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矫永东
早上五点三十五分,起床铃定不可挪的准时响起。牟平第十八中学五级三班的男生宿舍又闹腾起来。
矫立根在麦秸秆褥子上箍拥,被窝里还有的是热气,头顶上冷风不依不饶赖着不走。宿舍的两个南窗三个北窗上钉的塑料纸也随着门的开关忽搭忽搭作响。一盏25瓦的电灯泡照不亮整个宿舍,下铺的同学们差不多穿上棉袄棉裤了,矫立根才箍拥着套卫生衣头上,然后哧溜钻到热被窝里套上秋裤,然后在褥子底下抠出来捂一宿的臭袜子,头天晚上刚脱下来的臭袜子还湿漉漉的,经一宿的身体烘烤,臭袜子干吧吧的,两手对着戳弄几下,袜子里的灰沫儿在灯光里簌簌下落。妈妈给矫立根预备的棉裤,矫立根因为绑伺人不穿,实际上是因为穿上棉袄棉裤显得不飒利,妨碍他蹦高竖直溜,打蓝球发挥不出水瓶,单杠上舞拉不开,宁肯冻得打嘚嘚也不能失了风度。矫立根都穿好衣裳了,身旁的矫寿正还蒙着头在被窝里 没动静,矫立根手搭在房梁上的钢筋上用一只脚往矫寿正被窝里探,矫寿正紧了紧被窝咕噜一句你先走吧然后又紧紧被窝。矫立根没有多想哧溜一下跳到地面上,捞起自己的搪瓷脸盆上外面的水笼头洗脸刷牙。宿舍外面同学们有的三把两抓洗完脸用毛巾擦擦脸最后还不忘把手指头叉进往左撇的小分头上绺一绺,有的把暖水袋或者葡萄糖瓶子里的温吞吞的热水先用一点洗个大荒,再把余下的热水搀上井水把毛巾透净,用湿毛巾擦脸擦耳朵后面擦脖颈儿。矫立根后来也有一个葡萄糖瓶子,是矫人红在教室里给他的,矫人红说这是栾蓝给她的。栾蓝的妈妈在埠西头公社卫生院当护士长,葡萄糖瓶子有很多。宿舍里没有人了,矫立根打了个寒噤问矫寿正,寿正爷你不会是尿褥子了吧?私下里矫立根都本本分分按村里的辈分称呼矫寿正。矫寿正脸红脖子粗地压着嗓子怼矫立根,你给我夹着腚眼子!
全体住校学生以班为单位集体到学校外面的大操场跑早操。围着操场跑一圈同学们身上就有热乎气,一晚上的蒙蒙叨叨也醒醒过来了,嘴里出着白气还不忘哈俩口有点冻肿手背,矫立根座位前面的矫人红两只手背上冻疮脓水一时不擦就嘀嗒的到处都是。早自习课的下课铃一响,负责打饭打菜的各组两位同学们就随着铃响蹿出教室,往往是打菜的同学们跑得快就害怕抢不到菜。矫立根今早上不着急跑去捱帮,因为这个周他村里的人在伙房负责分菜,虽说除了大白菜帮汤还是大白菜帮汤,汤还是分稀厚的。碗底一块肉还要看分菜的人勺子怎么搁搂。今天早上菜汤意外地变成姜丝疙瘩汤,可能是今早上飘了雪花的缘故。矫立根提溜回疙瘩汤的时候,早班的同学们都在刷饭盒,当然了他们组的饭盆里一如既往地剩下好几个窝窝头。窝窝头十遭有九遭黏糊糊的,今早上也不例外。矫立根吸溜吸溜把姜丝疙瘩汤造肚子里,窝窝头扭一小口放嘴里抿几下最后还是吐进棉槐条丛里,然后一溜小跑回宿舍,老远就看到宿舍外面的冬青丛上晒着一床褥子。矫寿正盘腿坐在麦秸秆垫子上,手里拿着桃酥果子往嘴里填,咬一口果子哈一口热水,吃相相当滋润。矫寿正在家里排老小,并且是家里的唯一儿子,上面还是三个姐姐,大姐出门了还在埠西头公销社干,时不时送点心给矫寿正。矫寿正的的确良绿军装上衣口袋里永远有一张五块钱的大票子,还有一毛两毛的纸币,还有一斤的山东省粮票,还有半斤的全国通用粮票。这些家当都被矫寿正板板正正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矫立根的裤兜里那几个钢镚儿被他见天的摸索都看不到1还是2,只能通过大小知道这是1分那是2分。矫立根的裤兜里就是菜票和饭票也是天天不用数就知道还有多少菜票和饭票,星期天回家用不用跟妈妈要下星期的生活费。若干年后的一天,矫寿正带着矫立根在烟台吃饱了日本料理后,矫寿正开着奥迪A8送矫立根回牟平,高速路上矫立根说他不回家要去打麻将,矫寿正问矫立根有零钱吗?矫立根心说现在谁兜里还装零钱。矫立根刚说手机里有点,矫寿正随手掀开A8车挡手那个盖子,抄起一捆钢钢新的百元大钞,抽出两张塞到矫立根手里,满脸是笑地说矫立根拿去输吧。矫立根一高窜上上铺接过矫寿正递过来的果子,另外一只手麻利地从编织袋麦秸秆垫子底下摸出《天龙八部》第二册,嘴巴含咬着果子,沾了油果子的手指头在裤腿蹭蹭才翻书页。查宿舍的老师什么时候进来矫立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矫立根还没有从书里拔出腿来,《天龙八部》书已经被老师拿到手中。矫立根还在那里发呆,老师已经背着双手走出门了,手里的书还在卡着拍子一下一下敲着后背。
课间操的时候,英语课代表找到正在单杠上张牙舞爪的矫立根,告诉他英语老师有请,矫立根的小腿肚子就莫名地火辣辣地疼。矫立根努力地让老师认为他认识到看小说的不对,老师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扬水站里的薄冰被日头一点点融化,矫立根前脚走出老师的办公室门,后脚老师就撵上矫立根,矫立根有点紧张的问老师要上茅厕吗,老师装作不经意的把一只手搭在矫立根肩膀上,老师的声音在矫立根的耳边悄悄的响起个炸雷,老师问矫立根还有没有《天龙八部》的下一册,矫立根惊奇地看看老师,老师搭在矫立根肩膀上的大手赶紧加把劲儿,矫立根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

每周一次的发面大包子是住校生的节日。矫立根的饭盒子里盛着女同学们吃不下的肥肉膘,一个包子也就两块肉,一块是油汪汪的肥肉膘,另一块是带一丝红色的油汪汪的肥肉膘。矫立根嘴唇上闪着油亮,矫立根双手闪着油亮,矫立根脑袋上冒着热气,头发丝滚落的汗珠子闪着油亮。包子是定量的,每个人不能超过三个。实际上从矫立根住校开始,每学期的转粮这个事就让他很害愁。第一次转粮是和矫人红两家一起凑一小推车推到埠西头公社粮所,转的粮食棒米多小麦少,慢慢地家里的粮食缸都不够用了,转粮也不用去埠西头公社粮所了,也不用小推车推着了,拖拉机三轮车也多了,矫立根自己就敢开着12马力的拖拉机拉上一百多斤小麦送到学校定点的磨房。第一个学期食堂供应的窝窝头顿数多馒头顿数少,第二个学期食堂慢慢供应油炸气鼓和面鱼,第三个学期食堂教师窗口也允许学生买菜吃,也可以直接送白面到食堂换馒头票。大包子也不限量。吃窝窝头顿数一周六天也就吃三顿俩顿。矫立根的兜里也有零钱了,偶尔三五成群上埠西头公销社饭店花五毛钱买碗酸辣汤解解馋。
早上矫立根的脑瓜子昏涨张的,洗完脸也没觉得清亮,只好让矫寿正捎信请假,自己又钻到刚刚叠齐整的被子里。课间操的时候,栾蓝和矫人红结伴来男生宿舍问矫立根感冒好了吗。栾蓝手里提着一个人造革书包,那是她爸爸经常上牟平开会用旧的,包里有桃酥果子料花钙奶饼干蛋糕四袋点心。矫人红说矫立根赶紧收拾起来,她俩马上得回教室上课了。空荡荡的宿舍里矫立根莫名的感动,忽然鼻子通气了。星期六下午第三节课结束了,矫立根和矫寿正结伴同行回家,两个人出校门口没有往回家的路走,矫寿正在后面跟着矫立根往埠西头公销社的方向骑车而去,二人在埠西头公销社门口的道上停车,矫立根斜挎着书包在路上东张西望,矫寿正一只脚点地一条腿跨在自行车大梁上眼神跟着矫立根晃动。一会儿的功夫矫立根赶紧跨上车骑到一个胡同里躲起来,不远处栾蓝单肩跨着书包慢慢跟矫寿正骑着车碰头了。矫寿正支好自行车,有点局促不安地告诉栾蓝有人让他捎本物理复习书给她。栾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的功夫,矫寿正赶紧撒手物理复习书车支腿都忘放开就赶车而逃。其实矫立根星期五就把物理复习书准备好了想自己送给栾蓝,转转一天也没敢送出去,下晚自习了矫立根只好求助矫寿正。矫寿正打量着物理复习书,书页中间一道明显的裂缝藏不住鼓囊囊的信封。矫寿正赶着矫立根上茅厕的功夫,跑回宿舍偷偷看了一眼信,就记住了一句话,矫立根在信里说你的酒窝没有酒我却醉得像条狗。矫寿正知道栾蓝有一个酒窝在脸上,具体在哪边脸上还要寻思寻思才能说出来,矫立根就会瞎辩辩酒窝当然没有酒!
下晚自习回宿舍里的娱乐节目就是闹妖。熄灯铃声响了,闹腾的宿舍一下子安静的让人不相信。不知道是谁放个屁,放得肆无忌惮抑扬顿挫,瞬间屋顶的青瓦也乐得颤忽好几下,随着宿舍门的一脚踢开,查房老师的手电筒扫遍上下铺,床头不见脑瓜子,脑袋都被蒙着。老师看不到人谁说话的声音还是大体有印象,嘴里念叨几个同学的名字,他们都乖乖地立在宿舍过道上,有的穿着卫生衣,有的光脊梁,都光着脚踩着鞋帮,老师的三接头皮鞋踹这个一脚捲那个俩下,修理一通告诉我们明天把检查交到办公室。夏天的夜晚矫立根窜通几个同学,爬山学校高高的铁门,上操场旁边的扬水站洗澡。月亮也帮忙打掩护,衣服刚刚脱干净了还想尿泡尿热热小肚子,眼尖的同学捏着嗓子喊老师来了,凉鞋都顾不上穿,连鞋带衣裳抱在怀里四下逃蹿,等爬过那处矮院墙回到宿舍门口才发现已经站着好几个同学在那里了。
三年的初中住校生活转眼间就结束了,同学们有的考上小中专,牟平烟台青岛都有,有的念师范有的读技校。大多数是上牟平三中读高中,屈指可数的两三个同学上牟平一中。有的回家帮父母伺候责任田,干草鸡了又背上书包上学校蹲窝复习,最后终于夙愿得偿考上小中专。矫立根没念中专没念高中,通过招工考试进牟平棉纺厂当了一名小青工。若干年后微信群里同学们一致总结,同学感情只有初中最真!那是一方青阳河水土养育一同长大的,有着共同的乡音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