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双抢”
文/雪华
苏南农村的历史上,一年都是稻麦两熟。六十年代末农业生产围绕“以粮为纲”开始种植“双季稻”,到七十年代初已达百分之百。一年“两熟制”变为“三熟制”,夏收夏种、抢收抢种、秋收秋种、抗旱保苗,农忙一个接着一个。最为艰巨的是七、八月间的那场农忙,一个月的时间里要完成抢收前季稻与抢栽插后季秧。烈日高温之下,人们奔波于田间地头和时间赛跑,参加劳动如同打仗,人们称之为“战双抢”。凡经过“战双抢”的人,对“双抢”劳动的艰辛都有着难以忘怀的深刻感受。
我的家乡,无锡县甘露公社东风大队姚家里生产队,有水田154亩,50来个劳力,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早稻的收割、上场、脱粒、扬晒和后季稻秧的耕翻、耘田、施肥、拨秧、栽插等十几道农活,这就须争分夺秒抢时间。
大约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参加生产队农忙时节的田间劳动。初、高中至参军前的六、七年间做较重的农活,亲历了“战双抢”的洗礼。高温酷暑,劳动强度大,蚊虫叮咬,劳动环境差,艰苦的厉炼在我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如今,只要想起“战双抢”,那火热的劳动场面和父老乡亲们疲累的身影,会一幕幕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每到双抢时节,为加快劳动进度,生产队的全部劳力要划分为几个战斗作业组,在战斗作业组里人们披星戴月地参加劳动。我的父亲身体较弱,在战斗作业组里也是硬撑着干那繁重的农活,并不甘落后于别人;我的母亲参加生产队繁重的劳动回到家中,片刻不歇地要为家人做饭,还要抽空缝补衣服,因为劳动中我们的衣服常被扯破,如不及时缝补,再劳动时就没有衣服穿了。劳累使母亲的满脸常常浮肿,而那浮肿的脸上还被蚊子叮得满是红胞。更让母亲发愁的是家中断粮的时候,母亲做好了午饭总是让我们姐弟几个先吃,她最后上桌,有时饭没了她就吃上几口上顿剩下的粥或南瓜。种植双季稻,虽然生产队的粮食多收了,可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要给国家交足公粮,自己却常常半饿着肚子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
“战双抢”中,在镇上厂里上班的人大都要回到村里参加劳动,就连学校的小学生都会放假回到家中帮着父母做家务,大一点的孩子也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大家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公社和大队会派干部到各生产队蹲点,抓生产,促进度。那时一切都讲政治挂帅,农活再忙,下午出工前生产队也要组织村民在村头的大树底下集中学习个把小时,妇女们边学习边缝补着衣服或纳着鞋底,男人们靠坐在稻草堆上一会就睡着了,这时读报的人也是强打着精神,读完报纸下乡蹲点干部还会传达上级精神,惯用“战天斗地”之类的豪言壮语来激发大家的劳动干劲。 1978年3月当兵离家前的几年间,我担任生产队的农业技术员。秋季就要对第二年的种植情况进行安排,哪块田种麦元,哪块田种小麦,哪块田种油菜,哪块田种红花草,必须提前做好布局;还有水稻小麦的种子保存、农作物的防病治虫等等,这些都是农技员的责职,因此我对家乡“三熟制”的情况非常熟悉。收获大元麦以后马上耕翻,在种上双季稻前先做秧苗田,称之为“早三熟”;而收获油菜以后,在种上双季前做秧苗田,称之为“晚三熟”。“双抢”中,若是延误了前季稻抢收,遇到台风大片成熟的早稻会倒伏,快到手的粮食会受到损失;而延误了栽插后季稻秧,过了立秋天气逐渐转凉,光照不足气温低,就会影响后季稻苗的生长,从而降低产量。
苏南地区种植双季稻,必须在清明节前做好撒种子的秧田,这个时节天气还很寒冷,早晨起来,地上还常常铺着白白的浓霜,这时候卷起裤管,双脚浸泡在灌满水的田块里做秧田,一会儿双脚便被冻得如红萝卜一般,疼的直钻心,直至双脚冻得麻木才不知道疼了。而“战双抢”又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上午9点多的烈阳温度就已飙升到近40℃,太阳明晃晃地刺眼,热腾腾的空气附着在身上,有种被焖烧的感觉;午后的天气更是炎热,田里的水都晒得像温开水。家乡农村的妇女真是能吃苦,割稻、捆稻、拔秧、插秧的任务大部份落在妇女身上,整天在田里拔秧、插秧,长达几十天时间,手脚长期浸泡在湿热的水里,再加上田里又都施猪、羊粪、柴禾泥、碳酸氢氨化肥等,皮肤受污染刺激,手脚很容易溃烂。手脚溃烂流脓了,只涂点紫药水坚持下田干活,在溃烂的手指上套上布缝制的手指套或橡胶指套,忍着疼痛下田插秧。而男人们的活动更是繁重,冒着大雨挑黄霉担(往水田里挑肥)、挑稻、挑秧都是快速跑步,如同冲锋打仗。 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叫“上午一片黄,中午一片黑,晚上一片绿。”说的是上午还是一片黄澄澄的稻子,中午收割完毕的水田已翻耕成一片黑乎乎的泥土,傍晚时分全都插上了秧苗为一片绿色。那时村里已没有耕牛,也还没有手扶拖拉机,翻耕就靠人工用铁鎝垦,乡亲们常常是凌晨三四点钟就去垦田,天色暗看不清,铁搭垦在刚割完稻的稻茬上,泥水飞溅起来,常常弄得满脸全身是泥浆。
镰刀割下的早稻要及时挑到谷场,这挑稻是件很累的活,刚割下来的稻水份多,一担稻很重,而倒伏在水田里的稻就更重。稻田土有水,挑稻时无法穿鞋,只能光着双脚。有的田块离打谷场远,光双脚肩挑重担,行走在高低不平泥块坚硬且狭窄的田头道上,常常是累得满头大汗,气也喘不过来。挑一个上午的稻秧,肩上的衬衫就会被汗水粘住皮肤,疼的到了下午连扁担也搁不了。记得高中毕业头一年双抢的一个下午,生产队安排我们几个年轻人去挑倒伏后的稻秧,一担带着泥水的稻秧要比一般的重好多,当时年轻力盛前两小时还不算什么,两小时后肚子饿了,感觉肩上压的稻子越来越重,在跨一个田埂缺口时,只觉得“咯噔”一下把腰扭了,疼的我好几天都直不起腰来。 农业学大寨,无锡地区流行拉线插秧。一条绳上等距离地结上布条,两边的田垅上各有一人负责拉线,这样插好的秧苗,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线,既整齐又美观。十几个人靠一条线站着,每人负责插6支秧苗,每插一排秧苗,田垅上的拉线人会吹声哨子,把线往后面移动一格。手脚快的人插好六支秧苗能站起来直下腰,而手脚慢人的总是跟不上,根本没有直腰的功夫,一块80米长的格子田插到头,一屁股坐在田垅上,好久也站立不起来。每次拉线插秧,我尽量站在大姐和二姐的身旁,因为她们可以帮我插上两枝,这样我也可直下腰杆、喘口气。
“ 双抢”阶段,最热的时候要数下午一点来钟,这时田里的泥鳅、黄鳝也会因天气太热和水太烫,被晒死后飘浮在田块的水面上。人们在田里割稻或者插秧,火辣辣的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没有一丝风,田里的热气往上蒸,人好像钻在炉膛里烘烤一般,出汗比洗桑拿浴还厉害,一会儿就会大汗淋漓。那个时候我虽然年轻,但也会感到头发晕、胸发闷,而村上的大伯、大婶中暑倒在田里是时有发生的。 “双抢”季节也是蚊子、苍蝇、虫子最活跃的时候。清晨下田干活,比蚊子要小得多的蠓飞子一群群地围着你的头直往头发里钻,直咬得头发胀发麻,戴草帽也没有用。傍晚时插秧,比苍蝇大几倍的牛虻冷不防躲在背上,隔着衬衫把你咬得跳起来。更可恶的是那蚂蟥,不知不觉地爬到了你的腿上,当你感到腿上有些发痒时,用手一抹粘乎乎的,一条吸足了血蚂蝗正牢牢地挂在你的腿上呢!我们生产队里有-块低洼田,由于常年积水,再加上四面地墩上的腐植物下雨后都往这块田里冲,因此这块田里蚂蝗特多。有一次我在这块田里插秧,双脚跨入水田里没多久就感到左腿痒痒的,提起小腿发现,腿上已叮上了一条蚂蝗,根本无法捉除,没有办法只得跳到地墩上,双手不停地从膝盖往下抹,双脚不停地蹦跳,好不容易才把腿上的蚂蝗清除掉。黄昏时插秧,田野里蚊子特别多,常常隔着衬衫和裤子咬你后背和屁股,为了防止蚊子叮咬,便穿上厚实的衣服和裤子,用稻草捆上裤管防止蚊子叮腿。 夏季雨水多,割下的水稻要抓紧脱粒,这脱粒任务主要落在老年人身上。强劳力白忙于割稻上场、翻田播秧,晚上侧要加班替换老人脱粒,到手的粮食要尽快晒干、颗粒归仓。
文革中我们三大队改名为东风大队,每到“战双抢”时节,大队就会油印一份《东风战报》,报道各生产队的“战双抢”进度及宣传先进人物。学校放忙假前,老师总会鼓励学生回到村里积极撰写通讯报道,当时我也写过一些,有几篇曾被《东风战报》登载过,有的还在大队的广播里播放过。我们学校邹玲英同学写的《记阿凤姐的两三事》一文,报道了司家里生产队阿凤姐在战双抢中的动人事例,文章写得非常好,取得了较好的宣传效果。忙假回校,学校为提高学生的写作水平,还专门组织学生围绕这篇文章开展了一次学习讨论活动。那个年代,家乡的农村人无论生产和生活,经常会用到和听到“三熟制”、“早翻早”、“战双抢”、“抢季节”这些带有浓郁乡土味的名词。
随着改革开放,苏南地区农村的乡镇企业迅速发展,如今许多人办起了自己的企业,没办企业的年轻人也都能在工厂里上班,农民的后代都不种田了。在空调和电风扇下度过炎热夏天的年轻人,是很难想象“战双抢”那艰辛情景的,也许还会以好奇的目光怀疑地问道“难道当年种植双季稻真的有这样艰苦吗?”年轻的朋友们请你们不要怀疑父辈们“战双抢”的经历,如今的美好生活,是前辈的打拼积累得来的。而我们这些曾经历“战双抢”的人,更不能忘记过去的艰辛,忘记过去就难以体会到现今天的幸福。
当年的“战双抢”已经成为历史,每当回想起当年“战双抢”的情境,更让我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含意。如今能过上这吃、穿、住、行无忧愁的美好生活,让我们一起感恩这伟大的时代吧!
编发/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