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九章
1
想着蒋小涵,韩根旺心里有点乱,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又穿好衣服下床,轻手轻脚出门来到院子里。
夜空下,大地一片沉寂。
韩根旺独自走到操场,背靠在用木头做的篮球架上,仰望着满天繁星,站了很久。
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他特别想家。
他想起了韩家湾,想起了自家没有围墙的院子,想起了院子里的窑洞,想起了住在窑洞里的爹娘和桃花,还有非常可爱的儿子。
接着,他又想起了离开韩家湾的那个早晨,桃花站在村边山道上,恋恋不舍,挥泪告别的情景。
甚至,他还想起了文书田有志。
韩根旺算了下时间,来县城已经一个多月了。便在心里说:“等发了工资,立马回趟家。”这样想的时候,因蒋小涵引起的纷乱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癞蛤蟆不想吃天鹅肉!”韩根旺神经质的自言自语了一句,有些咬牙切齿。然后,自己把自己惹得笑出了声。
起风了,韩根旺感觉到冷,正准备回宿舍睡觉时,发现院内西北角一间房子还亮着灯光,并有人影晃动。他知道,这个院子里,除了文工队,文化馆也搬进来了。
那间亮着灯光的房子是文物陈列室,占了一栋教室。韩根旺心里一紧,第一个反应是:有贼偷盗文物!
韩根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但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猫着腰悄悄靠近窗户。待他往里边看时,认出那人不是贼,而是文化馆的邵老师。只见邵老师手里拿了把壶,用块布擦一擦,举到眼前看一会儿,再擦一擦,又看一会儿,小心翼翼,当宝贝一样。
当时,人们对文物没有特别明晰的概念,要不是邵老师,高原县文化馆连文物组都不会设,更不用说文管所一类的专门机构了。
邵老师家在山东青岛,在大学是学考古的,是支援西北的的知识分子。到了高原县后,没什么古可考,因为他画也画的不错,就安排在文化馆上班。自文化馆搬到这里之后,就住在陈列室后边的单身宿舍里,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没人知道他结没结过婚,有没有亲人。
听人说,邵老师对文物的痴迷到了无法比拟的程度。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韩根旺亲眼目睹了他在昏暗的灯光下,跟手中那件古物倾心交流对话的情景,算是见识过了。
韩根旺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准备悄悄离开。可是,就在他转身时,脚下弄出了响声,这响声惊动了屋里忘却了时光的人。
“谁?”邵老师大声问道。声调中带着惊恐。
“是我,”韩根旺赶忙答道,“文工队的小韩。”
“大半夜的,来这儿干什么?”邵老师开了门,站到门口,用怀疑的口吻说。
“我出来解手,看见这儿亮着灯,里面有人,以为是……贼偷东西,就跑过来了。”韩根旺解释说。
“噢,是这样。”邵老师口气一下变得亲切了,说:“谢谢你,小伙子,进来坐会儿吧。”
邵老师有时也来文工队食堂吃饭,出出进进碰面多了,认识韩根旺,加上韩根旺对他说话总是很客气很礼貌,自然就比别的人印响深一些。
韩根旺随邵老师进了权且当做陈列室的教室。
邵老师就像遇到了知音,两手向后理了一把背头,用大而深邃的眼睛看了下韩根旺,有些手舞足蹈地说:“随便看,随便看,都是宝贝。”
韩根旺看时,只见一条一条木板表面糊上麻纸,用土坯和砖支起来,沿着墙根摆了一圈,当做展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有古代的石器、剑、戈、矛、刀、铜器、钱币,也有陶罐、瓷瓶、玉器、金银器皿,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东西。
邵老师就像迎来了贵宾一样,对着韩根旺很陶醉的开始讲解了。
“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好东西,这些东西能够证明历史发展和文化传承的脉络,也能够证明他们曾经干了些什么。你来看看这些钱币,”邵老师说着,走到摆放钱币的展台前,接着说:“这些钱币从战国开始,一直到中华民国,各个朝代相连,不断代,这就相当珍贵了。可这些都出自高原县境内,散落在民间,是我花钱收集来的,有些还是骗来的。”说到这里,邵老师笑了笑,但很快又表情严肃,自问自答地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高原县这地方过去很繁华,至少商贸很发达。”
邵老师由于激动,说话时语速很快,也很利落。不待韩根旺看明白,就转过身,来到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从一张课桌上拿起那把壶来,在韩根旺眼前晃了晃,情绪显得更加激动,不知不觉提高声调,仍然自问自答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把真正的波斯鎏金银壶,也是在高原县境内出现的,它的价值现在无法估算。”说到这儿,邵老师把话停下来,高高的鼻梁上沁出了汗珠,脸上的表情像干了坏事的孩子一样,神秘兮兮地告诉韩根旺,“这个我没钱买,也是骗来的。”
“骗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骗啊?”韩根旺眼巴巴的瞅着邵老师,不相信似的问道。
“看风水。”邵老师直截了当的说,“我以前看过周易八卦之类的书,对算命看风水有所了解。乡下人讲迷信,就相信这个。别人算命打卦要钱,我这里用东西顶替也可以。”
韩根旺听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就说这鎏金银壶吧,”邵老师一边欣赏着手中的壶,一边说:“前段时间我去乡下,转到一个生产队长家,看见他用这宝贝泡茶喝,觉得那个可惜呀,就问他这壶卖不卖?谁知队长没好气的说,不卖!可我怎么能眼看着他把这宝贝如此糟践呢?不甘心啊。于是,我就跟他闲聊,才知道这两年内,他父母年龄不算大却接连亡故,并且是无疾而终。最近,他家女人又重病卧床,家务没人操持不说,就连几个孩子衣服破了都没人缝补。他呢,忙完生产队的事,还要伺候老婆照顾孩子,搞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别的?跟谁说话都没好气。”说到这儿,邵老师把话停住,张大嘴巴,对住银壶的底部哈了口气,又拿起桌上的一块布擦拭,好像他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后来呢?”韩根旺按耐不住问道。
“后来啊,”邵老师将擦拭过的银壶放到桌上,在一把木椅上坐了下来,看了韩根旺一眼,笑着说:“给他家看风水。”
邵老师便又接着给韩根旺讲他看风水骗银壶的事。
2
平日没事的时候,邵老师总喜欢翻山越岭到乡下去转。有时,为考察一处古迹或寻找一件文物,晚上赶不回县城时,就走到哪住到哪,甚至在荒山野外都露宿过。
前几日,邵老师听说棋盘梁一带的山谷里有一处宋代古墓,就徒步来寻找。那棋盘梁也古怪,尖尖的山顶上突兀的散落着三块巨大的石头,远远望上去,中间那块大而平的石头就像一个棋盘,两边两块稍小点的石头就像两个对弈者坐过的石凳。
相传,那里就是赵匡胤跟太上老君下过棋的地方。
话说赵匡胤一夜梦见太上老君来到军中营帐,待他慌忙上前拜见时,老君一把抓住他的手,佛尘一挥,凌空而起。赵匡胤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不能张口说话,任凭老君牵着手在空中行走。等到双脚落地,睁开眼睛看时,已然站在了一座山梁上,但见皓月当空,遍地银辉,山川幽静无声。
老君手执佛尘,目光冷峻的望着赵匡胤说:“看你有帝王之相,为何不奋力图之,有所作为,终结乱世,造福黎民?”
赵匡胤出身军人世家,向来胸怀大志,听了老君的话,正中下怀,便赶忙俯伏于地,叩首再三,恳求说:“请老君指教。”
“对弈一局,若能赢我,定当告知天机。”太上老君说。
赵匡胤四顾,荒山野岭,空无一物,无法对弈。便抱拳打躬道:“请老君仙驾到寒舍,让小子棋局伺候。”
“不必。”太上老君说时,佛尘向上一挥,一阵飞沙走石过后,赵匡胤定睛看时,地上凭空多出一副棋盘和两个石凳来。正在赵匡胤惊奇之际,老君傲然说出一个“请”字,端坐于棋盘一侧的石凳上。
赵匡胤谦恭做揖施礼后,也在另一石凳上坐了。
于是,两人各执黑白棋子酣战起来。
赵匡胤凝神聚气,眼盯棋盘,每落一子,都要思之再三。恍惚中,见那棋盘时亮时暗,但他只管倾心博弈,无暇顾及其他,最终胜了老君。
赵匡胤慌忙立起身来,抱拳道:“老君承让。”
老君也不多话,信守之前所许诺言,便如此这般指点一番。
赵匡胤说一声“蒙老君指教,小子铭记于心。”即刻跪拜于地。等他抬起头来看时,早已不见太上老君踪影,但听得周围一片吵杂,耳边还有呼叫之声,转醒过来,眼见自己仍睡在营帐之中,方知悠悠一梦。又据亲兵言道:“将军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吓死人了。”
赵匡胤回想弈棋情景,仍历历在目,自思此必是神仙托梦,便将梦中之事不对任何人提及。却暗中派人前去查探,果然寻得此地,与他梦里所临之境并无差别。
从此,赵匡胤勤谨从事,屡立战功,力定乾坤,建立大宋王朝,成为一代明君,史称宋太祖。
讲到这里,邵老师见韩根旺听得入迷,突然停了下来,笑问道:“这故事你听过吗?”
对赵匡胤和宋朝的事,凭韩根旺读的那点书,平时在戏文里听得一星半点,也是知头不知尾,更不要说有关的神话传说了。刚才只因邵老师讲的精彩离奇,不由得入迷。猛听得邵老师提问,便不好意思的摇摇头,说:“没听过。”紧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问道:“难道这壶是赵匡胤做的?”
“赵匡胤哪会做这个,”邵老师解释说,“这是从波斯国进来的。”
“外国的?”韩根旺问。
“对,外国的。”邵老师点头应道。
“这……怎么就到了生产队长家里呢?”韩根旺看着邵老师,不解的问。
“问得好!”邵老师一下兴奋了起来,“我就说过嘛,高原县这地方了不得,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正因为东西方商业贸易干线畅通,做生意的人来来往往不断,才会留下这么多的好玩意。”
韩根旺连“丝绸之路”这个词梦都没梦见过,又怎能领会它的概念呢?可他对邵老师讲的,却能听得懂,也对邵老师的博学从心底感到佩服,心想:我要有邵老师万分之一的知识就好了。当下,就有了跟邵老师学习识别文物的想法,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个时候,他迫切想知道的,是邵老师怎样把这件鎏金裹银的宝物骗到手的。于是,便直截问道:“邵老师,你是说,这壶真的是你骗来的?”
邵老师正讲到兴头上,韩根旺一打岔,这才停住有些自我陶醉的话题,看看韩根旺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的高谈阔论找错了对象,便自嘲的笑了笑,说:“你不信?”
韩根旺也笑了笑,没答话。
于是呢,邵老师又接着讲他从生产队长家里骗银壶的经过。
3
棋盘梁周围的山谷很多。那天,邵老师转悠了大半天,眼看太阳偏西,也没发现有什么宋代的古墓。据他的经验和所学的地理学知识,那些山谷也不宜设坟造墓,想必宋代古墓的事只是当地人的猜测和误传。于是,就收起指南针,背着工具包,沿着一条山谷出了山。刚出谷口,就看见一处村庄,心里踏实了,一下觉得又渴又饿又累,就地坐了下来,拿出一块干馍,一边啃着吃,一边看对面山坡上几只黄鼠追逐打架。有一只被打急了,便钻进地埂边的洞里去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吱吱叫。
邵老师一下产生了捉黄鼠的兴致。他吃过黄鼠肉,不论是烤的还是煮的,觉得都很好吃。心想,何不捉两只回去烤了吃?于是便轻手轻脚向黄鼠洞靠近。谁知黄鼠的警惕性太高,发现动静,嗖嗖,全钻进洞里去了。他也学会了当地人捉黄鼠的方法,一是挖,二是用水灌。虽然他背包里有考古用的小铲,可看到洞边一大堆土,就知道这个鼠洞已经存在多年,很深,挖不到。用水灌,就更不可能了,这里连喝的水都没有,哪有这么多水灌进洞里去,把黄鼠逼出来?邵老师站在洞口看了一会儿,已是束手无策,便又坐在地埂上歇着。
远远望去,秋收过后的庄稼地显得灰塌塌的,一片萧瑟景象。村庄里,稀稀落落的庄户人家,布局杂乱,房屋破旧,毫无生气。
地埂下边是一片坟地,风吹草动,静默荒芜。邵老师看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兀自堆起两座新坟。一座坟头已长出稀疏的杂草,另一座坟头黄土堆起来的时间显然不久。这情景让他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故去几年了,就埋在家乡的公墓里,想必早已化为泥土了。心想:人迟早都要归回大地,变作泥土。这样想的时候,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凄凉之感。便站起身来,下了山坡。
来到村头一家院墙敞着一个豁口,没有安装大门的农户家院子前,邵老师抬头往里看时,只见两间草泥抹顶的房屋前,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农民,坐在一张石桌边,手里端着一个黑色的粗瓷大碗在喝水,他身后屋檐下的土台阶上,一溜坐着四五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的孩子。见邵老师出现在门口,几个孩子便叽叽喳喳地嚷着:“讨饭的,讨饭的。”
看到这光景,本来想找点吃的要点水喝的邵老师一下打消了念头,刚要离开时,那农民“咣”一声将黑瓷碗放回到石桌上,大声吼道:“讨饭就讨饭,戳头探脑要干啥?”
这吼叫声引得邵老师不由得往里多看了一眼,目光正好落在农民用来泡茶的茶壶上。那壶腰身细长,壶嘴紧贴壶身,与壶口高度一致,造型高贵典雅。邵老师是个识货之人,一眼便看出那壶是一件宝物。就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石桌旁,用讨好的口气说:“大哥,我不是讨饭的,我是路过这里,想讨口水喝。”边说边拿出自己的水杯,等农民发话。
农民看了一眼,大概从穿着看出邵老师不是讨饭的,眼神友善了很多,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邵老师迫不及待的用双手捧起壶来,边往杯里倒水边鉴赏,确定此物是鎏金银壶无疑,心中暗自惊叹,却不敢声张。
这位农民就是这里的生产队长。
邵老师想得到这把壶,生产队长却说什么也不肯。
邵老师无计可施,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苦得让他全身打颤,但还是强咽了下去,咂了咂嘴,品出这茶是用野生的地艽泡的。他知道,乡下人没钱买茶叶,就从田埂上铲地艽泡了当茶喝,这东西喝起来虽然苦,却能清热解毒,还很提神。
就在这时,邵老师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只见生产队长眉头皱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按照队长叙说的情况,似乎所有的不幸都降在了这个家庭,邵老师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不再提银壶的事,试探道:“不知你妻子得了什么病,能不能让我瞧瞧?”邵老师因为母亲是医生,再加上他平时也喜欢看医学类书籍,耳闻目睹多了,略懂医术。
“你……会瞧病?”队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邵老师。
邵老师点了点头。
队长带着邵老师来到屋里,只见女人卷缩在只铺了块竹席的炕上,有气无力的呻吟着。邵老师询问时,女人说不出话来,只用绝望的眼神看一眼丈夫,又看一眼邵老师。然后,用手指着咽喉处,直流眼泪。
邵老师让女人张开嘴巴来看,这一看,吓他一跳。只见她扁桃体发炎,肿得连喉咙都堵住了,两腮和舌头上已经起了溃疡,难怪说三四天水米不进了。
邵老师站在地上愣怔了好一会儿,心想,按理说这不算什么大病,为什么不送医院看医生呢?但他没有把这话问出来,一心想着眼下该怎么消炎。猛然间,他就想到了刚刚喝过的地艽茶,便看了眼站在身边的生产队长,心里骂道:“光知道自己喝,怎么就不让她漱漱嗓子,喝喝这东西呢?”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底。
转身走出屋来,无意中又看到了石桌上的银壶。便来到石桌边坐下,望住敞着豁口的大门出神。
生产队长见邵老师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咋样?”
邵老师看一眼队长,没有答话。自顾打开背包,拿出指南针举在眼前,站起身来,在院子里快步走了一圈,又回到石桌边坐下,收起指南针,闭上双眼,用手指掐算起来。
生产队长看到这情形,明白邵老师在干什么,心里便不再抱有什么希望。因为,这样的事他已经请过好几个阴阳做过了。
过了好一阵子,邵老师睁开眼睛,看着生产队长说:“你这宅院不吉利,祖坟也有问题。”
“宅院哪里不吉?祖坟又有啥问题?”虽然这话已经听阴阳说过多次了,但听到邵老师说出来,生产队长仍不免心里发虚,急切问道。
“先说祖坟吧,”邵老师不慌不忙的说,“坟边有鼠精作怪。”邵老师想到了山坡上那片坟地,想到了隔年和新近堆起来的坟墓,也想到了坟头地埂上的黄鼠洞。心里猜测:说不定那片坟地就是生产队长家的。便接着说,“你去细细查探一下,看你父母坟头附近有没有老鼠窝黄鼠洞之类的东西。”
生产队长一听,这可是以前的几个阴阳从没说过的。猛地转过身,疯了一般向院外跑去。
邵老师不知就里,跟了出去,隐在墙角处看时,只见生产队长向山坡那片坟地飞奔而去。由于离得不远,邵老师看得真切,生产队长径直来到两座新坟前,向周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爬上坟头的地埂,好像是找到了那个黄鼠洞,站定了。
邵老师长出了口气,心想,真的猜对了。便又悄然回到石桌边坐下,等生产队长回来。
不大工夫,生产队长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干啥去了?”不等生产队长开口,邵老师洋装生气的说。停了停,又一本正经的道,“再说这宅院,不单门开错了地方,而且豁豁漏气,就会伤人折财。”
生产队长此时已对邵老师的话有几分相信,便疑惑的问道:“你是哪里的阴阳?”
“我不是阴阳,但我会看风水。”邵老师纠正道。
“师傅贵姓”生产队长的口气变得恭敬了。
“姓邵。”邵老师不再客气。
“邵师傅,你能不能改一改我家的风水?”生产队长用求助的眼神望着邵老师。
“我……可以试试。”邵老师虽面露难色,却答应了。
“你不是想买壶吗?如果我老婆的病好了,我就把这个茶壶白送你。”生产队长说。
“那你能不能照我说的去做?”邵老师问。
“能。”生产队长回答得很干脆。
“好。”邵老师从石桌旁站起来,走到院子西边,指着大门说:“把这个豁口堵上。”然后,又走到院子南边,从地上捡起一节树枝,在院墙上画了半个圆,说:“把门开到这个地方。”随手扔了树枝,又补充道,“记住,开了门洞,一定要做扇门安上去,不能敞着。”
“行行行。”生产队长连连点头应诺。紧跟着又问道:“邵师傅,坟上咋整治?”
“坟上的事等你弄清楚了再说。”邵老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弄清楚了,”生产队长表情诚恳的说,“邵师傅算得太神了,我爹的坟头前确实有个黄鼠洞。”
“噢?”邵老师先是惊奇,接着放缓了口气,说:“这就好办了,多担几桶水,把那东西灌出来!记住,千万别弄死了,把活的给我送来,我要看看这孽根是怎么害人的。”说完,从随身的笔记本上撕下一片纸,拿出笔写下自己的单位和地址,交给生产队长。
“好好好。”生产队长应答不跌。但还没忘记最现实的一件事,问道:“我老婆还有救吗?”
“屁话。”邵老师没注意,说了句粗话,随即改口道:“我忙了半天,不就是为了救你老婆吗?”
“是是是。是我多话是我多话。”生产队长忙忙认错。
邵老师也不理会生产队长的态度,随意问道:“你喝的这地艽茶还有吗?”
“有有有。”生产队长说时,赶忙从石桌下面拉出个破竹框来,里面装了半框晒干的地艽。
“好,有这个就行。”邵老师抓了把地艽,闻了闻,有股浓浓的草香味,很新鲜。又看着生产队长问道:“有没有盐?”
“有有有。”生产队长边说边跑进屋去,拿来个盐罐,放到石桌上。
邵老师往罐里看了一眼,见是大颗的青盐,心想,正好。便对生产队长说:“拿个大碗来。”
生产队长又忙忙从屋里拿个大碗放到石桌上。
邵老师抓了把地艽放进碗里,又抓两颗盐放进去之后,将一只手掌立在胸前,闭住双眼,嘴里念叨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用食指和中指往碗里一指,说了个“请”字。然后,很认真地对生产队长说:“看清楚了,照这个量,放进锅里,加两碗水熬好,放凉了,让你妻子每天漱嗓子十二次,喝九次,记住了?”
“记住了。”生产队长似乎看到了希望,不再是愁眉苦脸。
邵老师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片纸来,写了两样消炎药,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两块钱来,连同纸片交到生产队长手上,说:“拿着这个,尽快到公社卫生院,把药抓来让她吃了。”
“我不认识字。”生产队长红着脸说。
“医生认识。”邵老师说完,瞅了眼银壶,见天色已近黄昏,便站起身来,背起背包,出门走了。
生产队长愣在那里,竟忘了留邵老师住一宿。
4
“你把壶没拿到手?”韩根旺听得痴了,还沉浸在邵老师的故事里。
“这不,他自己送来了,今天中午的时候。”邵老师将鎏金银壶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一脸得意的笑。“只是,他把那窝黄鼠弄死了,他恨那东西,就用锹拍死了,一共五只。可惜,想吃口肉也吃不到了。”
“他老婆病好了?”韩根旺如梦初醒,似乎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好了呀。”邵老师歪了下脑袋,说。
“你怎么知道他老婆那病就一定能好起来呢?”韩根旺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我是风水师,会改风水,我又是神医,手到病除。我就这么自信,咋地?”邵老师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做着调皮的动作。然后,又变了一种口气说:“其实,他老婆得的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扁桃体发炎,消了炎就好了。”
邵老师还懂医术会看病。韩根旺在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崇拜。
“其实,”说笑了一会儿,邵老师安静了下来,说:“这壶也不算是我骗来的,我给了他两块钱呢。”顿了一下,又很认真地补充道,“不然,这事要让别人知道了,会说咱欺负贫下中农呢。”
韩根旺赞同的点了点头。心想,两块钱不算少了。
邵老师放眼环顾了一遍自己的展室,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说:“高原县的文物太丰富了,要有一个博物馆就好了。”说出这话之后,又好像很自信的说:“不过,等我们国家日子好过了,一定会重视这项工作的。我现在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保管好,将来也算是给国家做点贡献。”
韩根旺听了这些话,被深深地感动了。原来邵老师绞尽脑汁收集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自己占有。
此刻,在韩根旺的心里,对邵老师不光有崇拜,又多了一分敬重。他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冲动,很真诚地说:“邵老师,我想拜你为师,学习识别文物。”
“这个……”邵老师没想到韩根旺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支吾道,“是好事。”接着又说:“不过,这行不好干,弄不好,容易走眼。”
邵老师原来也有过要培养一个人干这项工作的想法,但这想法很模糊,并不急在一时。这会儿看到韩根旺恳切的态度和期待的眼神,内心原有的那个想法被触动了。便看着韩根旺问道:“你是啥文化程度?”
“三年级。”韩根旺回答时低下头,声音很小。
“这就有难度了。”邵老师坦诚地说,“要知道,搞文物首先要有知识储备,天文、地理、历史、宗教等等,尤其是历史知识,涉猎得更广更深。其次是经验积累,这点通过学习可以弥补。”邵老师表面上看似要驳回韩根旺的请求,可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当起师父来了,甚至,还从展台上拿来几枚银元,进行实物参照,直观教学。由此可见,他对文物研究痴迷到了何种地步。邵老师将几枚银元放到桌面,指点道:“比如,对银元的识别,既涉猎历史,还要靠经验。你怎么样才能识别这些银元是真是假?同样是袁大头,各个年份的价值为什么会不一样?同样是龙元,为什么大清龙元和北洋龙元价值差别很大?”说到这里,邵老师突然把话停住,看着韩根旺,总结似的说,“鉴定银币,这还是最简单的。”
尽管韩根旺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会儿也确实听糊涂了。他用茫然地目光望着邵老师,不由得脸红了。
邵老师呢,直人快语,并不隐瞒观点,对韩根旺说:“我希望你先上回学,多读点书。”
“我哪里还有机会上学读书?”听出邵老师拒绝了自己的愿望,韩根旺心里很失落,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
“有,有机会。”邵老师很认真的说,“工农兵上大学,正在推行。”
“真的?”韩根旺眼睛在放光。
“当然是真的。”邵老师说,“只要单位推荐就能上,我希望你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
“能不能上到学,很难说。”韩根旺说,“我真的很想跟着你学习。”
“你要喜欢,可以随时来。”邵老师很爽快的答应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也要谢谢你,今晚很有警惕性。其实,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文物被盗,瞧瞧,就一间教室,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说时,往窗口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