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二十一章
1
王郎镇是章平县第一大镇,距省城只有四十来里地,有国道穿镇而过,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越。黄河古渡口就在镇子的南边,相传,早在秦朝时这里就设有驿站,秦朝大将蒙恬征讨匈奴时,便是从这里渡河北上的。用一句老掉牙的话说:此处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现时的王郎镇,市场活跃,客商云集,物流四通八达,一派繁荣景象。尤其是这里生产的牛羊肉,畅销全国各大城市,还出口国外。
有这样的一块富庶之地,必有一大批土生土长的人先富了起来。这些人眼光长远,地方观念浓厚,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繁华,为了保住本镇龙头老大的地位,持久发展,他们自发成立了“市场管理协会”,专管集市贸易秩序,专治欺行霸市行为。一时间,王郎镇集市交易文明,买卖公道,童叟无欺的美名,比王郎镇市场本身的庞大和强劲更吸引前来赶集的人。
即便这样,他们还嫌不够,动了动脑子,又想到了请戏班子唱戏。
北方省大多地方喜欢看秦腔,王郎镇也不例外。
章平县是河源市直管县,于是,河源市秦剧团就成了首选。
刚上任的郝团长想着要烧三把火,就召集新班子开会,让大家出点子想办法,群策群力做几件有影响的事,以改变秦剧团的现状。
一句话,就是想尽快干出点成绩来。
可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送戏下乡的思路。正愁没有经费,几十号人马无法行动时,就有章平县文化局的一名副局长和王郎镇市场协会的人上门来请了。正如俗话说的:瞌睡遇见枕头了。
主动送戏和上门请戏大不一样。送戏,吃住行都得自己花钱,老百姓还不一定欢迎。请戏,就是别人把钱顶到脑门上,请你去唱,会把你当神一样供着。
因是各有所需,双方一碰面,这事就一拍即合。
郝团长上心的是演出费,可对方给的戏价,让团里几个人都暗吃一惊。
王郎镇来的人说:“唱五天,十万元,行不行?”
见团里几位领导愣在那里不说话,来人以为秦剧团嫌给的钱少,就求助似的看一眼跟他一起来的县文化局领导,可领导一个劲儿笑,也不说话。报戏价的人便又补充道,“乡里条件差,吃住都在附近老百姓家,但保证管你们住暖吃饱。”
郝团长一下愣过神来,没头没脑的说:“唱六天。”
来人望着郝团长,迟疑道:“我们商量好了,就凑这么点钱,只唱五天。”
“钱不多要,戏多送一天。”郝团长解释说。
来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说:“这太好了,谢谢,谢谢。”
“我们全班人马,明天到位。”郝团长表态说。
连演出合同都没签,这事就一锤定音,真是皆大欢喜。
来人满意而去之后,郝团长愉快地向全团宣布:准备行头,明天去王郎镇。
一向除了点名签到,就是练功排戏,闲的无聊的演职人员,一听有活干,而且是订单活,个个群情振奋,立马动了起来。
团里新班子已经分了工,韩根旺分管业务。
秦剧团的业务,就是唱戏。
按理说,韩根旺在县文工队干过一把手,在这里干业务不是什么难事,可事实上,却让他感到有些难。
他原本想着宋真真是团里的老人手,戏又唱得好,还获过国家级奖项,是团里的台柱子,场场戏里都有她的角色,根本就离不开舞台,让她管业务是顺脚顺手的事。自己一个大男人,管管后勤,干一些跑路出力的活,才能发挥作用。要么,让他上台担个角儿唱戏,扮须生唱花脸都行,可郝团长却坚持要这么分,自己初来乍到,又不好辩解。
韩根旺眼看着大家都忙活,自己也不能闲着,就跟着一起抬箱子,搬凳子,将一应道具往车上装。
郝团长也在呼来唤去指挥着,还老远对着韩根旺笑。
这时候,韩根旺才明白,这样的分工是对的。
第二天一早,团里的大卡车拉着舞台设备和道具,从运输公司租来的大轿子拉着演职人员,由郝团长和汪书记坐着吉普车在后面压阵,一路奔王郎镇而去。
万里晴空,秋高气爽。秋收后的河套平原,千里沃野,一望无际,晨霜随阳光融化,氤氲之气淡淡升腾,精耕细作之后的土地,呈现出一个时代的变革与祥瑞。
这样的时节,正是唱戏和看戏的好日子。
王郎镇的集市上,已是人群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秦剧团的人马到来时,王郎镇的戏台已在木材市场搭建起来,戏台前面一大片场地里,用粗壮的原木摆成的观众席,就像挂书上长长短短的线图,看得出主办者对演出的重视和用心程度。
郝团长看了舞台,表示满意,便对韩根旺说:“韩团,你辛苦一下盯着装台,我来安排食宿。”说完,就带着宋真真,找当地主事的人商量演职人员住宿吃饭的事去了。
韩根旺应了声“放心吧”,便带人接着把卡车里东西往舞台上搬。他知道,秦剧团人多,女人又占了一大半,人员分散安排下去后,还要跟住户对接,也是件啰嗦事。
等舞台上的灯光音响,锣鼓道具都安置就绪,时间已过正午。韩根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再无漏洞,确定下午的开场演出万无一失,这才松了口气。再看看舞台周围,除了一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舞台上只剩了他和美工老范两个人,团里其他人连影儿都找不见了。
老范是个细心人,还在完善他自制的一些道具和图案,这儿摸摸,那儿瞧瞧,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韩根旺只好耐心等着,他就是管演出的。
这时,听见木材市场后面有个女人在喊:“大虎哎!大虎哎!”市场里虽然吵杂,可那声音却很亮很脆。女人喊过之后,有个瘦瘦的男孩就应了一声。韩根旺注意到,那男孩已在舞台前站了很长时间。男孩见韩根旺在看他,就大着胆子对韩根旺说:“叔,我娘叫你们吃饭呢。”
韩根旺清楚,自己和老范的吃住安排到这个叫大虎的孩子家了。
听见大虎叫他们吃饭,韩根旺确实觉得有些饿了,就冲着老范说:“范老师,好了没有?”
“好了。”老范猫着的腰直了起来。
“走,吃饭去。”韩根旺边说边往台下走。
“吃。”老范心不在焉地应道,跟在韩根旺屁股后面,还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挂起来的底幕。
大虎家就在距木材市场不远的地方,韩根旺和老范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两扇宽阔的铁皮大门开着一条缝,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一直看着韩根旺走近身边,好像痴了一般,并不收回目光,让韩根旺感到有些不自在。可他想到要在她家吃住,就得客气点,于是便抱歉道:“对不起,忙过头了,让你久等了。”
听见韩根旺说话,女人似乎猛然回过神来,一下红了脸,很腼腆的笑了笑,赶忙转过身去,快步走进大门。
女人看上去并不算漂亮,可那一颦一笑不加矫饰的容貌,和一举一动饱满精致的型体所宣示的风韵,竟然是那么自然天成,那么有气质,甚至,有些高贵。
就在这一瞬间,韩根旺的心弦不由得动了一下。
自参加工作,韩根旺在女人堆里埋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时常听到身边年轻人津津有味地讲他们在下乡演出时有过怎样的艳遇,又是如何偷情,可他就当是听故事。
难道,这样的故事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吗?
这样想的时候,韩根旺轻轻摇了下头,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可事实上,故事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韩根旺不愿承认罢了,而且,他更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女人,改变了他整个人生。
2
韩根旺和老范相跟着进了大门,只见院落很大,显得很是干净整洁。北边的一间大瓦房和东边的几间厢房虽有点旧,却是门窗洁净,玻璃明亮,就连门口水泥台阶都一尘不染。西边墙脚下,有很多汽车旧轮胎和各类零件,也都是摆放的整整齐齐。
毫无疑问,这是一户会过日子且生活殷实的人家。
韩根旺心里对这户人家的主人多了几分敬重。
大虎看上去十二三岁,虽有点黑有点瘦,却很懂事,一路引导韩根旺和老范到一间厢房。
厢房靠窗的地方有一面通炕,炕上已经放好了一张炕桌,摆放着两样下饭的小菜。
“叔,你们炕上坐。”大虎像个大人似的说。
老范也不谦让,脱掉鞋子上了炕,坐在了炕桌旁边。别看老范性格内向,平时话很少,这会儿,却对着大虎问了句韩根旺也极想知道的话。
老范看着站在地上的大虎说:“孩子,你家大人呢?”
大虎犹豫了下,说:“我爸出车拉货去了,我娘在厨房做饭。”
“你们家有车?”老范问。
“有,东风车。”大虎将脑袋歪在一边,望着老范,眼神中满是自豪。
韩根旺心里说:难怪墙脚有那么多汽车轮胎和零件,也难怪这个家里这么有气象。这年月,家里有个能做点生意的人,日子就过得去,更不要说自己有辆东风货车跑运输。有辆好几万的大货车,本身就称得上是富户人家了。
就在韩根旺暗自感叹时,又听见了女人的声音:“大虎哎。”
大虎一边应着声,一边跑了出去。很快,大虎就端来一大碗盖着牛肉哨子的面来,放到炕桌上,再次跑了出去,又端了碗进来。
韩根旺下意识的看了下门口,却没见到女人露面,心里多少有点失望。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想多看女人一眼。
老范和韩根旺刚吃完饭,放下筷子,就有人在门外叫“韩团长。”
韩根旺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见女人说:“你找谁?”
“找我们韩团长。”来人说。韩根旺听出是团里的演员小刘,就下了炕。
“正吃饭呢。”女人说,“你也来吃碗饭。”
“谢谢大姐,我吃过了。”小刘说。
两人正说话间,韩根旺和老范就出了屋。
小刘老远对着韩根旺说:“韩老师,郝团长等你商量事呢。”
“知道了,这就去。”韩根旺边走边说。再看女人时,她已进了厨房。韩根旺觉出,她好像是有意躲着他。临出大门时,又不甘心的回头望了一眼,见女人在厨房里隔着门也在看他。这时候,他发现老范抿着嘴偷笑。
“老范,你笑啥?”韩根旺有些心虚的问。他担心老范看出了自己不正常。
老范没说话,只顾走路。
韩根旺的感觉是对的,女人确实在躲着他。
其实,就在他从木材市场走过来那会儿,女人就认出他了,只是觉得太巧,一时不敢确定,就显得有些慌乱,赶忙回屋去了。这会儿有人来叫他,连他姓啥都对上了号,她相信,他就是韩家湾的韩根旺了。
她见过韩根旺的爹,见过韩根旺大姐,也见过韩根旺,他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小时候的记忆不会欺骗她。
可是,如果女人不说破,韩根旺却打死都认不出她是谁,也永远想不到她是谁。
偏偏世上就有这样绝顶聪明的女人。当她内心平静下来之后,她就拿定主意,决心不会将这事说破,毕竟几十年过去了,想想都令人心酸,说出来又有啥意义呢?
当韩根旺再次见到女人时,她不再躲着了,但说话时却不看他,只是腼腆一笑,显得有些拘谨。
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之人。韩根旺呢,跟郝团长谈完事,就领着大虎在市场转了一圈,听说大虎下学期要上中学了,又给孩子买了一支钢笔。很快,他就知道了女人一些情况。
女人叫康春兰。她家男人叫方程,以前是当兵的,在部队开过车,复员后就结了婚,两口子种地过日子。近些年,政策越来越好,就买了辆车跑运输。这几天,进山拉煤去了。
韩根旺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会对这个女人如此上心。
更离奇的是,还不到晚饭时候,韩根旺就叫上老范,早早来到方程家。
进门时,女人正在厨房门口拣韭菜,看见韩根旺和老范,就站起身来。韩根旺怕她又躲开自己,便抢先没话找话说:“小康,晚上做啥饭?”
女人没想到韩根旺会这样称呼自己,脸一下就红了,很腼腆的笑了笑,说:“我想……给你们包饺子吃。”说完,又坐了下来。
看到女人没躲开,又跟自己说话,有点含羞的模样很是淳朴,韩根旺就有了心跳的感觉。他知道,这个季节,韭菜虽然在王郎镇市场上能买到,可价格并不便宜。她能想着法子给自己做好吃的,说不定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意。
韩根旺心里这样揣测着,就想起了在高原文工队时胡德志说过的话。胡德志二胡拉的好,戏也唱的好,搞女人更是高手。有一次,胡德志在讲完他在乡下的一个老相好如何如何喜欢他之后,总结说:“一个女人要背着自家男人,往你手里塞好吃的东西,她心里肯定有你。”说这话时,脸上还洋溢着一种自得的幸福感。有人看见他经常躲在底幕后面,不是吃烤土豆,就是吃鸡蛋,便是活生生的例证。当时,韩根旺觉得好笑,还骂他是“小人谋食”。现在想来,他倒有些羡慕胡德志了。
韩根旺想的入神,便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女人。
女人低着头,两手麻利的摘着韭菜,脸越发红了。
韩根旺看到,女人浓黑的头发盘了起来,不算细腻却很白皙的脖颈露得恰到好处,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上衣很得体的凸现出了诱人的成熟和饱满,而那双方口黑色平绒鞋穿在脚上,却又让她有了几分朴实……从她身上,看不到桃花的土气,又看不出蒋小涵的洋气,可他又无法比拟她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美感。
这种美感,令他着迷。
韩根旺一时看得呆了,喉结动了一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韩根旺想入非非的时候,女人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依然是腼腆一笑,说:“韩老师,你屋里坐。”
韩根旺立马收回目光,为掩饰内心的尴尬,便没话找话说:“方师傅啥时候回来呀?”
“他到山里拉煤去了,说不定今儿就回来了。”女人说着话,也不看韩根旺,端起摘好的韭菜,转身进了厨房。
韩根旺听说方程今天要回来,觉得很无趣,又觉得有些心虚,就回到自己住的厢房去了。
3
王郎镇人都是戏迷,天不黑,就把木材市场坐满了,黑压压一片。
戏台上,开场锣鼓和各类胡琴响器很卖力的渲染着气氛。
韩根旺没有角色,便和乐队坐在一起,敲打着手锣,双眼睁大了看着台下的人群,努力寻找着他想看到的那个人,可眼睛都看酸了,也没找到。
韩根旺听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故事,可自己连三分钟都等不住就想看见她,真的,只要能看见她就行。
韩根旺怀疑自己鬼迷心窍,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对一个女人这么动心,但他已经由不得自己。
如果没有刚见面时她那样的眼神,如果不是她有意无意躲着自己,如果没发现她在厨房里隔门偷看自己,如果没有每次见面时她那腼腆含羞一笑,如果她不专门包饺子给他吃……也许,他就不会有这种醉心的感觉。
当他再一次在人群中搜寻时,却无意中看到了大虎。大虎就坐在离台口很近的一根木头上,旁边还坐着两个比他小点的男孩,就像楼梯的台阶。韩根旺知道,他们都是小康的儿子,都在小学读书,但他还没记住他们叫什么名字。不过,明天是星期天,孩子们不用上学,今天也就不用早睡。
韩根旺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个孩子,这才发现,大虎的另一边明显空着一个座位,搭了件衣服占着。
“她一定会来的。”韩根旺在心里说。果然,就看见小康从站在剧场边上的人墙挤了进来,顺着一排木头的空隙,走到那个空位前,坐了下来。这一刻,韩根旺觉得剧场的灯光一下明亮了许多,舞台内的开场合奏曲让他陶醉,他轻轻闭住眼睛,用心敲着手锣,用意念把清脆的锣声送给戏台下那个让他心仪的女人。
演出开始后,坐在侧幕敲手锣的韩根旺,眼睛再没离开过小康。他看到,她一直很专注地望着舞台,虽然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他相信,她一定也在看着自己。这让韩根旺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表的心境。
这样的心境把他自己都感动了,他猛然想到了“相好的”这个词。这个词与城里人所说的“情人”有着太大的不同。“相好的”之间,不用刻意粉饰,没有任何算计,相见时水乳交融,分别后便是一生的牵挂和念想。
难怪胡德志说起来那么津津有味。
韩根旺从来都不是个花心的人,但他现在很向往有个相好的。
可是,就在韩根旺心念神思的时候,让他从晚饭前就开始在乎的事终于出现了。韩根旺看见,有个男人来到了小康身边,几个孩子往一起挤了挤,腾出一个座位来,男人就挨着小康坐下了,坐下之后,两人就低着头说话。
想都不用想,是进山拉煤的方程回来了。
此时的韩根旺,心里除了羡慕,又生发出几分嫉妒。幸好,他还能看见她,这就足够了。
但转眼之间,他连这点福气都没了,只见原来的座位上就剩三个孩子,而方程和小康呢,一前一后走过两排座位间的空隙,挤出剧场边上的人墙,消失了。
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他们急急忙忙回家干什么事去了,三十多岁的小夫妻,正是火上浇油的年龄,更何况,好几天不在一起了。
这样想的时候,韩根旺心里很失落,甚至有些难受,手锣也敲得有一下没一下,直到深夜谢幕散场,都没提起精神来。
回到方程家时,借着月光,看见方程卸了煤的大卡车停在门口,韩根旺心里就有点醋意。推开虚掩的大门,韩根旺第一眼就去看上房的窗户,灯黑着。看见老范先进了厢房,他又有意停了下脚步,也没听出屋里有什么动静。他知道,小康就睡在上房里。
这时候,几个孩子也吵吵闹闹回来了,进门后,还没忘了上好门闩。
韩根旺猛觉得自己很阴暗很猥琐,就赶忙先一步进到屋里。随后,就听见孩子们回到了隔壁厢房。
老范已经裹着被子睡下了,给他留着靠窗户的大半个炕。韩根旺灭了灯,在炕边坐了会儿,这才摸上炕去,连衣服都懒得脱,就躺下了。
夜很静。他似睡非睡的躺着,感觉到有些凉,又起身脱掉外套,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黑暗中,除了老范的鼾声,他总觉得有什么声音从上房传进他耳朵来,他清楚那只不过是幻觉,可这幻觉却让他无法入睡。
他不知道夜里的时辰,却听见远远近近的鸡在叫。上房的门响过之后,就有方程的脚步声走出了院子,不一会儿,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随即,慢慢远去,渐渐消失。
韩根旺坐起身,从窗帘的缝隙间望了眼上房的窗户,见没有灯光亮起,夜色依旧黑暗,便又躺了下来,想着方程起早贪黑过日子的不容易,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晨,韩根旺睡得正香,却被老范叫醒了。
老范说:“韩团,今天要唱两场,咱们得早点过去。”
韩根旺觉得头有点沉,眼睛涩涩的,但想到自己负责演出这一摊子,也就不敢怠慢,翻身下炕,草草擦把脸,跟老范一起走出屋来。
看见韩根旺和老范要走,小韩忙从厨房出来,对着韩根旺说“早饭做好了,你们吃点再去吧。”
韩根旺记着晚上的不快,本不想理她,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对自己的神情与昨天没什么两样,只是,经历了一夜阳光,她的眼睛更加明亮,脸色更加红润。便在心里说服自己道:人要有自知之明。是的,人家是两口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算老几?又吃的哪门子的醋?
这样想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留着回头再吃。”然后,就出了大门。
韩根旺发现,老范又在偷笑。
“你个闷葫芦,又笑啥?”韩根旺用胳膊肘碰了下老范,问道。
老范没说话,只管走路。走出老远一截,才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快刀斩乱麻。”
韩根旺琢磨着老范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默不作声往前走,直走到戏台旁才回过味儿来,便在心里骂道:“这头蔫驴,心里倒有不少路数。”
骂过之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4
连着几天过去,眼看戏快唱结束了,韩根旺对小韩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可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这期间,方程又回来过一次,依旧是来去匆匆。方程给县上的几家单位拉煤挣运费,昼夜不停地跑。这个季节,冬天的影子已经时隐时现,正是煤炭紧销的时候,即便是方程这样勤谨的人,也得在深山老矿排两三天队,才能装一车煤。
韩根旺因日夜惦记着小韩,已经掌握了方程进山的时间,也确定了小韩一个人睡在上房里。
连着几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老范打鼾熟睡之后,韩根旺借着解手,不知多少次轻手轻脚来到上房的窗前,走近上房的门口,强压着心跳,倾听过小韩的呼吸声,或者是轻轻的叹息声。可每次都是在极度的矛盾之后,又不甘心的离开了。他怕她拒绝,他怕她大声喊叫,让老范和孩子们听见,他更怕这事传出去,闹出笑话,叫他没脸见人。
可是,他又确确实实欲罢不能。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韩根旺不是贼,却比贼更可恶,因为他想偷的是人,一个让他彻底心动的女人,包括这个女人的心。
向来对女人目不斜视的韩根旺,真的是犹如鬼魂附体。
当然,人会变,一生都在变。有的人变好了,有的人变坏了。
韩根旺没想过要当坏人。
他在努力寻找着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
就在戏唱到最后一天,韩根旺发现小韩没来看戏。剧情转场时,老范上前来,对着韩根旺说:“韩团,让我来敲,你歇会儿。”
韩根旺见老范闲着,说声“行”,就把手锣递给老范,自己从后幕下了戏台。
韩根旺看到剧场里看戏的人坐的满满当当,周围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随着人流走出了木材市场。
他想看看王郎镇的街市。
走着走着,就转到了卖家具瓷器这条街,在国道和街市的拐角处,韩根旺看见了门楣上挂着“谭记银匠铺”牌子的小店,就顺便走了进去。店里面有一老一少,老人正一手端着熔炉,一手拉着风箱,炉下面的炭火在熊熊燃烧,熔炉里有件银器,一半已经化成了银浆。不知老人要用他这双祖传的巧手,把那块银子,打制成什么样的器皿或者首饰。
要知道,王郎镇的谭记银匠铺是远近有名的,据说清朝时,谭家先人还在朝廷做过银器制作师傅,巧夺天工的手艺,备受皇上赞赏和后宫娘娘们亲睐。
再看那少年,他在专心致志整理柜台里制作好的各类首饰。
当看到一副精致的手镯时,韩根旺灵机一动。
“老爹,你这首饰都是定做的吗?”韩根旺看着老人问。
“也有现卖的。”老人两眼盯着熔炉,头都没回。
“这副手镯呢?”韩根旺指着柜台里自己看上眼的手镯问。
“定做的。”这回是少年说话了。
“卖不卖?”韩根旺问。
少年犹豫了,做不了主的样子,用求教的眼神望着老人。
“不卖。”老人依旧没回头,“说不定主家什么时候来取。”
听到老人这话,韩根旺心里有点着急,就恳切地说:“老爹,我老远来,就看上这副手镯了。”
老人这才停住拉着风箱的手,侧过身来看着韩根旺说:“你是哪里人?”
“我从省城来,在镇里唱戏,天黑前就要回去了。”韩根旺说。
“你是来给我们唱戏的?”老人脸上的表情不再僵硬。
“是的,老爹。”韩根旺回话说。
“那就拿走吧。”老人话语很干脆,“我再赶工打一副。”
“谢谢老爹。”韩根旺高兴了,“多少钱?”
“一百九。”老人说,“银子值一百,手工算九十。”
“我给你二百,老爹。”韩根旺心里很高兴,“多十块钱你去喝碗茶。”
老人没说话,脸上却有了笑意,让少年拿出一块红绸,包了手镯,递给韩根旺。
韩根旺将镯子揣进兜里,又转回到戏台边,见这场《金沙滩》正唱到精彩处,就放开脚步,回他住的地方去了。
走进大门,韩根旺看见小韩在洗衣服,厢房房檐下的铁丝上,已经搭着一些洗好的床单和衣服。
“韩老师,戏散了吗?”看见韩根旺突然回来,小韩赶忙站起身来,在衣襟上蹭着手上的水,“我还没顾上做饭呢。”也许是她今天穿了身很旧的衣服,怕自己难看,显得很不好意思。
可就是这样的穿着,在韩根旺看来,却觉得她更是朴实无华,楚楚动人了,便用疼怜的眼神望着她,答非所问的说了句:“水凉,会落病的。”
听到韩根旺软软的话语,又看到他含情的目光,小康的脸一下就红了,很腼腆的笑了笑,说:“农村人皮实着呢。”然后,躲开他,慌忙去了上房。
韩根旺心跳得像打鼓,却毫不犹豫地紧跟了过去。
“韩老师,你缓一缓,我去做饭。”小康见韩根旺跟进屋来,显得很慌乱,拿了件要换的衣服,往外走。
韩根旺已经铁了心要跟她好,哪里还肯放她走?就挡住门口,说:“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说时,已从兜里掏出那副银手镯,双手捧到小康面前。
小康扫了一眼,红着脸说:“你不该送我这个。”
“为啥?”韩根旺脸比小康更红。
“我不要。”小康低着头,显得很不安。
“可我……喜欢你。”韩根旺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小康的身子似乎很轻微的抖了一下,仍然低着头说:“你不该喜欢我。”
“为啥?”韩根旺对小康说出的话不解,有种猜谜语的感觉。
“我有男人。”小康说出这句话之后,竟两眼直视着韩根旺,不见了那种一直带在脸上的腼腆。
“我太喜欢你了,我管不住自己。”韩根旺直抒自己的情感。
“我一个种地的农民,不值得你这样。”小康表情平静,试图说服韩根旺。可正是她这句话,助长了他的自负和雄性。
“我就喜欢你这样。”韩根旺以为她的拒绝是因为自卑,不容分说,就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韩……老师,”情急之下,小康差点叫出了韩根旺的名字,但为了不使他过于难堪,又及时改了口,并用力挣脱了他的双臂,喘着气说,“韩老师,你不能这样。”
“我就想抱抱你,”韩根旺用恳求的语气说,“真的,小韩,我什么都不干,就想抱着你。”
小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如何拒绝,犹豫了一下。
可就是这瞬间的犹豫,被韩根旺看成是默许。他又一次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任凭她再怎样挣扎,都已无济于事。渐渐地,她的身子不停的颤抖着,瘫软了。
韩根旺不顾一切地狂吻着她的脸颊嘴唇和脖颈,并顺势将她放倒在炕边上,解开了她上衣的纽扣,一只手肆无忌惮的揉摸着她饱满光滑的胸部。
小康闭着眼睛,呼吸短促,已无任何抵抗之力。
韩根旺已是激情燃烧,无法自控,一只手很自然的滑向她的腰间,想解开她的腰带。可她用毛线织成的腰带却系着死扣。韩根旺又腾出另一只手来,用双手去解她的腰带。
这时候,小康从意乱情迷中突然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大声说:“不能,这个绝对不行!”
韩根旺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手来,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失望的说:“你难道不想吗?”
小康整理着头发和衣服,红着脸说:“你说过,只是抱一下,你已经抱过了。”明显是逐客的口气。
韩根旺讪笑着,有些尴尬,但心里却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几分敬意。此时,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便转过身来,往门外走。
“韩老师,你等一下。”小康说。
韩根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停住,回过头来,看着小康。
“你的礼物你带走。”小康从炕边捡起手镯,看着韩根旺说。
韩根旺收回门外的一只脚,苦笑了下说:“即便做不了相好的,也可以做朋友,这是我一点心意,就当留个念想吧。”
小康也笑了笑,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腼腆的表情,将手镯攥在手里,低下了头。虽然她从小就经历了太大的不幸,可她也读过点书,她能听明白韩根旺说的话,也懂得他的心情,于是,就不再坚持把手镯退还给他。
“我们今天就回城了。”韩根旺说,声音有点发涩。
小康没有说话,默默转回身去,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两双鞋垫,递到韩根旺手里,说:“这个给你。”
韩根旺接在手里看时,两双鞋垫都是用绣花针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有着精致漂亮的图案,一双绣着梅花,一双绣着翠竹。
韩根旺一下感到有股热流从心头拂过,便用炙热的目光望着小康,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这又何苦呢。”小康笑了下说。那笑看上去有点凄楚。
随后,韩根旺便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走出院门,回头看时,见小康还站在上房门口,静静地望着他。
韩根旺一路向戏台走去,老远就听见了锣鼓胡琴声,还有老生苍凉的唱腔。于是,便摇了摇头,心里叹道:“真是戏如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