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封信 一段情
文/吴洛加
几十年中搬了四次家。每回迁居,都是对旧家具、旧器皿的一次淘汰,但有些物件注定会不离不弃伴随我最后见马克思,比如那厚厚的一摞书信。对我而言,尽管早已不写书信,也不去展读那些尘封的文字,但它们承载的太多故事和情感,在我心中永远宝贝似的重要。
匣藏书信中有一封出自我初中老师的手笔,信纸与信封均已泛黄,屈指算,距今48年矣。
给我写信的老师姓陈,当年收到他手书之际,我尚在黄桷垭涂山湖畔那所风光秀丽的学校读初中二年级。我在家中病床上接过父亲转交的这封信,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和落款,很是惊讶,老师怎么会给我写信?他在信中会说些啥呀?待一字一句读罢,我沉默了,心底有股暖流辣辣地往上涌。
陈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山东人氏。按我读过《水浒传》的眼光评判,他是典型的山东大汉:身高八尺,仪表威严;长年一身灰色中山装,大热天也系着风纪扣;灰白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满脸络腮胡永远刮得干干净净。授课时很少看讲义,声音抑扬顿挫极富磁性;板书遒劲硬朗迅疾如风,以致粉笔常常断折崩落一地。尽管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初师道尊严被批作臭狗屎,但学生们还是畏惧他。我们住读在校,晚上熄灯后男生在寝室高谈阔论正欢,蓦地有谁透过窗玻璃发现一尊高大身影临近:“嘘,陈大汉来了!”众皆噤声,乖乖缩进被窝。良久,那尊身影才悄然溶入窗外浓黑的夜色。
被学生私下称为“大汉”的陈老师,作为学校语文教研组负责人,自然垂爱语文成绩优秀的学子。我偏偏擅长语文,自诩算是他的得意门生。陈老师一向欣赏我的语文禀赋,除了课堂所授,常私下为我“开小灶”点拨。他喜欢将我的作文(现在看其实就是一堆宣传口号)作为范本全班交流,还鼓励我创作诗歌、散文,推荐到学校广播站并由他亲自诵读。我那些稚嫩的文字,被陈老师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装饰后,通过遍布校园的高音喇叭到处传响。听着自己文字转化的声音,少年的我幸福得不由周身颤栗!
老师见我痴迷于文学,某日低声唤我去他家,从床底拉出一口藤箱,里面满满全是包着牛皮纸的书。浏览书名,我心里像是撞进了小鹿:啊,《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全是当时被官方严查严控的禁书。陈老师四周看看,用更低声音告诉我,这一箱全是中外经典名著,跟了他多年,你若有志走文学路,必须博览群书夯实基础。我两眼灼灼,激动得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老师一字一句约法三章:第一,只能到他家阅读;第二,万不可泄露此事;第三,不能因为喜欢文学就荒废其他课业。我当即应允。在那以后的几个月,每到课余,我便像只猫,悄无声息溜进老师家,坐在那扇被樟树浓阴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前,如饥似渴且快乐无比遨游于书香海洋。
老师的约法三章,前两条我自始至终谨遵,唯第三条辜负了他的希望。我太痴迷文学,对数理化总也提不起兴趣。恰好班上也有与我类似的偏科者,不过他们的毛病是见到语文就头痛。于是我们私下交易互通有无,比如上数学课,我会悄悄为他人笔走龙蛇代写作文;我的数学题卷,自然有人投桃报李。这套把戏被其他老师识破,消息反馈到班主任,陈老师便若干次当面敲打,警告我如此偏科会自毁前程。我曾发誓痛改前非,但直到高中毕业依然长进不大。后来恢复高考,我虽然语文一枝独秀,但数学和物理成绩惨不忍睹;第二年再考仍无转机,终于绝望作罢。命运却继续捉弄我,参加工作分配进了单位财会室,天天被阿拉伯数字折磨,慢慢消受昔时偏科带来的惩罚。也怪,物极必反,最终竟然逼出了对数字的感情以致于工作受用无穷。此乃后话。
在记忆中,接到陈老师书信的前一周,学校军训徒步拉练,我跨越堑壕时崴了脚,脚背肿如馒头。带队的陈老师面色凝重,蹲下身子查看后,二话不说背起我步行几公里返回学校医务室。尽管老师虎背熊腰,但我分明听见他气喘如牛,汗水穿过衣服湿透了我的前胸。若干年后我从师母那儿得知,陈老师年轻起就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
在家休养病脚,邮递员送来陈老师的信。信不长,在询问我病情之后说了两件事,一是提醒我养病期间要抓紧温习功课,说他并不担心我的语文,但必须“突击一下数理化,免得考试拖后腿”;二是嘱咐我挑选自已满意的一篇文章,用方格稿纸抄誊,病愈返校后交他。他有学生在市群众艺术馆负责刊物编辑,他准备推荐我的文章去“试一试看能不能发表”。
一个月后收到群众艺术馆的回信,客气地肯定了我的写作热情,同时指出稿子的诸多不足,最后告诉我“稿件不予采用,乞谅。”没有退稿。第一次投稿打了水漂,见我有些沮丧,陈老师拍拍我肩,说了一通勉励的话,但我分明感觉他也不好受。这次失败大大刺激了我,更加发奋读书和写作,接二连三将稿件投进街边的绿色邮筒。写作路上遍布荆棘,但我再也没有把失败与痛苦告诉陈老师。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十几年后我终于有所建树,捧着刚出版的第一本书去拜访恩师。正在午休的他翻身起床,大叫着我的名字,披着睡衣快步上前。师生相见,感慨万千。听我提及当年那封信对我产生的影响,老师呵呵大笑:啊,我还给你写过信?忘咯,忘咯!
我与陈老师之间就只有这封信,一封时刻激励与鞭策我的信。白驹过隙,恩师早已作古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再也没有读过这信,半页纸的内容虽然烂熟于胸,但总害怕去触摸那些温润的文字,睹物思人,它会让我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