
过年的滋味(散文)
孙兴
入进腊月,队长丑妞就会忙活起来。
吃过晚饭,顶着刺骨的寒风,踏着薄薄的积雪,他会准时来到大队院。“哗啦啦”掏出钥匙,打开西屋门儿。进屋后“咔叭!”一声打开扩音机。于是,房顶上的四只喇叭,一遍遍地送出他的公鸭嗓儿,老村人称之为“屙憋腔”:“……噗噗……喂喂!大家注意了!三妞、倒包、孬货、小琴、艾叶……吃过饭到大队集合啦!不要怄啊!都腊月二十五了,没天啦啊……”
“我说你们这些虾蟆渣子就别等,都回家去,等着年下来看大戏吧!”丑妞一边轰赶我们这些趴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孩子,一边张罗气灯戏装锣鼓家伙儿。
丑妞已是五个孩子的爸爸,依然好玩儿,家里的杂事儿一概不管。有年临近春节,丑妞正在排戏,儿子跑来说家里失火了,丑妞说火着得大不大,儿子说不大扑灭了。丑妞说灭了还叫我干啥,说完继续排戏。
1958年大跃进时,县剧团来老村招人,别人都嫌唱戏是下九流,死了不能入老坟。丑妞不在乎。在戏班,丑妞先是打杂:拆拆戏台、搭搭戏台、搬搬桌椅、拉拉布景、修修汽灯。后来当鼓师,直到剧团散摊儿。
那是1967年秋天,剧团改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一天,应邀到老村演出。老百姓听腻了“语录歌”,要求换换口味儿。于是,著名豫剧演员梅晓兰来了一段《打金枝》。观众嫌不过瘾,叫再来一段《小二姐做梦》。散戏后,有人告了公社,说宣传队宣传“封资修”,公社遂扣押了宣传队的服装道具、锣鼓家伙,并报告上级,解散了宣传队。从此,丑妞回家当了农民。

老村人自来好热闹,年年春节正月十五都想欢乐欢乐,唱唱大戏。可老村穷,戏班子请不起。自己组班唱又置买不起行头。如今不费一枪一刀,服装道具锣鼓家伙一应俱全,正瞌睡给个枕头,乐坏了老村人……
终于,三妞、倒包、孬货、小琴、艾叶陆续到了,大队三间排练室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与孩子。
“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咚哧咚咚、锵哧贼贼哧锵锵……”
一阵敲打之后,丑妞开始一个演员一个演员地教大家练身段、走台步,一招一式,严肃认真;说台词、讲曲式、论板眼,一丝不苟。
“倒包、小琴,您俩今晚上务必把《扒瓜园》背个滚瓜烂熟,像主席语录一样。不然,一过年,随着饺子咽到肚里,屙到茅厕里就没了……”丑妞满脸庄严地交待倒包小琴。
小琴是村办小学老师,有文化,模样也俊俏。倒包在北京当过仪仗兵,不是栽掉一颗门牙,说啥不会回到老村来。小琴虚岁二十八,还没寻下婆家,说是响应号召晚婚。倒包转业四年一直没成家,说不改变家乡面貌不娶媳妇。村里人说:俩人是唱戏唱对了眼。因为村里唱戏,俩人都是主角儿。倒包当大叔,小琴当大妈;倒包当拴宝,小琴当银环;倒包当二黑,小琴当“小芹”。
“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小芹我,小芹我洗衣到河边……”小琴和着弦子一句句唱来,嗓音甜润清脆,婉转如百灵夜莺,在贫瘠寂寞的老村夜空里徘徊……
前年春节,我回到了故乡。夜深人静,我没有听到儿时熟悉的锣鼓家伙“咚咚咚、锵锵锵”的敲打声。老村早已不再唱大戏,除夕夜,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蹲在自己家里或饮酒搓麻,或看千篇一律的《春晚》。
大年初一出去拜年,得知丑妞早已作古。回来路上,碰见倒包夫妇。倒包去年得了脑血栓,留下后遗症。如今,面目狰狞的他,正口角流涎傻乎乎地坐在三轮车上,由满头白霜的小琴推着去卫生所打针。
看着当年拴宝银环渐去渐远的背影,我再也找不到过年的感觉。
载于2010-2-9《河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