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沟的往事(组诗)
文/静川
1962年十月,我随父母从南岔来到吉林市,一直栖居在郊区碾子沟东荒西大山下,我18岁之前的记忆,都留在鸡冠山和西大山之间。
没有记忆的陈述
我对南岔,一直很亲,七月的汤旺河水见证了我的生日
十月的冰雪,留下了父母抱着我一起远行的脚印。
那一刻,我不知道河水的冰封下,还有我家族一脉的姓氏。
我想带走一把木梳,它是我人生之旅的第一个玩具,它也很像
汤旺河里一条枯瘦的鱼。
父亲买了两张车票,四斤苹果,五个菜团
就接近破产。火车上的旅行,我没有记忆。听母亲说过
他们从吉林火车站徒步走过温德石桥
天就亮了。我在被子里,哭个不停
父亲说:儿子不哭,儿子不哭,爸爸给你打电话......
母亲对我说,我还是一个劲的耍驴。后来到了桥南
在一家朝族人的家里,给我打开了束缚
我的裤子,包我的被子,一股小孩的尿味,热气腾腾。

二 爷
二爷有个绰号,叫二迷糊。其实,二爷很清醒。
那个时代,站在二爷身边开会的人
也闭上眼睛,装迷糊。二爷不爱参加任何会议
他烦那个时代,都是整人的法子。
那一年冬天,全屯子人都闲得无聊
圈拢马三爷,讲《三侠剑》
有人偷偷汇报妇女主任,说他放毒。当晚
马三爷的脖子上,就挂上马车厢的木板。
细铁丝像有仇的邻居,一点一点地
勒成历史的伤疤。
有人把马的尾巴塞进马三爷的裤子里
说书人不敢说痛,我的眼泪,被窗外的雪花掩藏。
一个喜欢侮辱人格的时代,真的让人悲痛不已
那天晚上,二爷突然在会场里睁开双眼
他用牛皮靰鞡——,一脚一脚踢散
会场里的人。

看露天电影
碾子沟是个穷村子,很少在我们那
放电影。想晚上看露天电影
就得到四里外的河东、麻窝棚,或是岭东的三家子
只要附近村子有露天电影放
队长就让社员早点收工,抓紧吃饭,抓紧找到手电筒
乡村的小路很凸凹,青草没膝,露水很大
几里地的羊场小路,我们就像
一支很不正规的游击队
女生在前面走,男生在后面打手电筒
一波跟着一波,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眼着黑的时候,露天电影的大布
就拉开了。白色的背景,黑色的画面
那些活灵活现的身影,就弥补了乡村人的精神生活
我最喜欢二战的故事和新农村的事
它能把我们这些实在的乡下人,骗得一会哭,一会笑
一会又愤怒起来
看《青松岭》的时候,钱广是我最佩服的角色
他脑瓜活,永远饿不死人。张万山说他挖社会主义墙角
我在队长的身后,笑了

小 青
小青是我十二叔女儿,大我一点点。妈说
我一定要叫她姐姐。和姐姐小的时候
住南北炕,玩着玩着,最后哭的,一定是我。
岁数大一点的时候,邻居总是逗我
说小青是我媳妇。我捏了一把汗
暗暗自己祷告,感觉已经水深火热
后来我家搬到岭前以南,离十二叔家远了
后来我自己搬到了新疆,这回更远。后来
我爱上了别人,她也,嫁给了别人……

马架子房
我家的第一个老宅,是我父亲用土坯切的
山坡的黄草顺卧屋顶,邻居的木拍
替我父亲从下向上呛平
很低矮的建筑,逼迫两间小草房
只能从山花子开门。
门前的两棵梨树是原始的邻居
一条小河是我们童年最美的修饰
也是我们于姓宋姓和徐姓三户人家的水源
老房子东侧,是南沟水库
我打小就与水库河流有缘,我喜欢游泳
我天生就会踩水泅渡于岸。但有一次风险
是我二奶西屋的邻居林二姑娘救的我上岸......
半个世纪过去,所有的故事都已变成了倒叙
二姑娘嫁到了伊春,父母住进了山里,我住进了城市
老屋早已坍塌,回到泥里。
唯有南沟水库一直留在原地。
土坝杂草丛生,青苔裹石。一库静默的水
有过我童年溺水的心悸和春天的蛙鸣。

七夕之夜
那时候,我还不懂,银河不是我家乡的
那条小河。我被奶奶的故事,每年都把我
骗进黄瓜架下。我的发梢潮湿,心里有点害怕
但我一直想做一个,奶奶心目中
不撒谎不尿炕的孩子。
我懂事那年秋天,我不想赶赴那些神仙们的后尘。
我想借微弱的月光,捅飞门前的喜鹊
让银河上的那座桥,成为断桥。
那年的七夕,天空只有一弯月亮线
我担心东院经常与我过家家的小云
被错落的光阴,绊倒。

诗 风
在乡下,教会我写诗的人
都被时光种进泥土。父亲不像五谷
种进土里很多年了,也没长出来。
我家的那块农田,被队里分给别人很多年
理由是:少主已经搬进喧闹的城市。
现在的土地,还像原来的稿纸
庄稼还像一行一行即将成熟的诗
只是黑土地上的作品
手法,都变了样子。

河 套
柳毛子还和以前一样,长不成高大的树
流淌的水,没有我记忆中的水,更清亮
树根子和石缝里的鱼,集体消失很多年了
东大砬子下面,砂岩石被青苔抱紧,多像
我小时候的妹妹。东河套和石砬子周围
野狗很多,她一听到野狗的狂吠
就钻进,我的怀里。

嚎天鬼
这名字,是左右邻居给十二婶子起的
她爱哭,而且还仰天大哭
估计是十二叔,撸大点的手气不好。
但我妈说,十二婶子的江湖名号
也不一定与十二叔赌钱有关
听说她酒醉、她来身子......
不管是什么原因,女人闹男人
大哭是很管用的。
我妈年轻的时候,就不会大哭
她被我爸经常欺负,但我妈的委屈
永远都是村子里的
秘密。

买 卖
爷爷挑水的木桶漏了,我开心的
笑了起来。铁箍归我,木板子,归我奶奶烧火。
里屋舌簧喇叭接地的八号线被我偷了
我把它弯成铁环的轨道
把木桶的铁箍推出屯子。
大黑小子被我的游戏迷住了
他从家里,偷出5个咸鹅蛋换我的铁环
黄昏就在村外,我俩在夕阳下击掌——
成交。

马三娘
我家住在山下,马三娘家住在山上
我家新起的马架子房,果树比我还小
马三娘在狼洞砬子下面住了大半辈子
她家所有的海棠树,都果实累累。
那一年我和弟弟爬上狼洞砬子
爬上马三娘家的,黄海棠树
我以为树多枝叶茂密,能藏住三娘的视线
我和弟弟的破背心,不一会就鼓了起来。
童年的坏习惯,最后都被岁月遗忘了
那一年在医院的病榻上
我看见了马三娘,她笑着告诉我:
三娘每一次都看到了你们小哥俩
就是没出屋,怕吓着你们,从树上摔了下来。
我握着三娘的手:“原来您都看见了”
她点点头,我掉下了眼泪。

偏 爱
小的时候,我是二奶奶的“眼珠子”。我被二奶奶偏爱
却被时代,弄丢很多年。
我心甘情愿,自己发配自己,徒步河西走廊。
熬过风雨流年,时光又返璞归真。
等我回来的时候,二奶奶也搬到二爷的院子里住了
听说临走的那段日子,虱子也逃出了白发。
看着他们荒凉的住所,我的额头也布满皱纹
我本是二奶奶的“眼珠子”,二奶奶给我留下的遗产
除了愧疚,就是遗憾!

父亲的酒局
父亲喜酒,就像我喜欢读诗。
我们坐在一起,酒归父亲,诗归我。
我与父亲闲聊,不谈农事
农事归集体。父亲爱酒,超过我爱诗
他们的酒局简单、廉洁,从不铺张浪费。
在乡下,我经常混进父亲的酒局
我也和那些前辈一样
大葱蘸大酱,一仰脖,就是一碗。

老曲头
给公社看蚕的老头姓曲,他一辈子
总想搂一怀女人。光棍家的屋里,梦还挺多
在他家的土墙上,贴一屋子,他对女人的想法。
红色娘子军,白毛女,这些时代安排的剧照
都能让老曲头的日子,得到满足。
我们放学的时候,老曲头喜欢把我们弄进他的家里
他没儿没女。他喜欢热闹。他喜欢用糖果
勾引我们逗留。
我们大一点的时候,老曲头就跟我们讲
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他蹲过吉林的窑坑。他逛过窑子
并且还逛过,日本女人,他说这是爱国。
我对他的故事,半信半疑。

老游戏
推铁环,搧片技,抽冰猴,放爬犁
这些游戏,比现在的CS过瘾,任你一年四季
你玩不翻版。
贫穷经常弄伤我们的身体,炕席破了
就会拉伤妹妹的手。我只好让她在5分钟之内
找到“西哈努克亲王”六个字
她眼泪在眼圈里转悠
没有掉下

唐山地震那一年
马不下山,周不过河,这两家人,与村隔绝
1976年,吊灯的伞突然摇晃起来
我也有点摇晃……全村子的人,都不明白
这是远方的灾难。后来铁头喇叭告诉大家
唐山地震了!被恐怖逼的,全屯子的人
都住进了塑料窝棚。
老马家住在山上,离狼洞砬子很近
大驴和三哏子,夜晚不敢与狼为伍
哥俩下山与我为邻。一夜打着手电筒,唠嗑
唠到有一年冬天,我在他们家住的那一夜
半夜狼嚎,吓得我,不敢把头探出被子。

打 鸟
小的时候都馋,想吃肉,就得琢磨打鸟
孩子们的生活,喜欢怀揣弹弓子,屁股后面挂夹子
冬天在打谷场,在有雪的院子里。
有时候拽着爬犁上北崴子、王八炕、狼洞砬子
在悬崖上俯瞰,圈牛盘那边,有一只野鸡
飞过二赖子的头顶。
我拉开弹弓,鸟就与我隔枝相望,石子“啪嗒”落地
其实,鸟有鸟的智慧,丛林深与浅,谁也不被冤枉。
打鸟也要翻山越岭,马大驴,二赖子,小长宝
我们都是西大山下的
一群野孩子。

初 恋
小华,是我最早的单相思,她不知道。
我把她的纱巾,握在手心,攥得挺紧
但它还是飞了。只有她青春的模样
飞不出我的记忆。后来我知道了,爱是一回事
成为一家人,其实需要缘分。
我对她没有备足内心的情感,这是我
初恋的失误。那时候,心灵的荒地
和时代一样贫穷,怪不得我为感情吝啬。
一团火,只灼烫自己的牵挂。
后来与思念有关的回乡,渐渐的少了。

回 乡
整个夏天伤痕累累。经不起秋天的凉意
牵牛花像村头的喇叭,从花蕊里,滴出一滴岁月的锈迹
攥一把黑土在散开,乡情
就在梦里成了团。雨在集体户的屋外,风和我一起
吹响酒壶的嘴。我没找到父亲的眼镜
父亲的酒味,能让我找回老家,看这一路的
高粱、大豆,和弯成驼背的老邻居。
河边的柳毛子怎么也长不成高大的树
鸭子的翅膀拍打着混浊的河水
童年时摸鱼的情节
还在老李头的胡茬里游荡。
日落的西山,已找不到我当年放牛时候的唱段
微雨来时,小霞姑娘的蓑衣
依旧打湿我的梦。她的羊群和云彩一样飘远了
爱情就在那棵槐树下
被牛舔了一口。
责任编辑: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