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十三章
1
由于对孙子不放心,韩根旺拿了钱亲自到娱乐城去赎车。
在这之前,韩根旺几次想过要报案,让公家管管这事,可他知道哪些人也不是好惹的,弄不好就会惹祸上身,还不如舍财消灾。
他也想过,干脆放手不管,看看这个败家的孙子究竟有多大能耐,好让他吃些苦头,长长记心,掂量掂量钱是怎么回事,可这么一来,却正好便宜了游戏厅那帮龟儿子。他恨那帮龟儿子恨得直咬牙,但恨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只能怪自家孩子不争气,去了那种不该去的地方,你要不去,他们怎么会坑到你头上?
韩根旺是让孙子韩文勤带着去娱乐城的。
一路上,韩根旺没说一句话,也不看孙子一眼。到了这步田地,他已经无话可说,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内心的失望已经掩埋了一切,无法排遣,也无处宣泄,仅有的,只是骨子里那份难以割舍的天性。
其实,在这几天之内,韩文勤的少爷心性已经受到了很大挫败。
前天晚上,他被爷爷从老房子轰出来,让父亲领回家之后,父亲的一顿臭骂几乎使他崩溃,那档口,他如果敢吱一声,韩冬森非用大巴掌或鞋底抽他嘴巴不可。他只有站在地上听着忍着捱着,直到韩冬森骂累了,不再出声了,他也不敢离去。他心里清楚,没有爷爷护着,无论他有多么叛逆,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跟父亲抗衡。不用问,只要他敢顶半句嘴,快要失去理智的韩冬森会对他做出任何想要做的事来。这个时候,他不怕父亲骂他打他,他最怕父亲问他爷爷怎么突然要赶他出来。谁都知道,他是爷爷的手中宝心头肉。他被老人家赶出门来了,这就意味着,他犯下了不可原谅的过错,或者是有了见不得人的劣行。
那的确是见不得人的劣行啊。赌博欠债,扒门撬锁,说出来,让他怎么做人呢?
可是,韩冬森却始终没有提及这个话题,骂他的内容大都停留在砸酒店这件事上。或许,他巴不得老人家不再惯着这个孙子,也或许,他正为这个结果幸灾乐祸呢。
但对韩文勤来说,他明白,爷爷没有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他也明白,这是爷爷给自已保留了最后的一点儿尊严。
尽管韩文勤的劣行连他自已都觉得不可原谅,可他却没有丧尽尊严。
正是韩根旺留给孙子的这点儿尊严,恰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最后,韩冬森用疑问的眼神看着韩文勤,问道:“你把车弄哪儿去了?”这也是韩文勤害怕提及的问题。他观察着父亲的表情,脑筋快速转了几个圈之后,撒谎说:“同学办事借去了。”
“滚!”韩冬森显得有气无力却依旧很暴怒地吼了一声。与此同时,韩文勤听见母亲在卧室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韩文勤如同大赦,像老鼠一样钻进自己屋去了。
那一夜,母亲的叹息声不停传进韩文勤的耳朵,让他彻夜难眠。
早晨,等韩冬森出去了,也不管韩文勤正在酣睡,王小月就叫醒韩文勤。
“你给妈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小月站在床前,盯着睡眼朦胧的儿子问道。
韩文勤翻身坐了起来,眼神茫然而空洞。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问话,埋下头不做声。
“你说话呀!”王小月憋着一肚子的话题和疑问,却不知道从哪件问起,急得直跺脚。
“妈,”韩文勤抬起头,看了眼母亲,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借我点钱。”
“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这样?这回又要钱干什么?”
“我……”韩文勤欲言又止。
“要多少?”王小月没好气地问。
“六十万。”韩文勤说。
“什么?天啊,你再说一遍!”王小月几乎跳了起来,连呼吸都不正常了。“难怪你爷爷把你撵回来了,你是不是惹什么大祸了?”
“我……没惹祸。”韩文勤躲开王小月吃惊的目光,嘴里嘟囔说。
“没惹祸?”王小月紧跟着说,“没惹祸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韩文勤一副难于启齿的样子。
“我我我,我什么?你快说呀!”王小月急得声音都变了。
韩文勤想到今天已经是最后期限,再弄不到钱,他的车就没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去游戏厅的事说了出来。
“你……怎么一身的恶习呀。”王小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之后,一屁股坐到床边上,倒显得平静了下来,放缓语气说:“我存的那点钱都给你爸建酒店用了,不要说六十万,我现在连六千块都拿不出来,我要有钱,还能整天窝在家里受气啊……”说着说着,竟抹起眼泪来了。
韩文勤看着母亲凄凄哀哀的样子,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真的相信,家里的境况已的确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了。他一下感到无比失落、羞愧、难堪、懊悔而又自责,甚至有了负罪的心痛。
韩文勤最不愿看到母亲伤心垂泪的样子。竟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跟着母亲无声落泪。
王小月虽外表有些强悍,但内心却非常柔软。当她看到儿子脆弱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心疼了。她抹掉眼泪,反倒安慰说:“车……就当贼偷了,咱不要了,咱以后挣钱还可以买新的。”随即,又语重心长地道,“你要知道我们大人有多不容易,今后一定要学好,爷爷那么疼你,再不能惹他伤心,知道吗?”
韩文勤看着母亲,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王小月听见自己卧室里手机铃响,就赶忙去接。接完电话,又回到儿子屋里,说:“爷爷的电话。”
“爷爷说什么?”韩文勤问道。
“爷爷没说什么事,叫你去他那里。”王小月说,“爷爷要为这事骂你,千万别顶嘴。”
“我知道。”韩文勤一边快速穿着衣服一边回答说。他脑子里闪过一线希望。
当韩根旺和韩文勤爷孙两人打车来到“夜行者”游戏厅近处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只见“夜行者”游戏厅门前围了好多人,警察已经把游戏厅封了,两辆拖车每辆后面绑好了一辆小车停在那里。韩文勤一眼就看见自己的车就绑在拖车的后面,便不由自主的跑到车边去看。
发现韩文勤举动异常,一名警察喝道:“站住!你想干什么?”
韩文勤看一眼警察,又看一眼自己的车,小声说:“这是我的车。”说完一瞥眼,这才看见那个光头老板,还有什么刚子强子黄毛之类,双手都被背拷着蹲在地上,唯独不见宋万城。
看见韩文勤,那伙人几双眼齐刷刷投了过来,凶狠的目光中充满愤怒,黄毛还恶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你等着!”
韩文勤明白过来,警察这么做,一定是有人报案了。虽然不是自己干的,但他还是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只是怯生生地说:“不是我。”
“你也是受害者?”另一名警察上下打量了韩文勤一眼,问道。
“对。”不等韩文勤答话,韩根旺走上前来,说:“一夜诈去了孩子六十万。”
问话的警察看了韩根旺一眼,命令说:“去长江路派出所,配合调查。”说完,把那伙人押上了警车。
2
到了派出所,因为韩根旺与案件没关系,被警察拒之门外。而韩文勤做过笔录之后,又有了宋万城这个嫌疑人线索,被暂时留了下来,等待指认。据警方掌握,宋万城不仅仅只给“夜行者”一家游戏厅拉客,而是和多家游戏厅业主串通一气,专门选择那些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同学朋友和亲戚,引诱他们进行网络赌博,然后从中提成,只是无人举报或者作证,没抓到直接证据。这次,韩文勤作为受害者,在做笔录时,详细叙述了前后经过,便自然而然又提到了宋万城。警方决定立即抓人,并要求韩文勤指认作证。韩文勤呢,虽然对游戏厅那伙人有些惧怕,却并不怕宋万城,而且对宋万城恨得咬牙切齿,于是就很痛快的答应了。
韩根旺被派出所民警挡在门外,在院子里等了很久,眼看到午饭时辰,也不见韩文勤出来,又不知道孙子在里面的情况。装着六十万元的包一直抱在怀里,这时候也感到越来越沉。他想先回家去等,可又担心那伙人要是被派出所放了,孙子会吃亏,说不定这钱还要赔给人家。他还记着那伙人看到韩文勤时的凶恶样子,他后悔自己不该在游戏厅门口说“一夜诈去孩子六十万”那句话。他一辈子坚守的信条中就有“祸从口出”这条,可这次当他看到那伙人被公安逮着了,实在解气,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其实,正是因为像韩根旺这样胆小怕事的人多了,才助长了不法分子的嚣张气焰,才导致了各种各样违法犯罪活动的发生。这一次,要不是另一个受害者报案,“夜行者”游戏厅就不会被端掉,韩根旺就得用怀里的六十万才能换回自家的车。要不是韩文勤指正,宋万城仍然逍遥法外,将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跳进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
在这个案件中,涉案人员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这个案例,却成了全省开展网络市场及娱乐场所大整顿的导火线,这是题外话,不再细述。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韩文勤才从看守所办公楼走了出来。他本以为爷爷回家了,却没想到爷爷还坐在院子中间的花园墙边等他。
韩文勤快步走了过去,叫了声“爷爷”,嗓子有些发涩。
韩根旺呢,看了韩文勤一眼,没有说话,将捏在手里的一个面包和一瓶水递了过来,然后,双手撑着膝盖,动作很迟缓的站了起来,又将刚才坐在屁股下面的包拾了起来,拍了拍土,抱在了怀里。
饿了一天的韩文勤,顾不得问爷爷吃了没有,几口就吃掉了面包喝干了水,然后用手抹了下嘴,一副食不果腹的样子。可他哪里会想到,爷爷到这时候还水米没沾过牙呢。
“咱回家吧爷爷。”韩文勤说。
“车呢?”韩根旺问。
“车的事我问过了,警察说等案子办结了再说。”韩文勤解释道。
韩根旺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韩文勤,转身就走。
爷孙俩就像来时一样,又一路无语回到了家中。
3
等韩根旺爷孙俩回家后,才发现全家上上下下都坐在大厅里,眼巴巴等他们,就连冬芳两口子都来了。
爷孙俩失踪一整天,全家人都急坏了。
韩根旺早晨走时忘了带手机,韩文勤一去派出所,手机就被收了去关掉了,根本联系不上,就算最知情的王小月,也是只知道儿子被爷爷叫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也无从知晓。于是,他们分头去找,韩冬森甚至开车去了三趟老房子。可河源市这么大,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连点音讯都没有,就像在海水里面捞针。
其实,康姨猜到韩根旺带着孙子去了哪里,她也很担心很着急,可她不敢说出来。除了她,家里几乎没人知道韩文勤赌博输了很大一笔钱的事,更不知道她帮韩根旺筹钱就是为了给孙子赎车的事。可她一整天也是心神不安。中午饭做好了,放凉了,只有冬林吃了点,她连筷子都没动。晚饭做好了,还原样搁着,又放凉了,大家都没心思吃。这时候,看到爷孙俩平平安安回来了,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康奶奶,有啥吃的吗?”趁着一家人围着韩根旺问长问短,韩文勤快步来到站在餐厅门口的康姨身边。他一直管康姨叫康奶奶。
“有有有,晚饭还没开呢,你俩都没吃吗?”康姨朝门厅那边看了一眼,说。
“一整天没吃了,康奶。”韩文勤说时,人已经进了餐厅。
全家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除了韩冬森和王小月两口子用复杂的眼神瞪着只顾埋头吃饭的韩文勤外,大家不再提及爷孙俩玩失踪的事,也没人多说话。只有冬林对坐在旁边的妹妹冬芳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两人还时不时看一眼忙来忙去的康姨。
或许是冬林把康姨凑钱给自己看病的那份感动说给冬芳听了,冬芳以往看康姨时那种敌意和轻蔑的眼神似乎已经消失,继而用感激和欣赏的目光追随着康姨的身影,直至最后,还帮她干完餐厅和厨房里所有的活,很难得的露出笑脸,很难得的叫了声康姨说了再见,才和丈夫一起走了。
4
韩冬森和王小月没有急于回家,两人一起来到韩根旺屋里。
“你们坐吧。”韩根旺说时,自己先在沙发的一头坐下了,显得很疲惫。
也难怪,凭韩根旺的身板再怎么结实硬朗,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不吃不喝在派出所耗了一天,已是累得够呛。
“爸,我把钱给你带来了。”韩冬森边说边从王小月手里接过一个手提袋放到茶几上,紧跟着问了句:“你电话里要钱,是给冬林治病用吗?”
“那天打电话时还差点,现在凑够了,你拿回去吧。你那边……”韩根旺还想说什么,却被走进屋来的韩冬林打断了。
“是康姨把她家的钱拿来了。”韩冬林接住话头说。
韩根旺看了韩冬林一眼,把话停住了。
“那什么时候去?”韩冬森问。他知道,给冬林治病的事,父亲已经去十八里铺联系好了。
“本来是越快越好,因为钱不方便又耽搁了几天,我想明天就带他去。”韩根旺说。
韩根旺觉得有话要给韩冬森说。韩冬森呢,也想给父亲说一些事。可两人都不想当着韩冬林的面说。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韩冬林本来是来听父亲和大哥说话的,可他们一下都成了哑巴,这气氛让他感到很压抑,也觉得很无趣,坐了一会儿,便回自己屋去了。
“你那边现在啥情况?”韩根旺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道。
韩冬森明白,父亲在问酒店的事。为这事,他多次要找父亲商量,可父亲像是有意回避似的,从未认真听他讲过。这次,难得他老人家主动问起,也该将自己内心的苦衷诉说诉说了。
“爸,”韩冬森坐直身子,两眼瞅着父亲,说:“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韩根旺本来想埋怨几句,怪只怪冬森当初把摊子铺得太大了,以至于才有了今天难于掌控的局面。可看到儿子一副惶恐而又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用温和的语气道:“你啥都不用说了,这是大气候,我们赶到这个点上了。”继而,想起自己唱过的戏里的故事,便又开导儿子说,“过去的帝王江山倒塌的时候都保不住,我们这事算个啥?钱只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去挣。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便争来了,也留不住,顺其自然吧,只要人平平安安就好。”
内心火急火燎的韩冬森本希望能得到父亲的支持,想出一些应急的办法来,却没想到父亲竟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番话来,让他深感意外和失望,愣怔了很久,才言不由衷地说:“爸,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话。”
“你以后会明白的。”韩根旺很不经意地说,语气依旧平静。
韩冬森还想争辩几句,可看到父亲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又忍住了。
这时候,韩根旺重重的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最愁的是文勤啊!”
“文勤怎么了?”韩冬森很紧张地望着父亲,就连一直坐在沙发上听父子两人说话的王小月,也不由得挺直了身子,两口子几乎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这孩子让我惯坏了。”韩根旺摇着头,显得痛心疾首。
韩冬森两口子连大气都不敢出,眼巴巴盯住韩根旺,等他说话。
“我觉得这孩子品行出毛病了。”韩根旺似乎不愿说这句话,但还是说出了口。
韩冬森和王小月的心都悬了起来。
“这孩子不光乱耍女孩儿,喝酒耍性子,还学会了赌博,甚至……”韩根旺把话顿了顿,便将韩文勤从澳洲留学回来后的劣迹一件件细数了一遍,最后,就差没把扒门撬锁的事说出来。
韩冬森听了,才知道爷孙俩今天失踪的原因,不由得毛发倒竖,心一下沉到了冰洞。
王小月不敢抬头,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一时间,几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韩根旺用很低沉的语调说:“要尽快找个正经事让他做,不然,这孩子迟早会出事。”紧接着又说,“咱们家有个冬林就够了。如果文勤再不成器,我们就太失败了,我们韩家就完了。”
“他说过,还想去读书。”韩冬森说。声音里带有从深水中挣扎出来时的一丝力气。
“这样最好,花多少钱都由我供他读。”韩根旺说。面部凝重的表情有了些许舒缓。
接下来,几个人又说了会儿去十八里铺给冬林治病的事。眼见夜深了,韩冬森和王小月叫老人休息,两人才起身准备回家去。
当他们路过门厅时,发现儿子韩文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王小月走近沙发,轻轻摇醒儿子,心疼地说:“走,回家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