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一章
1
韩冬森走进别墅大门时,一眼看见了父亲。
院子里很静。
父亲坐在墙边的藤椅上看报纸,这是父亲多年的习惯。
父亲身后高高的院墙上挂着密密实实的三叶爬山虎,已经看不到青砖墙面和墙脊上的灰瓦。爬山虎的叶子已被秋天的风吹成了紫色。
“爸。”韩冬森朝父亲走了过去。
“嗯。”父亲轻轻嗯了一声,用手扶了下老花镜,从镜片儿的上边看了他一眼,又接着看他的报。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却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文化人。
韩冬森知道,父亲叫他来,一定是有事给他说。
韩冬森没有在意父亲对他的态度,直起腰来,看了眼很蓝的天空,又打量着偌大一个院落里的花草树木和养眼的屋舍。
父亲和院落里的一切都沐在早晨暖融融的阳光里。可这样的情景,却让韩冬森感到了院落的空旷和寂寥,也看到了父亲的孤单。自从他和妹妹冬芳搬走之后,这座深宅大院就住着父亲和弟弟冬林老少两条光棍了,昔日热闹红火的日子已不复存在。
母亲几年前过世了。
弟弟冬林离婚了。
好端端的一大家人七零八落,要不是康姨,这个家连个扫地做饭的人都没有。就在韩冬森神思飘忽的时候,只见冬林穿着睡衣睡裤从楼房正门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眼太阳,很响亮地打了几个喷嚏,朝父亲坐着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迈下一级一级台阶,向这边走了过来。当走过韩冬森身边时,用一双冷漠无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哥”,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坐在父亲对面的另一把藤椅上,从散落在小圆桌桌面上的报纸中随便拿过一张,翻过来倒过去毫无目标地看,把报纸的声音弄得很响。
韩冬森望着弟弟乌青的脸和那双鸡爪一样干瘦的手,心里有种疼的感觉。
乱翻了一阵之后,冬林放下报纸,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用缺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慢悠悠地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又去另一个兜里摸火机。
父亲不经意地看了坐在身边的冬林一眼,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朝着院子里那条林间人行道走去。韩冬森紧跟了过去,陪了父亲一起往前走。人行道是用青砖铺就的,两边用水泥砖砌成的道牙搭配的很是规整精致。路面上落了些零零星星泛黄的树叶,康姨正在清扫。见他们父子过来,她赶忙让出道来,对着冬森点头笑了笑。康姨虽然五十多岁了,但脸色红润,体格健壮,相貌干净,显出农村妇女特有的质朴。冬森对康姨颇有好感,于是点头回礼,并叫了声“康姨。”
穿过树林,父子俩来到院子中间被树木环绕的,只能算作是一个大水池的小湖边。这是一处十分精致的景观,只见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廊桥通幽,亭阁临岸,透出几分江南水乡的韵致来。
“你弟弟的事咱还得管管。”父亲在湖边站定了之后说。
韩冬森心想,父亲要说的原来是这件事。便看着父亲,话语中带了几分怨气说:“怎么管?以前不是没管过,可管得住吗?”
“你都看见了,他也就剩半条命了。”父亲的目光盯着一片从高空中飘下的树叶,直到树叶落在他的脚边,才接着说:“再不管,他就完了。”
韩冬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眼下,为了能让酒店尽快完工,他正在为钱的事东奔西跑,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这一点,父亲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冬林进进出出折腾好几次了,不但没有拔掉病根,倒是越来越严重了,管与不管都一个样。其实,让韩冬森更可气的是,冬林一身恶习,就是一个败家的货。
父亲大概看穿了他的心思,显得有些激动,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把这院子卖了,给他治。”
“爸,这又是何苦呢,我没说不管嘛。”韩冬森无奈地说。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捏在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获救似的赶忙按键接听。可电话里连珠炮一样的话语戗的他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他只能听着,越听他的脸色越阴沉,不由得回头望着那幢与这个院落只有一墙之隔的耸入高空的大楼,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好久才对着电话说了句“我这就过来。”
那幢高达27层的大楼,是他们家刚建起来的“森林大酒店”,正在装修。电话便是河源市最好的装修装饰公司的老总何光远亲自打来的。何光远在电话里责怪韩冬森,说他不但没有按工程进度支付装修费,他儿子昨晚还把刚装好的大厅墙壁上的干挂石材砸了个稀巴烂。何光远在电话里质问:“老韩,是不是你授意这么干的?”然后,气哼哼地说了句“神经病!”就挂断了电话。
韩冬森收了电话,一时回不过神来,他甚至有些糊涂,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砸自家的酒店?何光远骂的没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什么事?”见韩冬森脸色不好,站在旁边的父亲疑惑地问了句。
“酒店……”韩冬森犹豫了下说:“装修有点问题。”
“装修会有什么问题你快去看看吧。”父亲也转过身来,仰望着不远处的酒店大楼,那是他一生的心血,就连“森林大酒店”的名字都是他定的,他取了两个儿子名字中的一个字给酒店命名,既有提醒他们不要忘了手足之情的含义,又有将财富变作活水长流,传承给子孙后代的愿望。
2
当韩冬森赶到森林大酒店时,何光远已经离开了。只见光远公司负责这项工程的项目经理朱正明站在大楼门口,身旁还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待韩冬森走近了,朱正明不失礼貌的叫了声“韩老板。”
“何总呢?”韩冬森望着朱正明问。
“何总有事,先走了。”朱正明说时,看了眼旁边的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任律师,何总让我们跟您商量,处理好这件事。”说完,侧过身做了个请韩冬森进大楼的手势。
三个人进到酒店大堂,只见大堂两边挂好的大理石几乎全部掉落,墙壁上裸露着钉在上边的钢架龙骨,地上堆满了摔碎的石料。
“怎么会这样”韩冬森的嘴唇有些抖。
“我们也不明白,你该问问你家公子。”朱正明话说得很客气。
韩冬森拿出电话正要拔打,朱正明说:“韩老板,你的家事可以慢慢去解决。我们何总的意思....”
“何总什么意思?”韩冬森敏感地盯着朱正明。
“让我们撤出这个项目。”朱正明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
“不可以这样的。”韩冬森一激动,差点跳了起来。
“何总的个性你是了解的。”朱正明说。
当然了解。韩冬森心里说。光远公司有一级资质的金字招牌,何光远在业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这时,任律师已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打印好的资料,送到韩冬森面前,说:“这是公司项目部和财务部的工程结算报告,除了您已付的二千万,尚有六千一百万,希望您结算。”
“可这活还没干完呢。”韩冬森两眼睁得溜圆。
任律师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施工合同复印件,说:“这里面的条款您都清楚,您看这条:‘如甲方不能按工程进度支付工程款或因人为因素影响施工,可终止合同。’您的人为因素也太明显了,韩老板。”任律师说完这段话,表情严肃的望着韩冬森。
韩冬森脸憋得通红,一时说不出活来。任律师说得没错,可问题是,剩下的活是整个装饰工程中难度最大的,主楼顶端的旋转餐厅和附楼的保龄球馆都是技术要求很高的活,不是哪家公司轻易能干得了的。
任律师似乎看透了韩冬森的心理,接着说:“您刚说活还没干完,这是事实,根据我们的测算,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工程量,可是,您首先违背了合同,光远公司有权终止合同。”
“韩老板,实在对不起。我们也是按何总的指令办事。”朱正明接着任律师的话说,脸上依旧带着笑,他的话要比任律师柔软和善得多。
“我去见你们何总。”韩冬森说,“怎么能这么做事呢?”
“这样最好。”朱正明说,“我觉得你应该找何总聊聊,毕竟大家合作一场。”说完,伸手跟韩冬森握了一下,和任律师一起离开了。
施工人员已全部撤离,酒店大楼内一片寂静,也一片狼藉,韩冬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刚才嘴上说要去找何光远,可心里没有一丝底气,他欠着光远公司六千多万。可现在他手头连一分钱的资金都没有,这几天他跑遍了几家银行,本希望能贷到一笔款来以解燃眉之需。可是,就连工商银行这样的老关系户都推来拖去不肯出手,行长邢尚义接了电话不是说开会就是在外地考察,追急了,干脆不接他的电话,手头没钱如何去见何光远?光远公司停工撤人,明面上是因为自己的儿子砸了酒店大堂,实际上是因为他没有按进度支付工程款。他原想尽快让酒店开业运营,一切问题都好解决,可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给了光远公司一个停工的由头。那么,如果他现在拿出六千万,甚至把下剩未完工的百分之三十的余款全部付给光远公司,或许何光远会让人接着把活干完,否则,一切免谈。这事换作他韩冬森,也会这么做。这样想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把一腔怒气转移到了儿子韩文勤身上。
“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小爷。”韩冬森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儿子。
其实,韩冬森不会想到,何光远只所以违背自己做生意的原则,一直没有向他催要工程款,是有他的打算的。一开始,何光远看好森林大酒店,也知道韩冬森手头资金不足,一心想把工程干完了,将近一个亿的装修费做为股份投进酒店,坐等红利进账,只当是借鸡下蛋,乐享其成。但近些时候,嗅觉灵敏的何光远捕捉到了风向的变化,意识到这些年一路火爆厚利的酒店餐饮业将面临巨大的投资风险,顿时失去了入股森林大酒店的兴趣,这才向韩冬森施加压力,想尽快收回资金。何光远心里清楚,森林酒店这单活,除了光远公司,别人干不了。
韩冬森怒气冲冲地正要给儿子打电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咋弄成这样?”
韩冬森回头看时,父亲韩根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了。
“谁干的?”父亲盯着韩冬森,一脸怒容。
“是咱们家的韩文勤干的。”韩冬森避开父亲的目光。说实话,他到现在还不相信儿子会干出这样的事,于是怯怯地说:“听他们说,是文勤昨晚喝醉酒砸的。”待他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想起韩文勤几次向他表示对酒店大堂装修不满意,并打开手提电脑,向他展示了自己设计的效果图。韩文勤提供的是一个很有立体感的设计:一米多高的墙裙是一色金黄色的石材,就象明丽的阳光铺在了海岸纯净的沙滩上,接着是海蓝色由深到淡逐渐过度,透出天际的遥远与辽阔,继而是一抹晴空的天蓝色将海天相接,把空间无限扩大,置身大堂,使人有了融入大自然的感受……可他看过也就看过了,并没有在意儿子的什么设计,更没有采用的想法,只是觉得送儿子到国外留学,专门学习酒店管理的作法是对的,高兴地想:喝了洋墨水就是不一样。见儿子闲着无事,就吩咐他用心盯着酒店装修的事,谁知这狗日的猛然间来了这么一下。
“文勤人呢?”韩根旺问。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引发的后果有多严重,心里倒担心孙子这会儿怎么样了。他就这么一个孙子。
“我这不正给打电话嘛。”韩冬森将电话从耳边移开,说:“狗崽子电话关了。
“找呀!”韩根旺有些暴躁。
韩冬森拔通了妻子王小月的电话。
王小月没好气地说:“你啥时候把这里当家了?他跟你一样,几天都没见他人影了。”不等他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韩冬森看着手机,心里有了一丝内疚。为了贷款,他最近每天都请几家银行的领导吃饭。席散人去之后,他总是醉眼蒙胧地到情人张玲家过夜,似乎忘记了他还有个家,有个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今天早上接到父亲的电话时,他还睡在张玲的床上。
韩冬森父子走出大楼,看到院子里没有用完的建材码放得整整齐齐,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施工的景象。只有那名从保安公司借来的保安尽职的站在大门口。
从近处看,酒店大楼高得让人有点玄晕,依在主楼旁边的附楼显得更是大气。
森林大酒店装修和配套是按五星级标准搞的,仅附楼的设置来说,一楼是功能齐备的保龄球馆,二楼是休闲娱乐会所,三楼、四楼是餐饮宴会厅,五楼是能承接五百人左右的会堂和小影院,六楼是公司和酒店的办公之所,六楼上面是露天酒吧茶座。这在河源市是少有的,难怪何光远起初能看上眼,想占有一定的股份呢。
看见韩冬森往院门口走来,保安跑步迎了上来,像模像样地敬了个礼,讨好似地说:“老板,这工千万不能停啊。”
“我知道。”韩冬森抬了下手,算是回礼,然后,和父亲一起出了大门。
3
秦剧团占的地盘,在市文化系统各单位中是最大的。这地方地处市区南郊,当初,几十亩大的院子,只不过是一个附近农民耍社火、唱戏、开物资交流大会的露天土场,周边杂草丛生,垃圾遍地。而眼下,这里已是高楼林立,成为一片住宅区,全省文化口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住在这里。最后边那排独院小洋楼里就住着省文化厅的两位副厅长和两位巡视员,处级干部就更不用说了。不用问,他们是住在小洋楼里升上去的。官做大了,人也调离了,仍然不肯搬走,可见那房子建的有多好了。矗立在最前面的两幢小高层,把泰剧团那栋兼排练厅、办公室和职工宿舍于一体的楼房,几乎挤到了向南敞开的大门口。而夹在小洋楼和小高层中间的一栋六层单元楼,在偌大的文苑小区里显得灰头土脸,破旧不堪了。这栋建于1990年的住宅楼,在当时是很仰眼的,而现在,已被有些住户称为“老房子”了。
韩根旺在这里也有一套老房子,是他在秦剧团当副团长时分配的,住在四层,金三银四,而且是九十平米的大户型。那时他刚从高原县文工队调来不久,能住到这样的房子里,令很多人心理不平。可不平归不平,谁也没法说到桌面上,因为韩根旺是从基层选拔上来的,对于特殊人才就得有一点相对应的激励措施。韩根旺很看重这样的荣誉,也很珍惜这样的荣誉,虽然后来他住进了自建的大别墅,可这套房子他却始终舍不得卖掉,这房子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坐标,也是一份难忘的荣耀。他经常还要过来看一看,坐一坐。他是一个收藏爱好者,房里存放着他从四处收集来的盆盆罐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别的人轻易进不了这房子,只有他的孙子韩文勤除外。
韩文勤从澳洲留学回来后,不愿跟父母住在一起,也不想到别墅来和韩根旺一起住。他的这个90后的孙子,独立孤行,不受约束,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虽然看不惯孙子的行为,却能想得通,他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更何况眼下人人都生活在一个花花世界里。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孙子惦记上了他的老房子,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孙子一开口,他竟毫不犹豫地把钥匙交了出去。
韩根旺疼爱孙子胜过一切。他心里明白,孙子要房子,纯粹是为了方便和女孩子约会。
韩根旺和韩冬森找不见韩文勤,韩根旺忽然就想到了这里,便一路赶了过来。到了老房子门口,敲了好半天,门才打开一条缝,果然看见一个女孩儿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男式睡衣,披头散发地朝门外看了一眼,神情紧张地又钻进了卧室。
韩根旺一步跨进门,大声喊着“文勤”,毫不避讳地追进了里屋。
韩文勤还躺在床上,看见爷爷来了,这才光着上膀子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眼穿着他的睡衣的女孩,觉得有些滑稽,便对着韩根旺笑了一下,说:“爷爷你先到客厅等我。"
“都大中午了,还睡。”韩根旺一边念叨着从卧室来到客厅。
但韩冬森却是生着气来的,他怒不可遏地吼道:“败家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准备冲进卧室去,却被父亲挡住了。
“你还有心思睡觉,你去看看,好端端的酒店让你砸成什么样子了。”韩冬森在客厅里直转圈,步子很快,声音越说越大,“那酒店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败家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脸上的表情都扭曲变形了。
这时,韩文勤穿好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嘴里嘟囔了一句:“大不了赔他们钱得了。”在他的意识里,爷爷和父亲有的是钱,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你说啥?赔钱?钱从哪里来?赔得起吗?你赔给我看看!混账东西!”韩冬森抡起了拳头,要不是父亲拉住,他真的会大打出手。
“人家为这事把施工队拉走了,我们的损失大了,我的傻孙子。”韩根旺尽量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昨晚喝醉了,”这时,女孩也穿好衣服,弄好了头发,从里屋走了出来,为韩文勤辩解。
女孩儿秀发如墨,面如皎月,美目传神,长得十分漂亮。落落大方地站到韩文勤身后,看上去两人很般配。
在文艺团体工作了半辈子,自诩阅人无数的韩根旺,对女孩出众的相貌和完美的身姿也不由得暗自赞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生几分喜欢。
可是,韩冬森正在气头上,才不管这七长八短的事,狠狠瞪了女孩儿一眼,大声说:“这儿轮不到外人说话!”
女孩儿吓得吐了下舌头,往韩文勤身后藏了藏。
“熊小双你别说话。”韩文勤背过一只手去,碰了碰女孩儿。
女孩子叫熊小双,昨晚一直陪在韩文勤身边,亲眼见了韩文勤砸酒店大堂的经过,要不是她生拉硬扯地拦着,把他送回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确实醉的很厉害。
“你咋这么不懂事?”韩根旺用疼爱的目光看着孙子,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只是要他们改一改设计,他们不肯。”韩文勤大概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眼神中有了一丝悔意。
“想改人家的设计,你算老几?”韩冬森依旧怒气冲冲。
“他们的设计太老套了,没个性。”韩文勤梗了下脖子,一副不屑的表情。
“放屁!”韩冬森向前跨了一步,用手指着儿子吼道,“现在人家不干了,让你改!”
“我去找何光远。”韩文勤倔犟地说。
“你。”韩冬森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结巴了片刻,说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家。”
“你是你我是我,”韩文勤说话很呛人,“你找你的我找我的。”
韩冬森再也无法跟眼前这混小子说下去了,当着一个陌生女孩子的面,他也不想一味表现得这么粗暴,再说了,粗暴也与事无补。倒是韩文勤要找何光远的话提醒了他,必须尽快去找何光远!
韩冬森对着儿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回头再找你算账。”说完,一把拉开房门,走了。
韩根旺看着两个孩子,还想说什么,却被两人一人拖起一条胳膊按在沙发上坐下。熊小双不失时机地恭维说“爷爷,常听文勤说,您最疼他了。”
“常说吗”韩根旺望着熊小双,心想:你才跟他处了多长时间。
“爷爷您太帅了。”熊小双继续恭维说,“您年轻时肯定是个美男子。”
“是吗?”韩根旺很开心地笑着说,“再帅,也比文勤差着一大截呢。”说时,看了韩文勤一眼,又看了熊小双一眼,心里洋溢着一种喜悦。说实话,他越来越喜欢面前这个女孩子了,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孙媳妇,他很希望这是孙子换的最后一个女孩子。这样想的时候便站起身来,说:“你们跟我回去吃中饭。”
“我不去,我要去找何光远。”韩文勤说。
“爷爷你回去吃吧,我们出去在街上随便吃点就行。”熊小双说。
“那我先走了。”韩根旺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说:“出去时记得锁好门。”
“放心吧,我记住了。”韩文勤一边应着,一边和熊小双一起把韩根旺送出了门,熊小双在身后甜甜地叫着爷爷,说:“爷爷慢点走。”
“哎。”韩根旺应道。“爷爷再见。”熊小双嘴上象抹了蜜。“再见。”韩根旺心里乐滋滋的。
到了楼下,看见韩冬森还坐在车上。
“爸,我得赶时间去趟光远公司,你自己打车回去吧”。韩冬森把头伸出车窗说。韩根旺没有说话,抬手做个让他快去的手势,又回过头来,望了眼他家老房子的窗口。
第二章
1
光远公司的建筑风格有点象机关衙门,是一幢方方正正的十一层大楼,无论远望还是近看,都显得气派十足。
楼前宽广的空地一半是草坪,一半是广场。
草坪从空地正中一直延伸到街边,在临街的地方,那块巨大的长方形石头上,刻着楷书的“光远集团”四个金光大字。楼前宽阔的广场与草评相界的地方,升旗台上鲜红的国旗和印有企业标志的旗帜在迎风舒卷,广场两边的停车场上停满了各色车辆。
韩冬森抬头望了眼大楼,心里有点发怵。这感觉曾在他结婚前去见王小月父亲时有过一次。
他现在有求于何光远,自然矮了一头。
到了大楼门口,两名保安问明情况,并登几了他的身份证之后,拿起值班台上的电话报告说:“门口有位姓韩的先生要见董事长。”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打电话的保安对着话筒说了声“是”,这才放下电话,对着韩冬森礼貌地说:“先生请上九楼。”
韩冬森说了声“谢谢”,朝电梯口走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内心复杂的情绪无法描述。本来,光远公司在干他的活,挣他的钱,应该是跟着他的屁股转才对,不成想,反倒成了他低三下四的求着光远公司了。在河源市,虽不能说他是有钱人,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穷人,毕竟他还拥有一两个亿的资产。可是,相比之下,这点钱算什么呢?就象赌场上一样,永远是钱多的赢的钱少的,钱多的欺负钱少的。不信你试试看,当你的本钱不够的时候,任你两眼干瞪着满桌的赌注,你竟连看别人底牌的资格都没有。
何光远现在是欺负他手头没钱。韩冬森心里说。但他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来求人家。
韩冬森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女秘书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热情地问了好,笑容灿烂地的说:“董事长正在会客,您请坐。”女秘书指着沙发,将手里的茶杯放到茶几上。
韩冬森环顾了一下楼层里格子状办公间忙录的员工,又将目光落在了何光远办公室的门上。他不知道何光远正在会见什么重要客人,觉得有点神秘,却不好去问女秘书。
韩冬森很自然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寒酸,想着自己风里雨里打拼了半辈子,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走到今天,也算是个有身价的人了,竟然连一间象样的办公室都没有,好不容易建成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却又横生枝节,弄不好,将会走向穷途末路,又一无所有了,真他娘窝囊。
就在他自怨自哀的时候,何光远办公室的门开了,看见同何光远一起走出来的人,他慌忙站了起来,吃惊得张大了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韩冬森这几天苦苦追寻的工商银行行长邢尚义。邢行长看见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韩冬森,先是一愣,但很快镇静自若地打招乎说:“哟,韩老板,这么巧。”边说边加快脚步往电梯口走去,就象躲瘟神一样,单怕被韩冬森缠住。
韩冬森象看见了救命的神医,往前紧追了几步,喊道:“邢行长,我有很重要的事找您呀!”
邢尚义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步跨进服务生刚刚打开的电梯,消失了。
韩冬森泄气地跺了下脚,转身往回走。
何光远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待韩冬森走近了,开导似地说:“办事得找个地方,哪有你这样穷追猛赶的,还不把人吓跑呀!”
韩冬森心想,何光远说的没错。便尴尬地笑了笑,说:“看样子,何总跟刑行长不是一般关系啊。”
“哪里,他找我催要贷款呢。”何光远打着哈哈,转身进了办公室。
“韩老板找我有事?”回到办么室坐定后,何光远望着韩冬森问道。好象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两人互不相干。
这句话堵得韩冬森不知如何开口了,憋了半天,才说:“何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没管好自己的孩子。″
何光远看着韩冬森,没有说话。
“损坏的地方,重新核算造价。”韩冬森说。
“这倒没必要。”何光远心不在焉地说:“已经含在工程量里面了。”停了下,又接着道,“他们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韩冬森知道,何光远说的他们,是指朱正明和任律师。便说:“我知道,我欠着你六千多万的工程款,我正在想办法,很快结算。”
“这个也无所谓。”何光远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想,″韩冬森有些难为情地说,“请你们公司把下剩的活干完。”
“这个不行。”何光远像换了一个人,口气变得生硬,“我们已经撤出了,你另请人干吧。”
“除光远公司,别人谁有这实力?何总。”韩冬森一脸讨好的表情。
何光远没有说话,摇了摇头,表示已无余地。过了好一阵子,却提出了一个与此无关的话题:“你在工行有没有贷款?”
“有。”韩冬森疑感地看着何光远。
“多少?”何光远似乎很感兴趣。
“一亿。”韩冬森说,心里更加疑惑,心想,何光远问这干什么。
何光远望着韩冬森,若有所思。
“何总什么意思”韩冬森被何光远看得心里有点发毛,问了一句。
“没什么。”何光远说,“银行可能要评估你的酒店。”
“评佑?为什么?”韩冬森有些糊涂了。
“不知道。”何光远犹豫了一下,高深莫测地说:“有迹象表明,上面的政策会有所变化。”
“……”韩冬森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我的贷款数目也很大,银行现在回收贷款,你欠的那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你也不用急着结,等银行评估完了再说吧,我知道你最近手头不方便。”何光远一副大度的样子,接着道,“赶快找家公司把酒店搞完吧,结果怎样,就看运气了。"
“何总,你……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何光远云遮雾罩没头没脑的话让韩冬森彻底糊涂了。但有一点他听明白了,光远公司绝不会接着干酒店装修的活了,既便他把所欠的工程款结了,也不会干!
其实,何光远心里真正的想法韩冬森怎么能看透呢?他在办公室里和邢尚义谈了什么事,只有天知道。
在动物的世界里,一只病弱的鹿,就是一头师子口边的美餐,可在捕食之前,它还要伏在不远处,悠闲地欣赏一会儿。
弱肉强食,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
或许韩冬森听出了何光远的弦外之音:银行要回收贷款了,一旦韩冬森无力偿还,不曾面世的森林大酒店将按法律程序被拍卖以抵清贷款。到那时,光远公司也会以债主的角色收购了这座半成品的酒店。只是,韩冬森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罢了。
韩冬森心情灰灰的走出了光远公司大楼,他无法理解何光远的冷酷无情。他回过头来,对着大楼看了很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2
韩冬森的心情很沉重,他觉得有种无法排解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选:无论如何,他都要让自己的酒店尽快完工投入运营,这样,就算是拍卖还贷,价格也会大不一样,不然,既便是规模再大前景再好的项目,也只能是一个烂尾工程,让他落个资不抵债,一无所有的下场。
韩冬森说什么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等同于死路一条的结局。
当初,父亲把家底交给他,让他来当这个家,难道父亲一生的心血,全家人的希望,都要毁在他的手里吗?他不敢往下想。
韩冬森连中午饭都顾不得吃,开着车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像样一点的装修公司,却没有人接手他的活。本来一些公司听到有活干都乐不可支,可一听说是光远公司半途不干的活,便一个劲地摇着头说:“干不了。”这让他看到了光远公司在装修装饰工程这一行里不可替代的霸主地位。
他又饿又累又气,除了在心里骂娘,只能摇头叹息。
但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有一家叫“天合装饰工程公司”的回应说,要派技术人员到现场看看。这让韩冬森激动不已,但他仍担心这家公司中途变卦,就直接上门去,把天合公司的人请到了酒店施工现场。他满怀希望的带着他们看了工程的重点部位,又仔细研究了图纸,谁知天合的技术人员遗憾的告诉他:“这活天合公司干不了,尤其旋转餐厅、保铃球馆的活,技术要求高,难度大,拿不下来。”
韩冬森眼看着天合公司的人员离开,木然地站在那里,心凉透了。
他相信天合公司是诚意来干活的,但他们的实力确实不够。失望之余,不由得再次怒上心头,大骂儿子韩文勤王八蛋败家子,暗骂何光远耍流氓不讲道义!
就在他绝望到快要崩溃的时候,光远公司的朱正明打来了电话。
“韩老板,何总答应复工了。”朱正明直接了当地说。
“怎么回事?”韩冬森机械地问了一句。这件事要不是从朱正明嘴里说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
“是你儿子让何总改变了主意。”朱正明说。
“这……”韩冬森不由得心里一紧,他不知道韩文勤又做出了什么过激行为,他为儿的安全担起心来,他见过何光远身边的那些保镖。
“何总让我告诉你两点,”朱正明说,“一,他这是给你儿子一个面子。二,希望你结清已发生的工程款。”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当听到第二点时,韩冬森赶忙表态。
“另外,”朱正明接着道,”预付下剩工程的一半资金。”
“好的好的。”韩冬森对着电话说,“请朱经理转告何总,让他放心。”
讲完电话,韩冬森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儿子凭什么能改变何光远的决定。不过,根据朱正明说的两点,可以断定,何光远答应继续施工了。
韩冬森虽然看到了转机,可静下心来一想,却又为钱的事发愁了。不用计算,下剩工程的一半费用至少也得一千多万,加上拖欠的,怎么也要近一个亿的资金。眼下,他从哪里生出这么多钱来呢?他想到了银行,可工行显然没有任何希望了。建行他也贷过一千多万了,再贷,拿什么做抵押呢?谁都知道,银行也是嫌贫爱富的主儿。
韩冬森搜肠刮肚地想着,想遍了生意场上所有关系差不多的朋友,也想不出谁会有这么大一笔钱借给他,帮他度过难关。最后,他想到了父亲和他的别墅,又想到了苏来木和他的快餐店。
3
韩冬森家住在“学府花园”小区,回家时正好路过苏来木的快餐店。
这里地处东城区,是北方省大中专院校聚集的地方。隔了学院路,一侧是众多的学府院校,一侧是大片的住宅区。
苏来木经营的店面就是学府花园小区临街的两层营业房,一排十几间,占了半条街。享名学院路的“来木快餐店”就在其间。这些面积一千多平米的营业房,曾经是韩冬森两口子经营的个人资产,他当初只所以从父亲的别墅里搬出来,在学府花园小区购房居住,就是为了方便管理生意。去年,为了整合资金兴建森林大酒店,他忍疼割爱,变卖了这片与妻子王小月一起省吃俭用,先从一间小面馆做起,然后,像滚雪球一样一间一间购置来的房产。谁知,当场拿出一千多万元全部买下这片房产的人竟是苏来木。
他没有想到从山沟里跑出来在省城打工的苏来木会有那么多钱。
平日里不声不响,老实得近乎笨拙的苏来木,自从接手这片店面后,不但开起了快餐店,还经营起了超市、茶庄、批发部、冷饮店、娱乐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样样赚钱,行行盈利,反倒让他感到自愧不如,有些汗颜。但他从内心深处为他的好朋友好兄弟感到高兴。
韩冬森开车路过“来木快餐店”时,已是傍晚时分,店门口宽阔的广场上,做小生意的商贩已经开始支桌子,摆灶具,忙活了起来。再过些时辰,这里便是一片繁华的夜市了。
每天的夜市又给苏来木的商行店铺平添了几分人气。
这景象让韩冬森感到格外亲切和熟悉。
过去,他和王小月管理这些店面时,每当这个时候,便是他们内心最充实最兴奋的时候。
而现在,他虽然在干一件更大的事,可心总是悬着的。
韩冬森将车停在街边,朝那排营业房中间挂了块“来木餐饮商贸公司”牌子的房间走去,那里是苏来木办公和一家四口人居住的地方。
苏来木不讲排场,仍然保持着农村人质朴的生活方式,这对他做生意没有丝毫影响。
当韩冬森快要接近房间门口时,心里有了几分犹豫。他今天是来求苏来本的,他遇到了难关,他让钱逼得快要走头无路了,他希望这位好朋友拿这片房产做抵押,让他贷到一笔款,有这片房产做保,少说也能贷到三四千万元。
但他怎么能说出口呢?
就在韩冬森内心矛盾的时候,只见苏来木的妻子秀芹掀开门帘走出门来,看见韩冬森站在门口,便露出一脸笑容,热情地说:“冬森哥,怎么是你啊?快进屋里坐。”
韩冬森也受到了秀芹的感染,一种亲近感由然而生,于是,也笑着说:“我刚好路过,顺便看看你们。”顿了下,问道,“来木在吗?”
“他早上去高原县老家了。”秀芹快人快语,“花果山的果子熟了,他去进货了,今年订货的单子特别多。”
“噢。”韩冬森心里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替他们高兴,便接着道,“这是好事。”
韩冬森知道,高原县的花果山,就是石羊镇苏家沟和韩家湾两村之间的老龙山,让苏来木的弟弟苏三喜承包了,现在搞得整座山都是果林。因为那里气候适宜,光照充足,所产的各类水果因为天然无公害,销路逐年扩大,还建起了果品加工厂,生产的罐头、果脯、果汁等产品供不应求,有幅硕果盈枝的照片还上了《北方画报》的封面,知名度越来越高。
“冬森哥,你屋里坐,就在这里吃饭,我去给你做。”秀芹热情有加。
“不用了,最近事多,我几天都没回家了。”韩冬森看了眼停在街边的车,说:“你去忙吧。”
“来木回来了,我让他给你打电话。”看着转身离去的韩冬森,秀芹说了句。
“不用了。”韩冬森回过头来,挥了下手,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韩冬森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此刻,他就想回家,最想见到妻子王小月。
4
韩冬森回到家里时,看见儿子也在家里,还带着熊小双,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听说儿子身边的女伴常换常新,可带回家来的,好象这是第一次。看来,这小子是认真对待一个女孩子了。韩冬森心想。
王小月正忙着做晚饭。当着儿子的面,特别是当着儿子女朋友的面,她的态度很温和,但还是忙里偷闲地说了句:“我想着你也该回来了。”
这话明显带着刺儿,别人听不出什么,可韩冬森心里清楚。
韩冬森今天心里不痛快,阴着脸看了儿子一眼。熊小双赶忙站了起来,很有眼色的说了句“阿姨我帮你。”便躲进了厨房。他听见妻子高兴得直乐。
客厅里只有他和儿子韩文勤。
“你去找何光远了?”韩冬森坐进一侧的沙发里,问了句。
“嗯,”韩文勤两眼看着电视,应道,“找了。”
“你是怎么让他改变主意的?”韩冬森提出了一直悬在心头的疑问。
“用我自己的方式。”韩文勤漫不经心的说。
韩冬森不由得心里来气,但看到儿子阳光俊朗但仍有几分稚气的面孔,心想,他还是个孩子。便换了一种语气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惹事添乱了。”
“爸,我不想做生意了。”韩文勤看着父亲,认真的说。
“那你想干啥?”韩冬森觉得儿子有点奇怪。
“我要去读书。”韩文勤说得很干脆,“我后悔当初到国外学什么酒店管理了。”
韩冬森没有说话。经过今天这一通折腾,他也有些后悔了。要知道,当初儿子已经被一所财经大学录取了,是他决定送儿子出国留学的。看当下的情形,他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他现在心里很乱,不知该怎样回应儿子提出的这个问题。
好在,王小月把饭做好,端上了桌。
吃过晚饭,儿子带着熊小双走了,不知是送她回学校,还是一起去了文苑小区的老房子。熊小双眼下还是大四的学生。
家里就剩夫妻俩人的时候,王小月换了一张面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做好了她对自己撒气的准备。自从把店铺盘给苏来木之后,她一直闲在家里,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是独守空房。
韩冬森看着王小月依然健美的身姿,目光一直在她浑圆弹性的屁股和高挺饱满的胸部扫来扫去,那张曾让他着迷的鸭蛋脸上,虽然有了细细的皱纹,却依旧生动迷人。
原来,美貌的女人既便是徐娘半老,也能让人看出她抹不去的风韵。
况且,王小月并不显老。四十多岁的女人,本来就是一团火。
韩冬森从生理到心理,都有了一种冲动,他想点燃她!
于是,他快步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肩胛。亲吻着她温润光洁的脖颈,小腹处快意的感觉使他的大脑迅速进入兴奋状态。
可是,王小月却无声的挣脱了他缠在腰间的双臂。
他悻悻地走出厨房,来到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觉得很空虚。
王小月不紧不慢地收拾好厨房之后,竟拿着一瓶酒出来,重重地顿在韩冬森面前的茶几上,又拿来两个玻璃杯,将酒倒满了,才望着韩冬森说:“我想喝酒。”说时端起杯来。
韩冬森望着王小月平静但很坚决的眼神,觉得她有几分陌生。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未见王小月有过这样的阵势,他有些迟疑地端起另一杯酒,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因为,王小月用很快的速度将自己手中的洒杯跟他碰了一下,猛地喝了一大口,再一大口。他只听到了她喉咙里咽酒时的咕嘟声,就像喝凉水一样。再看她手中的杯子,已是空了一半。
韩冬森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
王小月不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轻轻一笑,一仰头,将剩下的半杯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手中的杯子倒过来,很豪气地望着他。
韩冬森已然没了退路,也照着王小月的样子唱了一大口。当他要唱第二口时,直觉得喝下去的酒快要呕上来了。他放下酒杯,苦笑了下,说:“小月,何苦要这样?”
“别说话。”王小月的声音僵硬而平静,用冰冷的目光盯着韩冬森的酒杯,脸上已泛出了红晕,却依旧神态淡定。
韩冬森似乎被镇住了。赶忙又端起酒杯,很艰难地将杯中的酒喝光,把空杯倒过来,拿在手中。
王小月笑了一下。只见她已是满脸绯红,就连露在低领衫外面的胸部都显得更加亮泽光润。
酒这东西,能让男人变得狂放不羁,豪情万丈,也能让女人变得柔情似水,美丽如花。
不过,这种美妙的功效在王小月的身上停留得太短暂。不大功夫,王小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像雨珠一样无声的倾落下来,好像刚喝进去的酒瞬间全变成了泪水。
韩冬森觉得无比愧疚,内心隐隐作疼。便移步坐到了妻子的身旁,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王小月终于哭出了声。他从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坐直身子,泪眼婆娑的说:“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韩冬森有些吃惊。
“张玲找过我了,我不想让你作难。”王小月说。她是个直性子人,说话从不绕弯子。从她的语调里听不出是不是喝多了,说酒话。
韩冬森心里发虚,可嘴上还硬顶着,说:“无聊!”
“她怀了你的孩子。”王小月说。
“不可能!”韩冬森有些激动。他心里有底:如果张玲能生孩子,她男人就不会跟他离婚了。
王小月:”她亲口给我说的。”
韩冬森:“亲口说了也不可能。”
王小月:“我给她让路。”
韩冬森:“你傻呀!”
王小月用手抹了下眼泪,说:“我不傻能落得让外边的女人欺负?”
韩冬森:“你别听她胡说。”
王小月:“可她就这么说了。”
韩冬森:“你知道我爱你,这辈子都爱。”
王小月:“爱得几天都不愿回家?”
韩冬森:“最近太忙。”
王小月:“都忙到别人家床上去了?”
“……”韩冬森一下哑口无言了。他心里已经明白,张玲给王小月把什么都说了。那女人太不地道了,可他并没有给她承诺过什么,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认识张玲还不到一年。为了兴建自家森林大酒店的事,他经常请市里有关部门和银行的领导到月光大酒店吃饭,张玲是这家酒店的大堂经理,见他总是和一些光光鲜鲜的人物在一起出出进进,说说笑笑,便有意接近他,这样一来二去就熟了。
有一次,韩冬森酒喝大了,等他结完帐,客人已经走光了。张玲便对前台的服务员说:“韩总是我朋友,他喝多了,开间房送他去休息。”
晚上,她悄悄溜进了韩冬森住的房间。张玲本来就是个随便的女人,据说跟很多男人都有扯不清的关系。那会儿,她刚离婚不久,正想找一个有头有脸又有钱的男人满足自身的需求,加上韩冬森人又长得体面,张玲一经得手,便有些相遇恨晚的遗憾。
韩冬森呢,那段时间也为酒店项目的事东奔西跑,一回到家,整天闲在家里的王小月便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喋喋不休,搞得他心烦意乱。于是,他就被张玲的那份热烈和缠绵黏住,欲罢不能了。
谁知,张玲却得寸进尺,凭着自己年轻尚有几分姿色,想将他据为己有。甚至,还抓住王小月做过剖腹产手术,只为韩冬森生了一个独子的遗憾心理,找上门来,跟王小月摊牌。
此刻,韩冬森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地懊悔。在他的内心,他的真爱就是王小月。
当初,为了王小月,他遭受了王小月父亲多少冷眼。为了和王小月在一起,艺校毕业后,他放弃了回高原县就业工作的机会……
“以后再不会这样了。”韩冬森又一次搂过王小月,在她耳边说,“绝对不会。”说完,对住她温软的嘴唇急切地吻了起来。
王小月不再拒绝,不是他相信了韩冬森的话,而是酒精已让她浑身瘫软无力。
灯光还没有打开,夜色从窗户挤了进来,屋里渐渐昏暗,昏暗的光线更加催情,两人毫无顾忌的放纵疯狂起来,竟连什么时候从沙发滚落到地毯上,也浑然不知。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两人懒懒地躺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满屋的黑暗,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小月梦呓般地说了句:“我也可以象你一样,每天出去喝酒,喝完了再去跟别的男人忙。”
韩冬森吓了一跳,心里不由得一沉。
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世上有那个男人不怕自己的老婆说出这样的话呢?
韩冬森已经酒意全醒,起身打开客厅的灯。再看王小月时,不知她什么时候穿好了裤子,上身仍然光着,只将她的低领衫遮挡在高高凸起的胸上,洁白的肩膀和两臂全露在外边,安静的睡着了。
韩冬森从卧室拿来一件毛巾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望着她的睡姿看了很久。然后,退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夫妻间突起的感情波澜算是平静了,可他的内心却依旧倍受煎熬,他还要去面对一个让他接近绝望的现实。此时,他真希望苏来木从高原县老家回到省城来,给他打个电话。
可是,这个电话一夜都没有等来。
第三章
1
韩根旺并不是生来就住别墅的城里人。
他出生在贫苦人家,种过地,放过牛。不过,他的一生却带有许多传奇色彩。
韩根旺二十岁的时候,儿子已经两岁了。也就是说,他不到十八岁就有媳妇了。
但事情并是人们常想的那样,娶妻生子。而是他先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不得不把人家姑娘娶进门来。
韩根旺和姑娘都是高愿县石羊镇山里面的人。韩根旺家住在韩家湾,姑娘家住在苏家沟,两家只隔了座山梁。
姑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桃花,长得比桃花还好看。
那时候,全中国都困难,所有的人都挨饿。
根旺十岁那年,大姐嫁到了石羊镇,换回来一麻袋洋芋,一家人度过了一季春荒。
姐夫家的堂哥在石羊镇小学教书,于是,大姐便带了根旺到镇上去读书。根旺家几代都是单传,全家人都拿他当宝贝,大姐尤其对他稀罕。
当根旺读到三年级时,堂哥不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犯了错误,被开除回家。堂哥一时想不开,在一天夜里上吊死了。十三岁的根旺就被大姐送回了韩家湾。
回到韩家湾的根旺,显然成了全村唯一识文断字的人。谁家要给远方的人写信,或者远方的人给家里来了信要人读,都来找根旺,再不必跑几里路到石羊镇去求人。根旺人也长得相貌俊朗,一表人才,身板端正得象白杨树,谁见了都喜欢。生产队长对根旺也是高看一眼,让他干着生产队最轻松的活:放牛。
根旺就是在山上放牛时认识了桃花,挑花在山上割草。
隔在两个村庄之间的那座山叫老龙山。
只要天上下雨,老龙山上空总是先起云。只要老龙山上空堆起黑压压的云,准下雨。
老龙山下的缓坡地种着庄稼,半山腰以上便是漫山遍野的杂草,好大一座山倒成了放牧牛羊的草场。山顶上稀稀拉拉的山杏树山桃树和山榆树长得枝桠横生,七扭八歪,就象永远也长不大的矬老头。
那是一个初秋的季节,韩根旺把牛赶上山坡,自顾爬上了山梁,想到林子去乘凉。这年雨水好,林子里百草杂生,长到半人深,当根旺一步跨进林子时,猛然间就碰到了在树林里割草的桃花。正在挥镰割草的桃花呢,一抬头也看见一位俊美的少年突然间站在了自己面前,她不止一次听村上平日里上山放牛割草的人说,韩家湾有个放半娃,长得精敏过人,俊朗无比。她的心里就有了迫切一见的向往和冲动。今日一见,就象奶奶讲过的令她神往的故事一样。她一下慌得站起身来,忽闪着一双大眼看着根旺,心里就象钻进来一只兔子,狂跳不止。
由于离得太近,根旺看见姑娘粉嘟嘟的圆脸上布着细细的汗珠,模样就象一朵开得正艳的挑花。
姑娘见根旺痴痴的盯着她,这才愣过神来,害羞的转过身去,一双粗黑的大辫子垂到了腿弯,将她的背影衬得更是迷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一向聪明活泼的根旺,竟眼巴巴地看着桃花慌乱地挎起背篓,拿上廉刀,连割倒在地上的草都没收,三步一回头地下山去了,走得恋恋不舍,牵肠挂肚。而根旺呢,就像被人把心挖走了一样,恍若人在梦中。山里人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却最相信想着对方心里就发疼的感觉,因为他们从煤油灯下流传的故事里懂得了——人为什么会害相思病。
2
根旺和桃花在山间的偶然相遇,就像轻风吹过林梢,搅乱了各自内心的平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恰似两朵含苞待放的花,内心深处爱的火焰已悄悄燃起,无论是白无还是黑夜,两人都无法把对方从脑海里赶走。对桃花来说,根旺就是她在奶奶的故事里听过无数遍的那个书生,真实的走进她的生活里来了。对根旺而言,桃花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美丽无双的孤仙下凡了。他们都怕这一切又是一个故事,转眼间成为幻影,从此消失。于是,他们每天都到老龙山上去,一个放牛,一个割草,都渴望再能相见。但每次都因人多眼杂,怕传出闲言碎语,让他们又不敢走近对方,只能无言相望,日思夜想。
可是,上苍总能眷念有情之人。终于有一天,老龙山上的一场暴雨成全了他们一生的姻缘。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时光,正当两个村庄的牛羊刚被赶上山坡,拾柴割草的人才爬上山梁,只见老龙山后的天空堆起了厚重的云,那云由白变黑,又由黑变成了暗红,伴着雷声闪电,直向老龙山压了过来,眼看着一场凶猛的暴雨就要来临了,山上的人便惊慌失措地往山下跑,只有根旺和桃花站着没动。这时,随着一道强烈的闪电,一声炸雷响过,大片的雨点砸落下来,根旺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把拉住桃花的胳膊,把她拽进梁畔上的一个小窑洞里,然后,又跑出去,把自己的牛群赶到洞口前的草地上,待他才钻进窑洞来,暴雨已漂泼而下了。
这是一个常在山上放牛羊的人挖凿的用来乘凉避雨的山洞,洞里能容下三四个人,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根旺进洞后,紧挨着桃花坐下来,桃花下意识的躲了躲,两人都止不住心跳,谁也不敢去看对方。就在这时,一次更大的雷声在山梁上空炸响,从小怕雷的桃花,吓得不由自主地贴紧了根旺的身体,两手就象钳子一样捏住根旺的一只手腕,掐得根旺生疼,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一时间,两人象石头一样僵在洞里,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子,雷声停了,雨也住了,日头红红的照在山野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漂进山洞来,与桃花的体香混合在一起,强烈地钻入根旺的肺府,这气味猛然间激发了根旺的雄性意识,隔着一层薄薄的汗衫,他尽情地享受着桃花柔软而又像蛇一样光滑凉爽的肌肤传过来的快感,很冲动地用另一只胳膊搂住了桃花的身子。桃花呢,被根旺的动作惊得象大梦初醒,赶忙松开捏着根旺手腕的双手,慌忙离开根旺的身体,坐直了身子,羞得满脸面绯红。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起身离开山洞的意思。
他们同时将目光投向洞外,望着静静站立在草地上的牛群。
只一会儿,牛们便自动散开,吃起被雨水清洗过的草来。这时,只见那头紫红色的公牛很神士的走过去,在那头黄色的母牛的尾部嗅了嗅,母牛回过头,很温顺地望一眼紫公牛,甩了几下尾巴,依旧站着未动。紫公牛大概获得了什么信号,只见它肚腹下露出一截红红的尖尖的物件来,那物件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大约一尺多长的时候,紫公牛的前蹄猛地腾空跃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了母牛的背上……整个过程快捷精准,干净利落。那情景,直看得洞里的少男少女只有吸的气没有出的气,连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搂抱在一起都不知不觉。
大千世界里的万物,冥冥之中似乎都在遵循着一种无师自通的自然天性。紫公牛的冲动诱发了两个少男少女偷吃禁果的本能。根旺在极短极短的时间内,已然悄无声息的解开了桃花身上花布汗衫的钮扣,又抽掉了她腰间的毛线裤带,然后,迫不及待地向桃花一览无余的胴体朴了上去,于是,两人便很快地融合在了一起,融合的过程显得紧张、兴奋、慌乱、生涩而又甜蜜。
3
自从韩根旺和桃花在那个雷雨天有了第一次甜蜜的体验后,两人再也按耐不住对彼此的炽热渴望,连做梦都喊着对方的名字。于是,便隔三岔五到那个山洞里幽会缠绵。但是,纸哪能包得住火呢?一个不可回避的后果终于发生了。
原因是,有一段时间里,桃花不吃不喝,嘴里光吐酸水,家里人包括桃花自己在内,都以为她病了,可跟桃花住一个屋的经验丰富的奶奶却发现了孙女的不对劲。于是,便偷偷地告诉了桃花娘。桃花娘在震惊之余,软硬兼施逼着桃花说出了实话。
祖祖辈辈老实本分的山里人,哪里遇见过这等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这还了得!桃花娘一下乱了方寸,又不敢给桃花爹说,便只好向婆婆讨主意。桃花奶奶一听果然是孙女怀上娃了,倒是不慌不忙,想了好久,才对桃花娘说:“咱家桃花该是韩家的人了,明天我去韩家湾看看。”
韩家湾人十有八九都住着窑洞。窑洞依山开凿而成,冬暖夏凉,坚固耐用。
韩根旺家的两孔窑洞就在一处向阳的山崖下,窑洞前面有一片没有院墙的院子,显得很宽敞很干争。
桃花奶奶一路打听,来到了韩根旺家。
就在她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的时候,正好根旺从窑里出来,只见小伙子虽然穿着破旧的补丁衣服,却长得白白净净,个子大,身板直,果然一表人才。挑花奶奶断定这就是孙女说的韩根旺了,心里自生了几分欢喜。心想:这么光鲜的小伙子,难怪孙女把持不住,以身相许了。跟了这样的小伙子,将来定能过上好日子。
根旺呢,刚准备上生产队的牛圈赶了牛去放,猛然看见有个陌生人在院子里,出于礼貌,就走了过去问,“你找谁?”
“我找韩根旺。”挑花奶奶面露怒容。“找我……啥事?”韩根旺有些意外。
“我替桃花来找你。”桃花奶奶说时,又把韩根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桃花咋了?”韩根心跳加快,脸也红了。
“你还能想起她呀?她病了。”桃花奶奶仍然一脸不悦。
“病了?啥病?”根旺不由得紧张。
“你个没良心的,她害相思病了。”桃花奶奶仍板着面孔,但心里直乐,她想戏弄一下她从心里已经选定了的孙女婿。
韩根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更红了。
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根旺爹娘也从窑出来了。桃花奶奶便撇下根旺,朝他们走了过去,向根旺爹娘报了家门。韩家湾和苏家沟离得这么近,说起来大都相识,既便没见过人,也听过名。他们当即就很热情地把桃花奶奶迎进屋去。
桃花奶奶扫了一眼,窑里除了一盘土炕和一个灶台,还有生出队今年分的两袋口粮,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显得十分贫寒。但她不看重这些,她看重的是根旺这个孙女婿。再说了,自家桃花已经那个样子了,这事儿拖不得,哪里还有桃桃拣拣的余地?于是,她把自己的来意和盘端了出来,最后说:“两个娃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了,我看还不如赶紧给他们圆房算了。”
韩家两口子听后,心里自然高兴,但一想自己的家境,又不免犯愁,他们不知道女方家要多少彩礼。
桃花奶奶大概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接着自己的话茬说:“常话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我看你们家也不宽裕,这彩礼就免了,办宴席的粮食我家给你添补点儿,再给娃陪两床新被,你们看咋样?”
还要咋样?这不是倒贴吗?根旺爹娘简且不敢相信这天上下馒头的好事。
想一想,他们家二闺女嫁给本村的大壮时,虽然没收彩礼,但并没有倒贴,他们图的是大壮身强力大,是种庄稼的好手。可眼前这老人家贴了本把孙女送过来,究竟图他韩家什么呢?这样想的时候,便点头如捣蒜,表示一定要善待这个儿媳妇,等将后家道好了,还要好好给桃花的娘家人道谢。
这一切,被站在窗外的根旺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脸热心跳,便一溜风离开自家院子,放牛去了。
4
韩家湾和苏家沟虽只有一梁之隔,但桃花家的日子明显比根旺家过得好一些,至少口粮要多一些,没有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状况。
说实在话,根旺最怕二姐夫大壮来串门,可是,大壮却总是在他家饭成了的时候来串门。一个女婿半个儿,不管咋样,大壮每次来了,娘却要让他吃饱了再回去。大壮呢,也不推让,半锅汤他先结结实实喝上两大碗,锅里剩的,也就勉强够根旺和他爹充饥,娘每次都是空着肚子刷锅洗碗。虽然娘装得若无其事,可根旺知道娘饿,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桃花嫁过来时,她家果然陪了一袋糜子、一袋莜麦和两床棉被给她做嫁妆,让她体体面面的进了韩家。没有人知道她的肚子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倒是见过根旺和她的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
第二年快立秋的时候,桃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娃,根旺娘说,男娃的长相和根旺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家人高兴得不知道东南西北,根旺爹更得意,认定这是他给根旺的名字起得好,照这样下去,小两口生他四五个也说不定,他们韩家的根从此会兴旺起来的。
男娃叫韩冬森,这名字是韩根旺起的。
说来也怪,自打桃花过门,韩家湾连着两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好,韩根旺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过了起来。
就在韩冬森两岁的时候,韩根旺的命运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
第四章
1
韩根旺能走红运,是遇上了牛县长。
那个年代,高原县到处都搞农田建设,搞得最好、声势最大的地方便是石羊镇。因为石羊镇把韩家湾和苏家沟两个村组织到一起,抓了一个点,搞成了全县的样板,还提出要“大战石羊镇,削平老龙山!”的口号。光这口号,就让人感到振奋。
当年秋收之后,镇上更是加了码子,不但镇里的全体干部都上了工地,还要求各大队派出人数不等的突击队,到老龙山参加大会战,把整座山一层一层修成了带子一样的水平梯田,不论远望还是近看,都非常漂亮,引得省内大报小报的记者都往老龙山跑。
一时间,老龙山的名气远扬。韩根旺自从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之后,在人们眼里就是成年人了,因此,他不再放牛,成了生产队的骨干劳力,庄稼行里的活他样样会干,农田建设大会战,他自然少不了。不过,根旺读过书,能说会道,还自学自练,学会了吹拉弹唱。放牛时,一杆笛子吹得山高水长,回声悠扬。到了农田建设工地,他把手里的竹板又打得啪啪响,现编现说的快板让人听不够,大家都夸他人长得英俊精干还很有文化。
却说县长牛大刚这天带着县里有关单位的头头到老龙山来慰问。按照石羊镇事先统计上报的人数,牛县长让给参加农田会战的人每人两个四两面的白面馒头。雪白的馒头装了一卡车,一直拉到了半山腰农田地头上,老远就有一股浓香的麦面味儿扑过来,惹得人直流口水。吃了牛县长发的馒头,大家伙砸吧着嘴说,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香的馒头。这话传到牛县长耳朵里,他笑了笑说:“那是饿了,人饿急了吃什么都香。”说完,他还讲了一个关于朱元章的故事。
朱元章小时候讨饭到甘陕地界,吃了一碗和着土豆块做成的杂面糊糊,也就是陕甘宁一带被叫做馓饭的面食,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当了皇帝,御膳吃腻了,感到吃什么都没胃口,于是就想起当年吃过的那碗杂面馓饭,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香的饭,便叫御膳房去做,可是,他再也吃不出那个味儿来了,还怒斥了御膳房总管太监一通。
“吃饱了,肚子里有油水了,就什么都不香了。”牛县长总结说。
牛县长廋高个,方脸堂,说话高声大嗓却很有亲和力。他扛过抢,打过仗,负过伤,在部队还学了不少文化,他出身农民家庭,对农民最有感情。
那时候能吃到白面不容易,牛县长一次给每人发那么大两个馒头,压了饿又解了馋,难怪好多人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一辈子。如果朱元璋当年吃了,也会记一辈子。
那天,跟牛县长一起来的县文教局刘局长还带着刚组建起来的文工队到工地演出。牛县长当日的心情好,就和老百姓坐在一起看节目。文工队的节目不咋样,可有几个年轻女演员长得很光鲜,大家就看得有滋有味,还时不时拍巴掌。
眼看节目快演完了,不知人群里谁喊了声:“韩根旺,来一段儿!”很多人都跟着喊。
牛县长便问公社领导咋回事?公社领导汇报说,韩家湾有个叫韩根旺的小伙子会演节目。
“他会演啥?”牛县长好奇地问。
“单口串。”公社领导说。
“单口串?啥叫单口串?”牛县长不明白单口串是什么东西,便瞪着眼睛问。
“就是说快板。”文教局刘局长赶忙抢着解释。
“噢,好,让他来一段。”牛县长来了兴致。
韩根旺被连推带搡送上临时搭建的戏台子,紧张得腿肚子直抽筋。牛县长就带头拍巴掌,戏台前巴掌就响成了一片。
韩根旺这才镇静下来,从裤腰带上抽出两片用红线绳拴在一起的竹板,啪啪打了几下,嘴里的词儿就像竹筒里往外倒豆子,一个劲儿往出蹦:
牛县长他真能干,
今天来到老龙山。
指挥农田大会战,
层层梯田绕山转。
水平梯田真好看,
种出庄稼象锦缎。
造林种树接着干,
将来定成花果山。
……
韩根旺现编现演,越说越顺溜,从老龙山到石羊镇,再从石羊镇到高原县,把劳动场面描述得热火朝天,把这天来现场尉问的头头脑脑夸了个遍,把牛县长说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大英雄和造福百姓的包青天。
牛县长听了,甭提有多受用,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嘴巴张得老远都能看见后槽牙。
等韩根旺表演结束了,牛县长便招手叫他过去问话:“小伙子今年多大?”
“二十。”韩根旺答。
“念过书吗?”问。
“念过,三年级。”答。
“想不想到县文工队去工作?”问。
“不敢想。”答。
牛县长不再往下问,觉得小伙子除了口齿伶利,人也很实在,便侧过身对着文教局刘局长说:“那个,刘什么?”说时用一根手指挠着头发,好象记不起刘局长应该怎么称呼。
“县长,有事您吩咐,”刘局长站起来往牛县长跟前凑了凑。
“你们那个文工队,人招够了没有?”牛县长看着刘局长问道。
“还没招够。”刘局长如实回答。文工队正在组建,他派人在全县选招演员,可真正演技好的人不多,刚才看了韩根旺的表演,他也很喜欢,通过向旁边人打听,知道小伙子有一副好嗓子,喜欢唱秦腔,还会吹笛子,算得上个文艺人才。
“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嘛。“牛县长说完,把自己分到的馒头拿出一个,奖给了韩根旺。又拿出另一个咬了一口,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看样子,他也饿了。牛县长一直保持着过去在部队当团长时官兵一致的作风,既便现在当了县长,也不搞特殊。
韩根旺看着手里的馒头,心里热乎乎的。
他刚才饿得实在受不了,把领到的馒头独自吃了一个,正感到后悔呢,这下好了,他仍有两个馒头可以拿回家去,让爹娘和桃花她们偿偿了。
刘局长在旁边看见牛县长对韩根旺这么关注,便赶忙顺着牛县长的话说:“县长眼力好,他确实不错。”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张招工表和一张政审表,准备给韩根旺。
牛县长抢先将表拿了过来,递给公社领导,说:“你们帮他把这表填了,把大队和公社的章盖上,明天连人带表送到县里来。”
公社领导赶忙接过表,说:“县长放心,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韩根旺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这辈子还能走出老龙山,成为公家人。
2
韩根旺的事,当下成了老龙山农田建设工地上的热门话题。有的人说,韩家祖坟里冒青烟了。也有的人说,真是寒门出贵子。反正,大家都看着眼红。可是,一些眼光长远的人却说,这是读了书,有了文化的好处。
根旺要进县城工作了,这对韩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连左邻右舍都为他高兴,有的拿俩鸡蛋,有的端一碗小米,来家里给他道喜。消息传到苏家沟,根旺丈人家人感到很光彩,桃花娘把准备给桃花爹做衣服的一块好布料送了过来,照着根旺的身材量了尺寸裁剪好,要和根旺娘一起,连夜赶活缝成了,好让女婿明天穿得光光鲜鲜去县城上班。
天快黑的肘候,根旺的二姐和二姐夫大壮也来了。大壮今天不是空着手来的,他手里提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三碗黄米。
这个日子,最高兴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桃花。桃花自打到了韩家,吃苦能干,精打细算,把家里家外的事都打理得妥妥贴贴,很是让公公满意,让婆婆宽心。当天下午,她用石磨把去年存下来的二升麦子磨了,晚上,做了一锅稠稠的鸡蛋面片,让全家人象过年一样吃了一顿。大壮因为有三碗黄米撑腰,这顿饭吃得理直气壮,放下碗之后,直打饱嗝。
吃过晚饭,根旺娘又把二女儿留下来,三个女人要连夜给根旺赶做衣服,于是,根旺爹便跟着大壮到女胥家去住。
根旺看见两岁的儿子在娘的炕上熟睡,就回到自己住的窑里,摸黑坐到炕边上等桃花。
桃花心里也惦记着要和根旺在一起,三拳两手就收拾好了锅灶。当看到娘和婆婆还有二姐在炕上坐成一堆儿忙针线活,觉得不好意思撇下她们回自己屋里去睡觉,便站在地上看她们忙。
婆婆看见了,说:“你别跟着熬夜了,睡去吧。”
“哎。”桃花嘴上应着,可站着没动,她还是不好意思回去睡。她心里想好了今晚要和根旺干那事,心里有鬼。
“去把你屋的灯拿来,”二姐说,“一盏灯有些暗。”
“嗯。”桃花感激的看了二姐一眼,心说:“二姐真聪明。”这才退了出去,到自己住的屋里去拿油灯。
桃花刚走进隔壁窑洞,就被黑暗中的根旺一把抱进怀里,乘势倒在炕上,让桃花压在了自己身上,一口咬住了桃花的嘴唇。
桃花虽有防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她倒在根旺怀里的时候,觉得大腿中间的部位被根旺坚硬的东西顶了一下,便忍不住呻唤了一声,悄悄骂了句:“死根旺。”就被根旺翻身压在了下面,两把脱掉了裤子……
这是两人内心预煤好了的事,就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桃花早把拿油灯的事忘到了耳朵背后,让充满愉悦的喘息声在漆黑的窑洞里纵情宣泄。
3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的文书田有志骑了自行车来到韩家湾,要接韩根旺去石羊镇。田有志说:“韩根旺,你的手续都办齐了,今天就能去县上报到了,恭喜你。”
“谢谢你。”穿了一身新衣服的韩根旺显得格外英俊精干,脸上的笑容就像早晨的阳光,纯净而透明。
田有志比韩根旺大一岁,在石羊镇也是引人瞩目的俊小伙儿,可跟韩根旺相比,他自己都觉得差着一大截,但他内心却很欣赏韩根旺,便笑着说:“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彼此彼此。”韩根旺也不谦虚,抱起拳头说道,很有几分侠义之气。
说来也怪,多年后,韩根旺的确发达了。发达之后的韩根旺,在田有志的配合下,给韩家湾和高原县办了两件很光鲜的好事,这是后话。
当下,韩根旺背起桃花给他准备好的包裹,和田有志一起走出了他家没有围墙的院子。
桃花跟在根旺的屁股后面,一直把他送到村外的山道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走远。根旺觉得不舍,便转过身来,大声说:“等我回来接你!”桃花这才抹了把眼泪,笑着招了招手。
韩根旺和田有志来到石羊镇时,去县城拉电线杆子的拖拉机正在等他们。
韩根旺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的包裹,对田有志说:“田文书,你给司机说说,让他等我一会儿,行不行?”
“你要干啥?”田有志问。
“我想去看一眼我大姐。”韩根旺眼巴巴地望着田有志,说:“她家就在街边,我一会儿就回来,这对我很重要。”
韩根旺没说错,这对他的确很重要,他要去大姐家看看,也要去堂哥家看看,他们都是对他有恩的人,没有大姐,没有堂哥,就没有他韩根旺的今天。韩根旺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人,他给大姐留了一个牛县长昨天发的馒头,给堂哥家带了两碗黄米,他没有别的,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看着韩根旺期待的眼神,田有志理解地点了点头说:“快去快回。”
于是,韩根旺一溜小跑来到街上。
当他走进大姐家时,大姐笑着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高兴地说:“你太争气了,旺儿。”
“你咋知到了,大姐?”韩根旺感到奇怪。
“我昨晚就听到了。”大姐说,“这么大的事,传起来比风都快。”
“高兴不?大姐。”韩根旺边说边从包裹里拿出馒头,放到大姐手里,说:“这是县长奖给我的,我给你留着。”
“旺儿真是有心。”大姐感动不已。
“这是给堂哥家的。”韩根旺又拿出黄米来,说:“咱去他家看看吧。”根旺知道,堂哥虽然故去了,可堂嫂和两个女儿还在。
听见根旺提起堂哥,大姐的神情立刻暗淡了下来。堂哥的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堂嫂带着还未成年的小女儿已经离开了石羊镇。堂嫂离开石羊镇时说要回娘家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了大姐的述说,根旺不由得暗然神伤。
“我想去看看堂哥的坟。”韩根旺回想起堂哥教他识字的情景,心情更加沉重。于是,在街上买了一包香,和大姐来到了后街的一片坟地。大姐还记得堂哥的坟址,便带着根旺来到了堂哥的坟前。
望着荒草凄凄的坟莹,根旺想哭。
“给堂哥上个坟吧。”大姐说。
根旺从悲伤中醒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只黑磁碗来,这是桃花让他带到县城吃饭的碗,没想到在这用上了。他把带来的黄米满满装了一碗,放到堂哥的坟头,再拿过香,全部点燃了,插到碗里。然后,双膝对住堂哥的坟头跪了下去,两眼满含热泪。
“哥……”丝丝青烟飘升,根旺的声音比烟还轻。
“老师。”两行清泪终于夺眶而出。根旺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第五章
1
韩冬森心里装着事,翻来复去一夜都没睡好,直到天快亮时,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他看见苏来木和弟弟苏三喜朝他走来,他心说我正着急等你呢你就来了。可是,待他们来得近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苏来木看他的眼神有些凶,而且手里还攥着一把砍刀。韩冬森问了句:“来木你怎么啦?”苏来木没有答话,挥起刀要砍他,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苏来木又紧逼了上来,他转身就跑,边跑边回过头来说:“来木,你我过命的兄弟,我不曾做过伤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苏来木仍不说话,只管挥着砍刀追他,三喜跟在来木后面,一起追赶。韩冬森又气又怕,心想:看样子,这误会大了,先躲开他们为好,等哥儿俩冷静下来再问原由吧。于是,就放开脚步往前跑,可四周全是空阔的平地,跑了很久,竟无处藏身,就在他胸闷气短,实在跑不动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房子,起先,那房子很模糊,等到近前了,才看清是一座炮楼,就是电视片中日本鬼子造的那种岗楼。他觉得很奇怪,想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哪来这东西?但他已是慌不择路,直奔了进去,四顾看时,却原来是一座空楼。他正愁无处藏身时,只听得苏来木哥儿俩也跟了进来,他紧张得心都快要蹦出嗓眼了,他心里直喊后悔,不该钻进这里来寻死。就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呼啸,紧接着一声轰响,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炮弹,把岗搂端掉了,他直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力把他抛向天空,紧接着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待浓浓的土雾散去,岗楼早已夷为平地,他一眼就看见了苏来木躺在烂砖碎石之中,血肉模糊,手里还握着那把砍刀。韩冬森急切搜寻,却不见了苏三喜,惊惧之下,他大喊一声“三喜!”就惊醒了。
原来是自己在做梦。韩冬森心里说。
望了眼窗户,见天已放亮。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摸了把汗湿的额头,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怅然若失。心想,也许他等来木的电话等得过于心切,才做了这样一个梦。可是,这梦却有点怪,那日本人的岗楼是怎么回事他对那东西的映像,来自于电影电视剧,但他很久没有看过那类影片了,他不知道这个梦主何吉凶,但见岗楼被炸碎了,自己赖以藏身的地方没有了,苏来木浑身是血,注定不是什么好梦,难道苏来木遇到了什么不测的事?或者,是三喜出事了?那么,自己也身在其中,还会和自己也有关联?韩冬森胡思乱想着,看了眼身边熟睡的王小月。他记得王小月是半夜里从客厅摸上床来睡的,那会儿他还醒着,但他装作熟睡没有动,王小月就钻进他的被窝里睡了。这会儿他想叫醒她,说说梦里的事,但见她仍睡得正香,便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斜靠在床头,又呆坐了一阵子,才穿衣下床。就在这时,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急忙抓过来看时,是个陌生的号码,但他还是不敢怠慢,按了接听键,对着电话“喂”了一声,却没人应答,只听得电话中一片吵杂,有人的喊叫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电话来自车站或者商场一类的地方。或许是有人拨错了号码,他心里说。这样想的时候,他又“喂”了一声,这回,他听到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的声音:“冬森哥。”
“秀芹!”韩冬森一下听出了是来木媳妇秀芹的声音,不由得心里一沉,头皮发紧,对着电话问道:“你怎么了?”
“来木……”秀芹哽咽着。
“来木咋了?你慢慢说。”韩冬森想到了刚才做的梦,说起话来声音有些飘。
“……”电话里只有啜泣声。
“你现在在哪儿?在家里吗?”韩冬森焦急地问道。
“在市医院。”秀芹说完,终于哭出声来。
韩冬森挂断了电话,连王小月的问话都没听清,便急促慌忙出了家门,开车往医院赶去。
2
通过急救处理,苏来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处在昏迷状态,暂时还不允许家属进入病房探视。
苏来木伤势很重,左臂和左腿骨折,两根肋骨断裂,头部颅骨损伤,为重度脑震荡。
来木媳妇秀芹和两个孩子,还有来木姐姐和姐夫守候在病房门口,看见韩冬森来了,秀芹从条椅上站了起来,泣不成声地说:“来木……”
苏来木出车祸了。
昨天,苏来木回到高原县老家石羊镇苏家沟,在花果山看过收购好的果品,到家里看望父母。吃过晚饭之后,要连夜返回省城,父亲和母亲留他住一宿,他说什么都不肯,说城里摊子大,生意忙,秀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正好弟弟三喜要去县城办事,哥儿俩便坐了来木的车一起走了。谁知快进县城时,前面行驶的一辆货车为躲开从三岔路口冲出来的一辆三轮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来木的车就钻了货车的屁股,幸好车速不是太快,要不然,哥儿俩早没命了。货车司机赶忙拦住一辆车,把俩人送到县医院进行抢救。县医院虽然止住了来木伤口的血,却因条件有限,没有把握保证病人不出意外情况,就让家属转院治疗。好在三喜的伤势并不严重,就挣扎着打电话叫来了在县城工作的姐姐和姐夫,这才用县医院的救护车把人连夜送到省城医院来了。
韩冬森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来木躺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纱布,胳膊和腿上都打着绷带,手腕上挂着吊针,鼻孔上还扣着氧气罩,医生跟护土对着旁边的仪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他的脑子里一片纷乱,他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里:炮楼被炸为平地,血肉模糊的苏来木躺在烂砖碎石之中,唯独不见了三喜……
“三喜!三喜呢?”韩冬森好象自言自语,四处观望。
“三喜留在县医院治疗呢。”来木姐姐在一旁答道。
韩冬森一下清醒过来,觉出是自己一时走了神,便长长地出了口气。苏来木真的出事了,和他梦到的一样。
看到眼前的情景,韩冬森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秀芹和她的两个孩子。秀芹在抹泪,儿子和女儿也在抹泪。
“秀芹,你带他们回家去吧,孩子还要上学呢。”韩冬森对秀芹说,“我先在这守着,你把家里安排好再来吧。”
“来木在这里,我回去了也是心神不安。”秀芹往病房里看着,眼泪就象珠子一样往出滚。
“店里那么大摊子,你不去安排好怎么行呢”韩冬森接着说。
秀芹仍旧哽咽着说:“人都成这样了,还要那些店有什么用。”
韩冬森张了张嘴再没说出话来。秀芹的话是发自她内心的,他知道秀芹和来木两口子的感情有多好,对她来说,来木就是她的天,来木一旦有什以闪失,她的天就塌了。当年,她割舍了父母,跟来木私奔到这里,就意味着除了来木,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可是呢,秀芹的话却恰恰触到了韩冬森的疼处,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线,苏来木的安危对他有多重要,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此时此刻,他不再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只希望来木尽快好起来。他好像一下明白了,和生命相比,钱算什么,自己的事又算什么。如果这会儿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奄奄一息,甚至生命行将终止,即便他把自家的酒店装修得像皇宫,又有什么意义呢?
“冬森哥,”秀芹望着韩冬森,说:“你昨天来找过来木,我怕他万一有个意外,你会怪我,所以一早就给你打电话……让你们兄弟见一面。”
“我知道,”韩冬森说,“来木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停了停,又补充说:“昨天只是顺路看看你们。”
韩冬森的心里很沉重,他和来木都是从老龙山的山沟里走出来的人,多年来,他们一起流汗打拼,你帮找我帮你不分彼此,亲如弟兄。这样想的时候,韩冬森鼻子一酸,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见秀芹不愿离开病房,自己暂时又进不了病房探视,留在这里也没用,便看着秀芹道:“那我先去办事,待会儿再来。”
秀芹无声地点了点头。
3
从医院出来,天还尚早,韩冬森决定到父亲家去一趟。
汽车驶入北内环路时,韩冬森老远就看见了森林酒店大楼。平日里,不论从城市的哪个角度看到那幢拔地而起的建筑物,都显得那么气派,那么耀眼,让他的内心油然生出一种成就感来,这种感觉让他兴奋,让他陶醉。可是今天,此时此刻,他的心头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烟尘,沉重而灰暗,再也找不到以往那种感觉来了。当他驾车行过酒店门口时,他连正眼都没有看酒店一下,只是在视线的余光中,感觉到那个保安站在电动门的后面,向大街上张望。
过了酒店门口不到二百米,就是父亲家的别墅。韩冬森把车停在门前,下了车,走上前去用力推了下厚重的大门,只见从里边上着锁。他抬腕看看表,心想,平日这个时候,父系应该早起了,父亲喜欢晨练,打太极拳是每天必做的课程。康姨起得更早,每天老早就把院内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才去干别的。
韩冬森仔细看了看门口的地面,显然是刚刚打扫过了,地上连片树叶都没有,他觉得有些不同往常,便上前按了下门铃。可是,过了好一阵子,没人来开门,也听不见院内有什么动静。他心想,可能父亲出门去了,康姨上街买菜了。冬林呢?冬林应该在家呀。这样想的时候。便按住门铃,让多响了一会儿。
“谁呀?”终于,韩冬林的声音懒洋洋地传了出来。
“是我,开门。”韩冬森提高声调,说。
不一会儿,门开了,只见韩冬林穿着睡衣,靸着一双脏兮兮的拖鞋,两指间夹着一根香烟,仍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见韩冬森,叫了声“哥。”
“还睡啊?”韩冬森锁了车门,一边从冬林打开的门缝里往进走,一边说:“爸呢?″
“出去了。”韩冬林说。
“一大早干啥去了?”韩冬森不经意地问。
“谁知道呢。”冬林语气淡淡的,接着又道:“跟康姨一起走的。”
“一起走的?他们?”冬森停住步,转过身来,不相信似的看着冬林。
“嗯。”冬林一边应着,一边关上大门。
“他们一起出去有什么事?”冬森问。他知道,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
“谁知道。”冬林露出一嘴乌黑的牙,笑了一下,说:“我觉得他们最近有情况。”
“情况?什么情况?”冬森不解,一时愣在那里。
冬林没有回答,对着冬森挤了下眼睛,做了个很暖昧的表情,便从冬森身边迈过去,径直往楼里面走。
冬森回过味儿来,似乎明白了冬林刚才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跟着冬林也进到楼里。
韩冬森站在一楼大厅里,环顾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各种花卉和长青盆景依在,而且被康姨伺弄得更是茂盛,放在大厅中央的大屏电视依在,大厅东边靠窗户地方的转角大沙发和两条大理石茶几依在……这本该是一大家人每天晚饭后休闲、喝茶、聊天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如今却因人口稀少显得冷清寥落。恍惚间,韩冬森心里有了种说不出的滋味。
母亲离世前,他和弟弟冬林妹妹冬芳都住在这栋楼房里。刚结婚的妹妹冬芳小两口住在三楼,他和冬林两家住在二楼,一人占了半个楼层,一楼以大厅为界,东头是父母的住处,西头便是一大家人共用的厨房、餐厅、浴室。那时候,只要走进这个院子,就能让人感到这是一个很热闹很温暖的家,在这个家里,母亲是唯一的厨师,无论早晚,只要去餐厅,随时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那时候,即便那么多人住着,整栋楼尚且空出许多房间来,母亲去世后,一家人似乎没了主心骨,这个家变得有些冷清,儿女们各忙各的事,只要有个理由,就不会赶着点回家。
没有母亲,这个家里一切都乱了,人心也散了。
没有母亲照管,冬林的病情越来越糟糕,邋遢得像个乞丐。
原来,母亲对这个家是如此重要。
母亲去世时还不到六十岁,看上去依然年轻,依然好看。难怪父亲从此变得消沉落寞,郁郁寡欢,就连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他打理,只有一门心思张罗着给冬林治病。
父亲心情不好,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如果说话,肯定发脾气。他和妹妹就张罗着请保姆,可请了好几个,父亲总是不满意,一个个又辞退了。于是,他们干脆让他自己请。不几天,父亲果然把一个精精干干清清爽爽的女人领进家里来了,这个女人便是康姨。
康姨虽已五十多岁,但看上去比母亲要年轻得多,齐耳的短发见不到一根白丝,她有着一副农村女人结实的身板,干起活来很是泼实得劲,把这么大个院落房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她性情温和,又有着城里女人的精干清爽,处事周到。不知父亲如何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出这样一个人来。起初,全家人都以为父亲给自已又找了个老伴儿,大家虽觉突然,也能授受,毕竟,父亲刚刚退休,才六十多岁,只要他老人家高兴,找个伴有啥不妥?可是康姨呢,见了父亲,总是低眉顺眼,还恭恭敬敬称呼为韩老师,父亲也是很自然的把她叫小康。平日里,除了收拾卫生,她从不进父亲的房间。父亲呢,也从没到她的房间去过,说事派活时就在楼道里隔门传话,而且每月都让冬森付给她工资。虽然偶尔能从他们的眉目间看到一星半点不自然的表情来,却也合乎情理,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来。
可不管怎么说,自康姨来了,母亲走后给家里带来的冷清凄凉景象有了改观,有些地方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整齐有序。但康姨毕竟不是母亲,尽管她把全家人都照顾得很周到,和全家人都处得很好,但在内心,大家都对她有所排斥,尤其是冬芳,背着父亲不止一次对冬森说:“大哥,你等着看吧,爸迟早会让这个女人给涮了。”为此,他还专程到四十里外的章平县王郎镇查访了一回。
康姨的名字叫康春兰,家住王郎镇,丈夫去世多年却一直没有改嫁,独自把三个儿子抚养成人。现在,老大在章平县城跑出租,老二大学毕业在王郎镇中学当老师,老三在四川读大学,日子都还过得去。两个儿子已成家立业,她便在家只是帮他们带带孩子,乐得清闲,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显老。在王郎镇,有人不知道谁叫康春兰,但没有人不知道谁叫康寡妇的。她年纪轻轻守寡,长的又不难看,却一直不再嫁人,自然便有一些蜚短流长的传闻,传的最多的,便是说她年轻时在省城里有个相好,那个相好是唱戏的,剧团只要到镇上来唱戏,她男人开车跑长途不在家,那个相好就住在她家里。后来她男人出车祸死了,那个相好便经常到镇里来看她……
韩冬森从王郎镇暗访回来后,算是对康姨知根知底,也就踏实了。心想,既然他男人不在了,她来城里打工也属正常,现在这样的情况多了。至于她有个相好在省城干什么,跟他们韩家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把这事根本没往父亲身上想,倒对这个康姨很有好感。康姨人勤快,能吃苦,为人又本分,做事尽心尽力,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有妹妹冬芳横竖看她不顺眼,人前人后说她的不是,嫌弃她,父亲对冬芳的态度也不理会。康姨呢,好象也不生冬芳的气,总是笑呵呵地回应冬芳对她的冷言冷语。于是,冬芳和她女婿搬出去住了,除了逢年过节看看父亲,很少回来。没过多久,冬林两口子离了婚,媳妇领着女儿回了娘家。他和王小月为照顾生意,在学府花园买了房子,也搬走了。从此,若大的一栋楼房几乎是人走楼空了。
眼下,冬林从二楼搬下来,住到一楼父亲卧室东头的一间房子里,康姨仍旧住着橱房旁边那间屋子。
韩冬森跟着冬林往他住的房间走,经过父亲房间时,推了下门,门锁着。平常,父亲的房间是不锁门的,可见,父亲对冬林不放心,冬森心里说。
进了冬林住的屋子,一股刺鼻的气味儿扑面而来。冬森捂着鼻子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房间的光线才亮了起来。看着凌乱不堪的房间,冬森皱着眉头说:“怎么不收抬一下?”
冬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话。
冬森望着冬林,有些心疼,有些同情,又有些厌恶。随口说道。“你就这样过下去?”
冬林仍然没有说话,眼神一下变得空洞了。
冬森放下捂着鼻子的手,觉得那刺鼻的气味淡了许多。他熟悉这种气味,他知道,冬林还在吸食那东西,这是父亲的一块心病,也是全家人的心病。父亲前天还专门打电话叫他来商量对策,只因酒店的事,没来得及谈。
冬森暗下决心,等把眼前的事解决了,一定再想办法管一管弟弟的事。他因为这事坐了一回牢,被害得妻离女散了,再不能眼看着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在这一瞬间,他不再为给冬林几次戒毒,替冬林还赌债花去家里巨额的钱财而耿耿于怀了。
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这样想的时候,冬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想起刚才冬林在大门口说的话来。
“不知爸什么时候回来。”冬森抬腕看了下表,好象自言自语地说。又看一眼冬林,接着道:“你刚说爸和康姨怎么回事?”
冬林也坐了下来,拿过烟,递一根给冬森。
冬森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他最近心情不好,昨晚跟王小月又喝了那么多酒,觉得胃里有些难受。
冬林自顾点燃,狠吸一口,吐出一团浓烟,接住冬森的话说:“他俩挺热乎。”
“怎么回事”冬森盯着冬林的眼睛,问道。
“最近我见他们老爱往一块儿凑,唧唧咕咕,不知说什么。”冬林说着又吸了口烟。
“老年人在一起说说话,很正常。”冬森轻描淡写地说。
冬林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没说出来,低了头直到把一根烟抽完了,把烟屁股扔进灰缸,才站起来,有些神秘地说:“有一次,我晚上睡不着,听见爸去了康姨的屋里。”说完,笑了笑,又道:“都那样了,还不如结婚算了。”
韩冬森听冬林这么说,一下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如大梦初醒,猛然想到王郎镇上关于康寡妇的传说。难道,父亲正是她在省城那个唱戏的相好?这样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冬芳说过的那句话。是不是她早就发现父亲和康姨之间有什么异常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两人做得够隐蔽了,尤其是康姨,潜伏得太好了。这样想的时候,冬森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也有了同冬芳一样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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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心而论,韩冬森很想让父亲的晚年过得美满幸福,最好是身边有一个伴儿陪着,让他开心的生活,而且,他一直希望能够陪伴父亲晚年生活的这个人最好是康姨。可现在,冬森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这让他始料不及。
看到韩冬森忽然变得心神不宁的样子,冬林问道:“哥,你找爸有事?″
冬森点了点头。
“是不是酒店装修的事儿?”冬林语速极快的问。其实,他是个很聪明很敏感的人。
冬森又点了点头。
“别光点头,说说呀。”冬林说。
冬森望着冬林,一阵犹豫之后,便把儿子韩文勤砸酒店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给冬林说了一遍,他也想让这个活死人知道,韩家的日子现在过到了何等地步。紧接着,又说出了今天来找父亲,就是要商量押了别墅贷款的事。说完之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头埋进两臂之间,双手不停地抓着头发。
可是,冬林却没有一点儿忧虑的神色,好像在听别人家的故事,听完之后,只淡淡地问道:“文勤一个人去找的何光远?”
“好像跟她女朋友一起去的。”冬森有点不耐烦地说。
“女朋友?文勤有女朋友了?谁啊?”冬林很感兴趣地问。
“好像姓熊,大学快毕业了,最近才处的。”冬森有些好奇地看着冬林,问道:“怎么了”
“姓熊?熊……”冬林用缺了两根指头的右手挠着耳朵,自言自语地说:“是小双还是大双?”那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对,就叫熊小双!你咋知道?”冬森的好奇一下变成了惊讶,忽地站起来,望着冬林,大声说。
“这就对了。”冬林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对了?”冬森不解,望着冬林。
“熊市长家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叫熊大双,小女儿就叫熊小双。我在市政府上班那会儿,她们才上幼儿园呢。”冬林说这话时,一脸得意之色。他曾经就在市政府机关事务局工作,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片段。
“我说呢,”韩冬森也恍然大悟似地道:“我去了人家都不用正眼看,韩文勤一个屁孩子凭什么能说转何光远呢?”
“要我说,咱就用一用这俩孩子的关系。”冬林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冬林在政府机关工作过,自有他的关系学思维。
“这能行吗”冬森觉得冬林说的太悬乎了。
“一切皆有可能。”冬林用了一句广告语,接着道:“要不怎么办?爸的这房子虽然叫别墅,可就地皮值点钱。就算抵出去贷了款,也是杯水车薪。我知道,一二千万根本救不了你的燃眉之急。”冬林一扫平日里病秧秧的样子,说话句句都在点子上。
韩冬森心里暗说:看起来他还不是个废人。这让他更增加了帮他治病戒毒的决心。当下便试探性地说:“你的意思是让韩文勤给熊小双说,熊小双再去给她爸说,然后……”
“可不是嘛!要不,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吧。所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熊市长说句话,不,只要熊小双传句话,就说是她爸的意思,何光远恨不得用四条腿跑呢。”冬林眼睛里放出亮光,情绪很亢奋。
韩冬森盯着冬林看了好一阵子,脑子飞快地转了几个来回,觉得冬林的想法过于幼稚了,他还是想和父亲商量一下,从实在处下手。可是,眼看快到中午了,父亲和康姨仍不见回来,他只能干着急,想打电话催一催,可父亲的电话关了。这样,便一时没了主见,又觉得冬林刚才说的也算是个办法,心想不如把儿子叫来聊聊,或许真的会有一线转机。于是,便拿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谁知,韩文勤把电话关了,再拔,还是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