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定要相信社会相信党——致儿女的一封信李金山
可爱的儿女们:
今年我已经九十高龄,作为一名老党员、老干部和老父亲的身份,用颤抖的手给你们写下这封家书,就是想告诉你们: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相信社会相信党。
建国初期,我由漯河市考入中南军区207工厂(后更名为3515工厂),地处河南省漯河市,当了一名军需工人,为解放军做皮鞋。
1962年,军需产品任务繁重,总后军需生产部决定,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的井陉县接收一个地方工厂生产军用皮鞋,编号为3514工厂,并从各军需工厂抽调技术人员和管理干部。我就自愿报了名,经组织上审查批准,拖家带口由河南省去到河北省。
到3514 工厂以后,明显感觉到生活确实比河南苦得多。每人每月 2 斤白面 ,其余是红薯面和经过华北制药厂抽了淀粉的玉米面。粮食不够吃,就趁星期天翻几座山去农村买些粉渣或挖些野菜充饥。工作上全厂就我一个技术员,生产、质量、材料由我全面负责。虽然很累,由于重任在肩,与那里的工人相处很好,厂领导也非常器重,工作相当顺利,当年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正当我在3514工厂干得有声有色的时候,于1963年2月6日上午快下班时,陈乙厂长到我办公室对我说:“你今天中午吃过午饭,到我家去一趟,漯河3515工厂里来人了,想见见你。”工作过的厂里来人了,我当然要去见,亲不亲故乡人么!下班后我匆忙地吃了午饭,给老伴交待一声便去了招待所。陈厂长家住二楼,招待所在一楼,他在一楼楼梯口等我,指着一个房间说:“你去吧,他们就在那里。”
刚一进门,有两个陌生人便如临大敌,掏出两支手枪,一支对着我的前额,一支顶着我的后背,问:“你叫李金山?”我答道:“是,我叫李金山 。”“你被逮捕了。”说着,一付冰冷的手铐铐住了我的双手,并拿出已经开好的逮捕证,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签个字吧!”在两支枪的威逼下,我只好用带着铐子的双手,迷惘地签上了我的大名。
出了工厂大门,是一座很高很长的石桥,刚走上桥头,突然上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挎住了我的左右双臂,前边一个人领路,后边跟着两个人。这时,我顿时紧张起来,想到:这是刑场? 这是我的归宿?记得在漯河枪毙人时,都是在牛行街南桥头,但觉得我真死了也实在太冤枉。记得很多小说电影里的烈士就义前,都要英勇地振臂高呼,喊出他们的信念和心声,我也要在临刑前喊出李金山是无罪的,李金山死的冤枉,共产党万岁……我的双臂尽力挣脱,他们就尽力把我挎得更紧。
带着手铐被押送的犯人,一路上遭到旅客行人的鄙视,难免被人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想着去年来河北时的途中,怀揣着总后勤部的调令兴致勃勃,扬眉吐气;今年回河南时,戴着手铐披锁带枷,叫人垂头丧气,心灰意冷。这是为什么呢?我犯了什么枉法?
押进漯河市监狱后,我完全成了一名犯人,收到的非人待遇难以名状。但最难以承受的是受审。
审讯的中心议题,是要我交待写过什么材料,我实在无从写起。记得有一次叫我写一份自传,写好交上去的第三天,在审讯时受到大肆怒斥“我们要你交待犯罪事实,谁要你的评功摆好材料?”什么狡猾抵赖、顽固不化等等所有的贬意词,全部加在了我的头上。 审讯官问我:“你写过反党文章吗?”
我答道:“写过文章,但那不是反党的。”
“文章都发表在哪里?哼!就凭你的出身,你的一贯表现,对共产党怀着刻骨仇恨,是不会写出香花文章的,只会写出攻击共产党的毒草文章。”
“在我们内部军需工人报上发表过几十篇,在《河南日报》上 、《奔流》杂志上发过小说,在1958年1月16日的《人民日报》上也发过小说,建国十年短篇小说选上…… ”
审讯官眼睛一亮,好象发现了重大线索,说:“你发表了那么多的毒草文章,毒害了多少读者,看来我们抓你还是对的,不然你还会继续放毒。我们先定你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同时,我们正在群众中搜集你写的文章,肃清你的流毒,再定你的罪。”
我很鄙视地说:“你们要搜集全,是比较困难的;我倒保存了一本完整的剪贴集,在河北3514 工厂我的家里,我写一封信,就可以寄来,我配合你们的工作。”
这时审讯官忽然泄了气地说:“不要寄了,即便是毒草,也是经过编辑部审查过才发表的,由各报刊编辑负主要责任。”这次审讯没有一点进展,他们也没有任何收获。
还有一次,一个审讯官威严地对我说:“审讯一个月了,你竟没有交待出任何有用的问题。看来,你是准备顽固到底了,我们不能再对你宽容等待了,你不交待,我们也可以对你判刑。我们可以把你的家属从河北赶回老家农村去,不给口粮,孩子不能上学,叫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都是你坑害了你的妻儿。”
我无可奈何地说:“究竟是谁在坑害她们,只有天知道。”
审讯进行到第35次,我仍没有交待出他们所谓“满意”的材料。一个审讯官说:“你的材料我们已经全部掌握,现在给你两条路,看你走哪一条。坦白,可以从轻处理;抗拒,我们可以根据你的材料,判你无期徒刑,叫你永无出头之日。”我无言以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只好任他们发落了。他向后一仰身子,拉开抽屉,掏出了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对我说:“李金山,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还敢抵赖吗?你的犯罪材料全部装在里边,57年‘反右’时,你就有反党言论,漏划了右派分子,己经便宜了你,现在又有新的犯罪,该是老账新账一齐算的时侯了。”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一个档案袋,封面上用毛笔写的名字,这个在平时自己永远见不到的东西,今天在这里幸会。但我并不惊奇,很平淡地说:“这是我的档案袋,你也把它调来了。每个参加革命工作的人都有,如果没有档案,我岂不成了‘黑人’?至于57年该不该划为右派分子,你可能记错了当时的政策,那时被定为右派分子的都是干部,我当时是车间的生产工人,想当右派分子也没有资格。档案内容我当然没有看过,如果有反党的政治材料,我由3515工厂调往3514工厂时,是经过军需生产部调去的,各级组织部门为什么都没有审查出来?调一个这样的人,去接收军需工厂,并委以重任,这说明他们都是失职。”
审讯官看这一招仍没有奏效,只好又把那个档案袋放进了抽屉。
第二天,刚一上班我就又被提审,他们还是用一大堆的贬意词威胁我,可我把脸皮一抹,默不作声。但我心里暗暗自喜,我象一个耍猴的,锣鼓敲一敲,猴子跳一跳。等他发完脾气情绪平静下来后,我也很平静地说:“你们总说我不老实交代,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要我交代什么,就算我是抗拒态度,任你们怎样加重处理,我都接受,但请你把我的犯罪事实讲清楚,不要再兜圈子了。”
审讯官思考了一会儿说:“你看过‘老兵新传’这部电影吗?”我说:“看过,是河南作家李准写的,写的是开发北大荒的故事。”他说:“里边有这样的情节,找开拖拉机的,找到一个开汽车的,台词说‘会推磨就会推碾,都是肚里冒烟的家伙’。你会写文章就会写反动标语,写了反动标语,就是现行反革命,这不是很明摆的道理吗?用不着你抠心搅脑的再想。你写了反动标语后,心里很害怕,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总想逃避这个犯罪环境。正好军需生产部往3514工厂调人,被你钻了这个空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你既不讲条件,又不讲价钱,各方面的条件对比,你是不会去的,那里是山区,物资条件远不如漯河,你家有父母,这里又有妻儿,生活相当困难,背井离乡诸多不便。但是,因你在这里犯了罪,就想趁此机会逃离,既受到了表扬,又可一走了之,真是名利双收。你太聪明了,但是你也太愚蠢了,没有想到河南省是共产党的天下,河北省也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除非你跑到台湾去。”
他说的头头是道,深入浅出,既有推理逻辑,又有事实根据,好象胜利在望的常胜将军,下边该是我低头认罪老实交代了。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是怀疑我写了反动标语,把我赤诚地主动请缨,硬说成是逃避罪恶。我这才真正领会到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些词的真正用途了。沉默一会儿,我说:“你的推理,很符合逻辑,我很钦佩,按照你的推理方法,会写文章的人,就会写反动标语;那会杀鸡的人,必然也会杀人。应该把杀过鸡的人,全部当成杀人犯抓起来。”
他猛地回过神来,气得七窍冒烟,站起来一拍桌子喝道:“狡猾!你太狡猾了,今天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呀?!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会认输的。来人,把他带回牢里去。”
回到牢房,我倒觉得坦然,总算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拿起笔写道:“六三二六晴霹雳/绳捆索绑进监狱/满腹冤枉无处诉/想盼党和毛主席”(我是1963年2月6日被捕的)。外一首:“革命工作十余春/余对工作无愧心/铁窗难隔对党念/千锤百炼见真金”(金者金山也)。写好后,塞在棉裤的破缝里。
1963年4月6日,已是第37次审讯,仍要我交待犯罪材料。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就开庭宣判吧!权在你们手里。”这时两个审讯官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说:“今天叫你回3515工厂去,对你继续审查,你得写几条保证,我说你写。1、回工厂后监督使用,好好工作,听从分配;2、每周向厂保卫科写一份交待村料;3、对外发信或外来信件,要经保卫科长审查;4、出入工厂大门,要经过保卫科长批准;5、不准向任何人透露案情,如有违犯,随时收监。”当天便由漯河监狱回到了3515工厂。
出了监狱大门,我顿感外边的天地是那样新鲜,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回到3515工厂后,咱一家五口借住在一间临时招待所里,没有床铺,有几个胆大的好心同事,偷偷地送去两张草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个地铺,一家只能席地而卧,但就这也比监狱的地铺强多了。住的尚好迁就,五张嘴每天吃饭可就难了;粮户关系无处上报,不供应口粮,原来我身上带的粮票和现金,入狱时被公安局没收,没有归还,所以必须趁中午到街上去买高价粮,出入工厂大门,还要向保卫科长请假,每次去敲保卫科办公室的门,我都要徘徊很久,不得已才去敲,等待我的都是凶神恶煞般的训斥。
一次,保卫科长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考虑怎样交待你的犯罪事实,一来就是你的吃饭问题。我问你交待材料重要,还是吃饭问题重要?”我大着胆子说:“你下了班有饭吃,我下班就却没饭吃,全家人饿肚子,不吃饭怎么活。在监狱里,人家还给饭吃,出厂大门,谁愿来向你请假。”“有意见去找领导去!”这话却给我指了一条路,下午我就找到了党委书记,反映了我的当前处境。
第二天,总务科来人,给我安排了一间住房,保卫科干事又帮我入上了粮户关系,补发了两个月的粮票,解决了燃眉之急。我激动地热泪盈眶,深深地感到:在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还是好人多。
在3515工厂里,我被管制了三年,1965年底,中南军区“四清”工作团进住3515工厂的当天晚上,我就把早已写好的申诉材料交给了团部。经过几个月的内查外调,终于揪出了那个写反动标语的人。在这三年里,给我精神上造成很大的摧残,经济上也带来很大损失,但我相信共产党是光明磊落的。
1972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后,各条战线形势大好。我继续在工厂管理生产,就军需工人如何提高产品质量为部队服务,我写了一篇5000多字的小说,刊登在1973年5月8日的《解放军日报》上,多家军需皮鞋工厂,还组织学习,作为提高质量的教材。我也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及优秀党员。我没有辜负党对我的培养,党也给了我中肯的评价。
孩子们:以上所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虽然饱含不幸,但最终柳暗花明。现在你们都已经为人父为人母,你们要告诫你们的后代,人生道路是曲折的,谁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坚信:党是伟大的,社会是公正的!
你们的老父亲:李金山
李金山,系西平县人,漯河3515工厂退休干部。曾经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河南日报》、《诗刊》《漯河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上百篇(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