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十六章
1
邵老师从公安局回来后,如同大病一场,形容日渐消瘦。他整天呆在宿舍里,见人也不多说话,只是偶尔还要到已是空无一物的陈列室去看看。
韩根旺几乎每天都去邵老师宿舍看他。
邵老师每次用期待的眼神迎接韩根旺进门,又用一声重重的叹息声送韩根旺出门。
韩根旺知道邵老师在期待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可他爱莫能助,他和邵老师怀有一样的心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文物盗窃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也难怪,凭当时并不怎么专业的警力,十分落后的技侦手段,对这样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大案,怎么能说破就破了呢?更何况,在这个时候,除了邵老师,没有人觉得这件事能比吃饱肚子更重要。
邵老师真的病了。他就像祥林嫂一样,整天不停的念叨着一件事,一会儿说:要是自己那天不去乡下,他的文物肯定还在。一会儿又说:要是自己那天晚上赶回来,他就一定能逮住那个丧尽天良的贼……
韩根旺没读过鲁迅,但他非常理解邵老师的心情。
后来,邵老师又不无遗憾地说:“如果高原县有博物馆,盗贼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偷不走那些宝贝。”
韩根旺早就听邵老师说过这话了,这是邵老师的心愿,韩根旺也明白好马配好鞍的道理。
可这会儿,鞍没来得及配,马却被贼偷走了。邵老师神情幽幽地说:“现在有了博物馆也没宝贝可放了。”他的这份遗憾,韩根旺体会得到,而且刻在了心里,直到晚年,他仍铭记于心,并倾其所有弥补着师父当年的遗憾。
文物盗窃案一时破不了,可这件事情还得有个了结,不几天,文教局的处理结果来了:夏馆长被免职,换成了吕馆长。吕馆长就是案发当天出差的那位女同志,人很年轻,也颇有一些姿色。
邵老师已不再适合在文化馆工作,按照邵老师本人要求,被调到大庄小学当老师去了。那里是全县最偏远的地方,可邵老师看上去却很满足。
邵老师说:“按照西北这地方的一句老话,房上的瓦也有三反三正的时候。人这一辈子难保不栽几个跟头。”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说话有哲理,也有远见。果然的,几年后,邵老师调回到老家青岛,在一所大学任教。不久,又调到省文物部门。后来,又调往上海,成为全国知名的文物鉴赏专家。
在邵老师去大庄小学的头天晚上,韩根旺去送行。
韩根旺带着那两瓶给牛县长没有送出去,自己又觉得很珍贵的酒,来到邵老师宿舍。韩根旺说:“师父,天凉了,我没啥送你,这两瓶酒你带上,想喝就喝两口。”
邵老师看见酒,眼睛一下亮了。他是喜欢喝酒的,但好长时间都没喝了,他没钱买酒喝,他把钱都用来买文物了。
“无酒不成席,”邵老师说,“酒是好东西,此时不喝,更待何时。”说时,已经打开了瓶盖,拿过两个茶杯,倒了两半杯。
酒还没喝,邵老师已经是阳刚坦露,豪情难抑。
这才是男人!
韩根旺看在眼里,暗自赞叹,倒有了几分畏难,便坦诚相告:“师父,我从来没喝过酒,你自己少喝点,还是带走吧。”
“既然你已经送给我了,就是我的酒,我现在想喝。”邵老师看一眼韩根旺,端起了茶杯,“即然你是来给我送行的,就得陪我喝。”说时,在另一个茶杯上碰了一下。
韩根旺无奈,只好端起杯来,跟邵老师碰了碰,学着邵老师的样子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热流直穿五脏,炙热如火。少时,这股热流又漫遍全身,让他顿觉身心舒畅。
“其实,这酒并不难喝。”韩根旺心里说。再看邵老师,也已经是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与前几日相比,判若两人。
当一瓶酒快喝干的时候,邵老师的话多了起来,他的话始终离不开文物,有些韩根旺能听懂,有些却听不懂。说到最后,还神情沮丧的道“难道那些东西自己长翅膀飞走了吗?”
韩根旺明白,邵老师心里并没有把文物被盗的事放下。为了安慰他,韩根旺说:“这案子迟早会破的。”
“你说的对,”邵老师来了精神,说:“天不藏奸,任何阴暗事都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两人都没说错,若干年后,有很多失盗文物果然在一位名人的“北方影视城”露过脸,只是时过境迁,无人关注无人问津罢了。还有,连鬼神都不会察觉到,当年的吕馆长竟然坐镇影视城,虽然跟那位名人没有法定关系,却是影视城实际上的“二当家”。连她的侄子都成了影视城吆五喝六的“管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侄子就是当年文工队那个一无所用,眼神阴冷的“眼镜”吕尚琦……
世上巧合的事太多,这姑侄两人与文物案有没有关系,只有天知道。
这事就此一笔带过,后面不再补述。
韩根旺虽然酒喝的没邵老师多,话却慢慢多了起来。或许是比邵老师年小几岁,也或许是正在经历着自己一时无法决断的感情纠葛,他的话题很简单很直白,他一股脑把桃花说了出来,也把蒋小涵说了出来。
韩根旺说这些的时候,邵老师半句话都没插,很安静的听着,等韩根旺说完了,先是笑着开玩笑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接着又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什么意思?”韩根旺不解地望着邵老师。
“脚踩两只船,弄不好会溺水。”邵老师说。
韩根旺好像听明白了,不停地点着头。随即,跳了话题,问了句:“师父,你走了我咋办?”
邵老师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下说:“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去上学,上大学。”
“我真的能上大学?”韩根旺半信半疑的看着邵老师。
“能!你是工农兵中的一员嘛,一定能!”邵老师很肯定地说。
韩根旺似乎有了信心,便很有兴致的说:“师父,你给我看看面相,打一卦吧。”
“你不用打卦,一切都在脸上。”邵老师看着韩根旺,笑了笑,心里说:我这是忽悠别人的,你也信?但为了图个高兴,还是很认真的观察了一会儿,接着道,“你这人心地善良,为人厚道,一定有大富大贵的时候,只是……”
“只是什么,师父快说。”韩根旺用迫切地目光看着邵老师。
“只是你相貌太好,运承桃花,一辈子都有女人捧着。”邵老师含笑说道。
“师父取笑我。”韩根旺不由得红了脸,虽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想到邵老师明天早上要去乡里,便站起身来,说:“你早点休息吧。”
“好吧,”邵老师也站了起来,握住韩根旺的手说:“谢谢你能来送我。”
“我本来就该这么做的。”韩根旺说这话时,喉咙有点堵,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便赶忙回自己宿舍去了,他想好明天一早还要来。
韩根旺是个天性善良的人,他对邵老师这样,并没有什么企图,只是一种本能。可邵老师太需要这样纯善暖心的情意了。
要知道,在一个冷漠的环境里,当你给需要的人分享你的善良时,并不是施舍,而是你在播种,为你自已播种,播种善缘,播种福根,播种善果。
韩根旺不知道这些,可他这么做了,于是,他的人生旅途中便有了一份珍贵的关怀。
当韩根旺早上赶来时,邵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推开虚掩着的宿舍门,屋里除了一张空空的床板,地上还有一个喝干了的酒瓶……韩根旺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2
邵老师离开了,韩根旺一下觉得整个院子空落落的,他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日子猛然间变得很平淡。
没有人再提文物盗窃案的事,好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本来,除了邵老师和韩根旺,这事根本就不关乎人们的痛痒。
几天后,石羊镇的田文书来了趟文工队。田文书是利用到县里公干的机会来看韩根旺的。
田文书说:“公安局的人去你家调查你,你爹你娘你媳妇还有你大姐,以为你犯了啥事,给吓坏了,都来我那儿打听。我说这事我知道,公安也来公社问过,根本没啥事,让他们放心,可他们就是不放心,托我顺便看看你。”田文书说到这里,在韩根旺的胸部捣了一拳,笑道,“这不好好的嘛。”
“谢谢,谢谢田文书。”韩根旺谢了田文书。看看已到中午,他本想请田文书下馆子,可身无分文,只好说:“走,到我们灶上吃饭去。”
“我吃过了,办完事还得赶回去。”田文书说着话,已经转过身去,往大门口走。
韩根旺也不强留,对着田文书的背影说:“麻烦你回去捎个话,我好好的。”
“我知道。”田文书举了下手,头都不回走了。
韩根旺一回头,看见蒋小涵站在不远处,手里拿个饭盒,对住他笑。韩根旺觉得,蒋小涵笑起来很好看,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也对着她笑了笑。
对韩根旺来说,除了邵老师不在,他没了去处,没法学到更多的东西外,一切还是老样子。
蒋小涵每天两眼死死盯着韩根旺,更加坚定地追求着她的爱情。
或许是韩根旺被卷到文物案里面的缘故,也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许队长虽然隔三岔五还要找一下蒋小涵的麻烦,但找韩根旺谈话的次数少了很多。
韩根旺时时想着邵老师“当断不断”和“脚踩两只船”的论断,老想和蒋小涵谈谈,却总是不好开口。这会儿,机会来了。
果然,蒋小涵看见韩根旺少有对她这么笑,就赶忙撵了过来,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田文书,问道:“那人谁啊?”
“我们公社的田文书。”韩根旺说。
“他找你什么事?”蒋小涵很关心的问。也许她对韩根旺被牵进文物案的事还心有余悸。
韩根旺看了蒋小涵一眼,低了头说:“家里带话来,说我媳妇儿病了。”
“什么?你媳妇儿?”蒋小涵像看怪物一样看一眼韩根旺,然后,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连手里的饭勺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笑什么?”韩根旺被蒋小涵笑的心里发毛,红着脸说。
“我笑你傻的可爱。”蒋小涵慢慢止住笑,一手捂着肚子说。
“我真的结婚了,都有儿子了。”韩根旺一着急,脸更红了。
“你给我耍幽默是吧?告诉你,我碰巧看过你的档案了,明明写着未婚,年龄才不满二十岁,还有儿子了,你咋不说有孙子了呢?哈哈哈……”蒋小涵根本不相信韩根旺的话,仍旧边说边笑,“你骗鬼去吧。”
“我没骗你,我真的……”韩根旺还要解释,却被蒋小涵打断了。
蒋小涵有些生气的说:“韩根旺你什么意思?你看不上我就明说,何必要这样?”
“我哪是看不上你啊,”韩根旺让蒋小涵这句话给说急了,睁大眼睛说,“你不信,去我家里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去就去,”蒋小涵不假思索的说,“明天就带我去。”说完,做出对韩根旺生气的样子,皱着无比精致的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去了食堂。
韩根旺本想着蒋小涵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真的要去韩家湾。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天刚亮,韩根旺还懒在床上,就听见宿舍门口有自行车铃在响。韩根旺一骨碌翻起身来,穿好衣服下床,开门一看,只见蒋小涵推着自行车,肩上背着她的军用绿书包,站在门口等他。
“走吧。”见韩根旺开门出来,蒋小涵把头歪了一下,做了个走的动作。
“真去啊?”韩根旺简直不敢相信蒋小涵会这么认真。
“你是不是怕谎言被揭穿?”蒋小涵歪着脑袋望着韩根旺,一副挑衅的神态。
“那就走吧。”韩根旺很无奈的说。
就这样,两人骑车上路了。
一路上,蒋小涵兴高采烈,说说笑笑,有下坡的路段还有意无意的搂抱住韩根旺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韩根旺呢,却是心事重重,只管赶路。
快到韩家湾时,蒋小涵却提出缓一缓再走。韩根旺看得出,她有些胆怯了。
其实,韩根旺心里更胆怯。他不是怕蒋小涵见到桃花,而是怕桃花、还有爹和娘看见蒋小涵会怎么想,他又该如何解释。
当韩根旺带着蒋小涵走近自家院子时,看见两岁的儿子一个人撅着屁股在院里玩。韩根旺喊了声“冬森。”
儿子抬头一看,已经认出韩根旺来了,但看到韩根旺身旁还有个陌生人,也不叫爹,就直接跑进屋去了。只一会儿,桃花从屋里出来了,紧跟着,爹和娘都从屋里出来了。几个人像搞队列训练一样,齐齐站成一排,用异样的眼神看一眼韩根旺,再看一眼蒋小涵。
韩根旺这时倒冷静了,索性大大方方对蒋小涵说:“我爹,我娘,我媳妇。”
蒋小涵好像没听见韩根旺在说什么,把原先想好要叫“伯父伯母”的称呼忘得一干二净,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呆立在那里。
韩根旺已顾不得这些,又指了下蒋小涵,说:“这是我们单位的小蒋。”
就算蒋小涵是出生在军人家庭的城里姑娘,此时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下意识地往韩根旺身后躲了躲。
看着一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姑娘和韩根旺站在一起,竟是那么般配,那么亲密。桃花的脸色由黑红变成煞白,脚步踉跄的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你怎么……”根旺爹表情严肃地说,“说回来就回来了?”
“小蒋要来咱们家看看。”本来有几十个理由可以把这事搪塞过去,不至于让家人有更多的想法,可韩根旺天生不会说谎。
果然,根旺娘应声而来,她用排斥的目光看一眼蒋小涵,不冷不热地道:“穷家穷舍,有啥好看的。”好在蒋小涵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了,解释说:“大伯大娘,我们在石羊镇演出,顺便来看看你们,马上要走的。”
“噢,是这样。”看得出,根旺爹绷紧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下来,看一眼韩根旺说:“进屋吃饭吧。”说完,先自进屋去了。
正是午饭时候,韩根旺和蒋小涵进了屋。
桃花已经按人头舀好饭放在炕桌上,自己却埋头坐在灶前走神。
蒋小涵哪有心情吃饭,推说已经吃过了,连碗都没碰。见韩根旺把一碗饭吃完了,就站起身来要告辞。
韩根旺本来想住一宿,却又对蒋小涵一个人回县城不放心,就只好跟着她走。
走出院外,韩根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爹和娘站在门口,并不见桃花从屋里出来。
走到山道上,韩根旺又回头看了一眼,仍不见桃花从屋里出来。韩根旺心情很沉重,他知道桃花在生他的气。
其实,桃花不是生气,桃花是没有勇气看着他们双双离去。
蒋小涵的出现,给桃花心里丢了颗炸弹,给她的心头压了块石头。一连几天,她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白天一口饭都吃不下,只觉得心口发疼,自此,就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
后来,不管韩根旺怎么解释,不管韩根旺怎么发誓赌咒,都没法消除留在她心底的阴影,也没法疗好她淤积日久的心病。
3
从韩家湾回来不几天,蒋小涵就离开了文工队。
韩根旺明知道这是对两人最好的解脱,可内心却有着一种无法言状的失落。
一个月后,单位发了工资,韩根旺正想着要去找蒋小涵还钱,谁知,蒋小涵却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来看韩根旺。
“我要去当兵了,临走前来看看你。”蒋小涵见到韩根旺,一脸灿烂的笑容,“给,有样东西送给你,做个纪念。”说时,将她自己背过的八成新的军用书包递了过来,里面还鼓鼓囊囊装着什么东西。
韩根旺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双簇新的军用胶鞋。
“喜欢吗?”蒋小涵歪着脑袋看着韩根旺,说,“这是我爸省着没穿的,我估摸着你的脚正好能穿。”
“太好了,谢谢你。”这两样东西,韩根旺何止是喜欢,是他做梦都想要的!
韩根旺把书包挂到肩上,赶忙掏出两块钱来说:“我借的钱,还给你。”
“这个你留着,也做个纪念。”蒋小涵依旧笑容灿烂,说,“自己保重,再见!”然后,挥手而别。
韩根旺呆呆地望着蒋小涵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
对韩根旺的际遇,文工队所有人都羡慕不已,“眼镜”吕尚琦嫉妒的快要眼睛滴血了。
北方的冬天说来就来,一场大雪过后,天气冷得让人无法忍受。
文工队是新组建的单位,住在废弃的学校里,房子本来就四处透风,又没钱拉煤供暖,虽然每天还坚持练功排戏,可人都冻得缩成了一团,根本无法正常工作。
韩根旺还穿着单衣,每天都冻得脸色发青,本想回家拿棉衣,可蒋小涵不在,文工队的人都没有自行车让他可借,又舍不得花钱打车,就这样硬挨着。
这天,文书田有志来了,是桃花托他给韩根旺捎棉衣来的。桃花捎来的是韩根旺穿过的旧棉衣,但拆洗的干干净净,缝补的平平整整,跟新的一样。韩根旺穿了,一下从身上暖到了心上。当即,就让田文书把他刚领的七元钱的工资捎回家去,本来该捎给他爹,可他一再叮嘱要捎到桃花手里。田文书不明白韩根旺是什么心思,但笑着答应了。
谁知,第二天上午,许队长却宣布放假了。
许队长说:她请示了文教局,文教局领导认为,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没法演出,怕把人冻出问题来,干脆让放假回家去。许队长又说:放假期间没有工资,请大家理解。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一个个长吁短叹,纷纷说:与其这样回去,还不如上班,冻点怕什么。
于是就有人问:“什么时候上班?”
许队长说:“等通知。”
放假不要紧,这可苦了韩根旺。
韩根旺才把钱捎回家去,给自己一分都没留,拿什么来打车?向别人借吧,他和大家一样刚刚发过工资,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怎么张口?何况,人人都要回家,只愁钱不够用呢。
想来想去,韩根旺决定去拖拉机站碰碰运气,说不定有去石羊镇拉什么的拖拉机,还可以顺路坐上。
到了拖拉机站,见门房里有个穿老羊皮袄的人坐在铁皮火炉旁烤火,头上的棉帽压的很低,隔着很小的玻璃窗,看不清年老年少。韩根旺轻轻敲了下窗户,试探着问了句:“师傅,有去石羊镇的拖拉机吗?”
那人抬起头往窗口看了一眼,站起身打开半边窗扇,好像认识韩根旺似的说:“你去石羊镇啊?”
韩根旺乍一听这人的语气,觉得有了希望,赶忙说:“是啊。”
“没有。”瞬间,那人的话又变得像脚下的地皮一样僵硬,“冷冻寒天的,早就放假了。”说完,随手关上了窗户。
韩根旺又返身来到街上,站在街边,望着四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定了定神,迈开双腿,朝着通往石羊镇的公路一步一步向前走了。
四十多公里的路程,韩根旺硬是凭着身强力壮,脚板有劲,也直到后半夜才回到他没有院墙的家里。这几乎是一天一夜徒步行走的无助和凄苦,让韩根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韩根旺有气无力地挪近自己住的窑洞,敲响了屋门。可睡在两个窑洞里的家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无奈之下,韩根旺只好喊出桃花的名字。
听见是韩根旺的声音,两个窑洞的窗户上才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桃花轻轻打开屋门,韩根旺带着一股寒流扑了进来,不是桃花扶着,差点倒在了地上。
这边窑洞里,根旺爹和根旺娘翻起身来,坐在炕上,互相对望着,心都悬在了空中,担心儿子又出什么事了。
4
进入冬季,生产队也没多少活可干,就把各家各户的炕灰和厕所沤的肥收起来,运送到生产队地头上,来春开种前再撒到田里。
韩根旺除了每天上午给桃花顶工挣工分,就窝在热炕上,不是看从城里借来的书,就是跟桃花亲亲热热说话,有时候,也会看着炕头的军用书包和地下的军用胶鞋愣神。就这样,安安静静,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
桃花的心情开朗了很多,气色也好了很多,只是心口疼的毛病偶尔还会发作。
春节过后不久,韩根旺接到了回单位上班的通知,全家人都很高兴。
这个冬天,韩根旺最大的收获,就是让桃花又有了反应,翻年就生下了冬林。这无疑给男丁稀少的韩家立了一功。
经过一个冬天的长假,全队人员都回到了单位,猛一见面,大家都感到格外亲热,互问着家中的安康,共诉着别后的牵挂,似乎一下体会到了集体生活的珍贵,人人都更加用心的投入到了工作之中。一时间,文工队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没有了蒋小涵,许队长很少组织开会,也不再指桑骂槐,对韩根旺的态度也变得持重而又从容不迫。
转眼到了春光融融,播种农忙时节。许队长照例带着文工队这些精壮劳力,到郊区生产队参加春耕生产。可以说,这么做,既调节了文工队的单调生活,又锻炼了身体,到时还可以分到些口粮,大家都很乐意去。只是,干农活体力消耗大,胃里消化快,饿的不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种地的农民也是这样。
这天下午收工回来,韩根旺累的连脸上的土都没擦,正准备躺在床上休息时,听见外面有人喊:“韩根旺,来信了!”
文工队的人很少有信件,可韩根旺却一下收到了两封。一封是部队来的,一封是大庄小学来的。部队的信是蒋小涵通过邮局寄来的,而大庄小学的信是邵老师让拖拉机站的喜庆师傅捎来的。巧的是,两位送信人几乎同时到文工队。
韩根旺拿了信回到宿舍时,激动得手颤心跳,好久都平静不下来。
对韩根旺来说,这两个写信的人,都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人。一时间,他不知道先拆那封好。闭住双眼静默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的先拆阅了蒋小涵的来信。
蒋小涵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除了开头简单的问候和结尾对她在部队生活的简短告知,满篇都是对自己和韩根旺在一起那段美好时光的回忆,字里行间流露着深深的依恋和浓浓的思念之情,并在结束时说了句很矛盾的话:“造物主很公平,也很残忍!”
看完蒋小涵的信,韩根旺直觉得有股热浪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冲撞翻腾,往日的历历画面如同就在眼前,不由得让他两眼潮湿。
邵老师的信却很简短,也很直接。邵老师在信里说,他听到今年又要招收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让韩根旺不要错过机会,一定去上回学,读点书。
邵老师的信使韩根旺异常兴奋,能够再去上学读书,是他怀揣的梦想啊!
吃过晚饭,韩根旺忍不住又把两封信看了一遍。尤其是再次看过邵老师的信之后,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去找许队长,问一下推荐上大学的事。可当他走出宿舍,看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有些犹豫。说实话,他平时去许队长宿舍,心理就有种压力,更不要说这时候去了。但上学是件事关他一辈子的大事,说什么都不能含糊,于是,就硬着头皮去了。到了许队长宿舍门前,见窗口没有灯光,知道她回家了,这倒让韩根旺舒了口长气。
第二天上班早点名后,韩根旺又到宿舍去找许队长。
许队长没想到韩根旺会主动来找她,先是眼睛一亮,心里暗自激动,可这样的反应稍纵即逝,继而,就表现出了一副领导的架子和矜持来。
“什么事?”许队长用很平淡的口气问。心里却说:蒋小涵把你甩了,倒想起来找我了。
“许队长,我的文化太低了,能不能推荐我上大学。”韩根旺毕恭毕敬站立着,显得很拘谨。
许队长万万没想到韩根旺是为这事来的。她也知道工农兵上大学这件事,但事不关己,根本就没在意。
“你的消息倒很灵啊。”许队长打着官腔说,“工农兵上大学可是时下的热门。”说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韩根旺一眼,接着道,“不过,咱们单位有没有名额还很难说。”
听到许队长后面这句话,韩根旺的心一下凉透了,心想:原来这学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正要离开的时候,许队长又出声了。
许队长说:“我今天去问问,你晚饭后来我宿舍吧。”
“谢谢许队长,谢谢大姐。”韩根旺灰冷的情绪又有了温度,双手合十,忙忙致谢。
许队长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韩根旺,淡淡的笑容里暗含着一种尴尬和羞涩。
在焦灼的等待中,韩根旺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就像要故意折磨人似的,这天的晚饭也开得很迟,等吃过晚饭,天全黑了。
韩根旺没有多想,就来到了许队长宿舍。可来了之后,才发现许队长把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床上的被子已经打开捂好了,而她人呢,坐在那把有靠背的木凳上,肩上披了件外套,薄薄的内衣让胸部高高顶起来,都能看清两只乳房的形状,屋子里浓重的雪花膏味让人感到窒息。看样子,她马上就要睡觉休息了。
韩根旺感到有些紧张,也有些难为情,便很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许队长,我不知道你要休息了。”
“跑了一天,确实有点累了。”许队长伸了伸腰,一副慵懒的样子。然后,又轻描淡写的说,“不过还好,总算给咱们队要来一个上大学的名额。”
“是吗?这太好了。”韩根旺很激动,好像这个名额就是给他要的。
许队长却重重叹了口气,很无奈的说:“可争的人太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去上这个学都合适,让谁去,又不让谁去?真难死我了。”
韩根旺一听,觉得许队长的话也在理,心里急得像猫抓,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只见许队长皱起眉头,扭了扭肩膀,又用双手交替揉搓着后脖颈,显得很痛苦。
“许队长,你不舒服吗?”韩根旺问道。
“肩膀和脖颈有些酸痛,你帮我揉揉吧。”许队长闭着眼睛说。
韩根旺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站到许队长的身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揉捏着她的两肩和脖颈。韩根旺感觉到,许队长的全身都在颤抖。他以为自己手劲过重,按疼了她,就尽量将手放轻了,几乎是在抚摸。
这时,韩根旺看到许队长高耸的胸部开始急剧起伏,呼吸变得急促,喉咙里还发出微微的呻吟。这些信号刺激到了韩根旺,一种本能的冲动让他浑身的血液急速流动,但他并不敢多想,硬是用理智赶走了冲动。
可就在此时,许队长却忽然站起身来,如同梦幻般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啥事都好说。”然后,就一下扑到韩根旺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上。
韩根旺呢,二十岁的小伙子,正是没事还要找事的年龄,哪有干柴见火不着的道理。脑子里瞬间划过公牛和母牛闪电般的快乐过程,浑身的血液此时不是在流动,而是无法遏止的燃烧了起来……
这件事过后好长一段时间,韩根旺还觉得有些恍惚,好像那晚的事不是真的。
他没有为那事感到后悔,甚至还有点征服者的得意。但他内心却很矛盾,心情很复杂,说实话,他没有过多的去想桃花,却隐隐觉得有些对不起蒋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