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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叫花儿”
文/冯风
认识他还是在当娃儿的时候。
那时候,因母亲下放工作,我们全家从市区,搬到郊区杨家坪横街来了。
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街后的那间破烂的小屋里。他姓“汪”,平时不讲究,又穿得疤上重疤。小个清瘦,一张老腊肉似的脸,干瘦腊黄,四十多岁就像个小老头。故街坊四邻都叫他“汪叫花儿”,他似乎也很乐意。他没正式职业,平时就是拾点破烂,做点小生意,冬天,他就卖点花生、瓜子;夏天,就卖点老阴茶,冰糕等什么的。
他很会为人,平时只要邻居们有啥事,叫他一声他总是有求必应,帮忙到底。大到挑煤球,小到看炉子,什么都干,乐此不疲。就连街上那两个老是黑袍着身,影子似的老修女,有事都请他帮忙。
夏夜,月亮爬起来了,他卖完冰糕,就坐在街边上一张吱吱响着的凉椅上,一边纳凉,一边借着月光,用他那几根筷子似的手指,数着叮当响的硬币。每当这时候,我总是喜欢出现在那儿,蹲在地上,把硬币十个一叠地叠在一起……
数完钱他就抽出一支劣等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的尽头,用力地吸上一口,随着吐出浓浓的烟雾,他摇着蒲扇,喝一口浓茶,用手指沾着茶水,在小凳上写起字来了。他没啥文化,全凭这茶水,练就了一手好字。但凡见过他字的人,都会赞不绝口。
过一会儿,他半眯着眼,哼起川戏唱腔来了。他是川戏迷、票友,啥子川剧折子戏《秋江》呀《做文章》呀;啥子名丑周企何呀;啥子生、旦、净、未、丑五大行当呀……好像他啥子都懂。有时候就给我讲川剧里的故事。我坐在路沿边上,如痴如醉地听着,有时故事里的人和事感动了我,我会哭,而这时,真怪!他迷糊着一双浑浊的泪眼,却用铿锵悲怆的川戏唱腔吼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
“毛毛,都啥时候了?”子夜,母亲叫我时,我总是依依不舍。
后来,母亲就不许我再到他那儿去了,听说他是“坏蛋”,为此我还生了一场病。在病中我模糊地搂着母亲说:“他不是坏蛋,他怎么能是坏蛋呢”,这时候,母亲心里仿佛也很沉重,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起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动乱的十年”里那是个最寒冷的深冬。那年,老修女二姑婆被打成特务,含恨去世,邻居们都不敢去送葬。他居然去了。顶着南方少有的大雪,他竟穿了件川戏的行头,沉默地站在那苍凉的老木门前,浑浊的眼里闪着点点泪光。雪,洒落在地上,他的头上,肩上……,他伫立着。忽然间,只见他冲上前,单腿跪在地上,左手捞起水袖 ,伸出两个枯枝般的指头,在雪地上迅速地书写了四个大字,“永别人间”,一气呵成,呵!是那样苍劲有力。“别”字中的“另”字,就像不倒翁,而“利刀”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挺拔。仿佛死者与大山一样永存。
少时,他站起身来,潇洒地甩起右袖,扬起头,背起双手,半眯着眼,迈起八仙步,啍着川剧锣鼓“叭哒一一、镂丑、镂丑、撞一一”,拂袖而去。
我知道,这寄托了他对死者全部的哀思……
从那以后,我就踏上了社会,离开了家乡。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回重庆后,记得也是一个夏天,还真找到他了。他更显老了,更黑了,脸也更干更黄了,就连门牙都掉完了,头发就像乱鸡窝。我很是揪心……和他拉拉家常,他话很少了,吃个便饭,就一直喝闷酒,饭后在我提议下,留下了这一张珍贵的照片。
从那以后因城市大变迁,我又刚回家乡,工作又不顺心,就再也没去找他了……
近几年退了下来就时常会想到他,再想找他,却无从找了,无法找了……这在我心里产生了很大的震动,而一些莫名的惆怅、不安,和无尽的自责与内疚总是挥之不去。
有时候我在想,我这样……真不知道是在可怜他,还是在可怜我自己。
(注:川渝一带称“乞丐”为“叫花子”)

作者简介:冯风,网名吟予的阳光,1954年生,重庆人。曾是舞蹈、器乐演员。后服务于重庆市风华商贸有限公司。爱好文学,戏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