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福(长篇小说)
马存贤 著
第二十六章
1
小康就是石羊镇堂哥的小女儿。论辈分,她要管韩根旺大姐叫婶。
堂哥姓杨,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小梅,小女儿叫小兰。
堂哥离开人世那会儿,小兰刚够入学的年龄,长得瘦瘦弱弱,很不起眼。
小兰之所以姓康,是娘改嫁后,随了继父的姓,名字也从杨小兰变作康春兰了。
对康春兰来说,童年是一段心酸的往事。
堂哥因当年多说了一句话犯错被开除,又因羞愧自寻短见。堂哥走了,却把一个破碎的家留给了堂嫂。
堂嫂是个很会持家又很坚强的女人。面对别人的白眼,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她还是把小兰送到学校去读书。直到给堂哥的坟头烧过三年纸,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的时候,才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石羊镇。
堂嫂临走那天,含泪告诉根旺大姐说,她要回娘家去。在众多的亲房邻里中,唯有大姐对她好。虽然大姐家日子过得同样艰难,却时不时会帮衬堂嫂一把。其实,堂嫂并没有回娘家,娘家早都没啥人了。
堂嫂领着两个女儿去了趟山里,大女儿小梅已许给了山里的一户人家,眼看到了婚嫁的年龄,堂嫂先把小梅送到未过门的婆家,然后,带着小兰出走了。
那是个非常干旱的春天,不下雨,只刮风。
母女俩一路毫无目标往前行走,白天沿路讨饭充饥,夜晚投宿农家柴房。小兰记不清走了多少路,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时日。她只记得,有一天过了黄河后,走了整天路程,都不见有一处村庄。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娘实在支撑不住,晕倒在了路边。
小兰望着茫茫戈壁,听着梭梭草被风吹出的凄厉叫声,害怕极了。
就在这时,小兰隐隐约约听到了铃铛声,举目张望,只见从路的尽头来了一辆马车。
渐渐地,马车近了,小兰看清车上坐着两个人。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人,带着一顶棉帽,胡子拉碴。另一个背坐在车厢货物上,看不到脸面。
看到有人倒在路边,马车慢了下来。
小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哭喊道:“伯伯,求你救救我娘!”
随着赶车人一声吆喝,马车停住了。
赶车人快步来到小兰娘身边,仔细看了看,回头对着坐在车上的人说:“牛犊子,快把水拿来。”
牛犊子利索的跳下车,手里拿着一个很旧的军用水鳖子跑过来,问道:“老车户,咋啦?”
“这个女人饿晕了,先给灌点水,看能不能活过来。”老车户说。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马车,人们惯常把赶车的人称作车户或车把式。
牛犊子把水壶给了车户,自己扶女人坐起来,车户用一只手捏着女人的下巴,另一只手拿了水壶往女人嘴里慢慢灌水。很快,女人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活了,活了!”牛犊子高兴地喊了起来。
小兰看牛犊子时,见他很年轻,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车户看女人清醒过来,又拿来仅剩的一块豆面干粮,分给母女俩吃了,这才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女人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们是干啥的,总该知道吧?”车户又问。
女人嘴唇动了下,没说话。
“这方圆几十里没人烟,晚上不被狼吃掉才怪呢。”车户站起身来说,“走吧,我把你们捎带到王郎镇。”
“谢谢你,谢谢好心人。”小兰娘挣扎着站起来,走向马车。
车户就像抓小鸡一样,一把就把小兰娘放到了车上。车户看上去有些瘦削,力气却很大。
就这么会儿功夫,天就黑了下来。
车户拿过挂在车辕上的马灯,卸下玻璃罩,撩起衣襟挡住风,划根火柴点着了,又挂回到辕上,甩一个响鞭,马车又往前走了。
昏暗的夜色里,马灯就像一粒鬼火在晃动。唯有拴在马脖下的铃声敲打着沉寂的荒原,很清脆。
终于能看到灯火的时候,马车到了一个小镇的街口。猛然间,前面拉套的两匹马惊恐的打起了响鼻,紧接着,驾辕的大青骡子不安的往后一缩,刹住了车。
“狼!老车户快看,好多狼!”牛犊子喊了一声。
小兰吓得头皮都麻了,赶忙往街口看时,模模糊糊有几个黑影一溜排在地上,眼睛泛着蓝光。
“这东西也饿急了,跑到村庄来找食吃。”车户自言自语的念叨着,挥起鞭子,在空中连着打出几声爆响,壮胆似的喝道:“狗东西,还不躲开!”
那几团黑影真的就躲开了,跑出不远,又不甘心的停了下来。黑暗中,几点蓝光更加瘆人。
又是一声鞭响,马车穿过一条街道,进了一处很大的院子。
牛犊子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一间木棚下,摸着屋檐,开了电灯。
悬在屋檐下的灯泡虽有些昏黄,但小兰看清了,这里是马圈,吊着灯泡的地方是草料棚,旁边是一间小屋。
车户和牛犊子忙着把牲口卸了套,牵进圈棚,拴到槽上。又从草料棚拿一些草料添到槽里,并不理会呆愣愣站在院子里的小兰母女俩,径直走进那间小屋。小兰望一眼黒越越敞着口的院门,想到街口的狼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忙靠到娘的身上,双手紧紧攥住娘的胳膊,害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车户和牛犊子又一前一后从小屋走了出来。只见牛犊子腋下夹着一卷被子,车户胳膊上挑着一件烂皮袄。
“你们两个过来!”车户说。
小兰娘牵着小兰的手,随车户进了草料棚。
车户拿起一把四股铁叉,挑了些铡碎的麦草,在地上摊了厚厚一层,把被子和皮袄往上面一扔,说:“就在这凑合一宿吧,天明了,该去哪就去哪。”说完,就和牛犊子回到小屋去了。
娘累极了,倒头就睡。
小兰闭着眼睛,听见远处的狗叫声和狼嚎声,头皮一阵阵发麻,吓得缩作一团,怎么都没法入睡。
2
迷迷糊糊中,小兰听到了娘和车户的对话。
“好人,我娘儿俩实在没处去,你就留我们住几天,等天气再暖和点,就走。”娘说。
“你们走吧,这地方是生产队的,不能住在这里。”车户的声音。
“就住几天,你就行行好吧,”娘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也知道我是好人,可……”车户被娘缠的不知说啥了,憋了半天才把话说完整,“可这孤男寡女的,旁人不定要说出啥闲话来呢。”
“我不怕旁人说闲话。”娘说。
“要是你家男人找来了,我就是长一身嘴都说不清。”车户说。
“我没有男人。”娘说。
小兰翻身坐了起来,看见马车停在院中间,车里只套上了那匹驾辕的大青骡子。娘怀里抱着扫把,车户手里握着鞭子,两人就隔着马车说话。
不知娘是啥时候起来的,那么大个院子已经被她清扫的干干净净。而车户,好像是要将车赶出去卸货了。
听到娘说出“我没有男人的话”,车户便不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到车辕上,挥挥鞭子,对着大青骡子说声“嘚”,随着铃铛声,出门而去。
小兰长出一口气,心想,车户不说话,就是同意她和娘留下了,至少,不会急着赶她们走了。
车户果然不再赶她们走了。车户除了同情这母女俩的处境,关键是小兰娘没男人,这对车户很重要。
车户光棍一条,四十多岁了,还没娶上老婆。
小兰娘看上去还年轻,除了面黄肌瘦,倒有几分女人味儿,车户对她动了念头。
车户卸完货回来的时候,对小兰娘说:“你们就住几天吧,我给队长说过了。”说完就去喂牲口。
车户确实给队长说了,就在去服装厂卸货的时候说的。
王郎镇有个国营服装厂,是供销社设在这里的,专做劳动服。车户昨晚拉来的货,就是从县供销社调的又粗又结实的劳动布。
车户赶着马车刚进厂大门,迎面就碰见了队长。
“老光棍,布拉回来啦?”队长说。
“拉回来了,连夜回来的。”车户跳下车,满脸带笑说,“队长,有个事给你汇报一下。”
“好事还是坏事?”队长看着车户。
车户就把回来时路上遇到的事说了,最后,又补充了句:“怪可怜的。”
队长听后,哈哈一笑说:“老光棍,你不会是捡回来个老婆吧!”
“不是不是,”车户红着脸说,“怎么会。”
“那就留下。”队长稍作思考后说,“你说她干活很麻利,就留着帮你照料牲口,也好给你做口热饭吃。”说完,对车户做了个下流的表情,转身走了。走了老远,又回过头来,说了句很有人情味儿的话,“算一个劳力,队上记工分!”
队长的话,车户没有说给小兰娘听。他喂过牲口,就去草料棚,把装草料的麻袋搬出来,用麻袋在棚口的一边围了一道墙,给小兰母女俩做了个睡觉的地方。
小兰娘呢,也不多话,拿起锹来,走进马圈,仔仔细细清理着牲口的粪便。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车户用煤油炉子做饭吃。只不过以往是他一个人,现在是三个人,做饭也不用自己动手了。
那间小屋,只有车户不在的时候,小兰娘才进去,把车户盖过的油腻腻的被褥拆洗干净,再把车户穿烂的衣服一件件缝补好,俨然像个车户婆娘。
不长时间,车户的穿戴干净光鲜了,人也精干了,不再是胡子拉碴,一副邋遢相。慢慢的,车户脸上就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动不动还跟小兰娘拉起家常来,也就对母女俩越来越放心,越来越好了。
终于有一天,车户做出了一个让小兰喜出望外的决定。
车户说:“叫小兰继续上学吧。”
车户的话太突然,娘睁大眼睛看着车户,不敢相信。
小兰“扑通”一下跪在了车户面前,刚要磕头时,被他一把提了起来,说:“闺女,使不得,折我寿哩。”
娘如梦初醒,高兴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车户哥,你要不嫌弃,就认她当干女儿吧。”
“啥干不干的,就是亲女儿。”车户也很高兴,目光中有了一份慈祥。
于是,小兰又接着上学了,不是在石羊镇,而是在王郎镇。一个离乡人,还能有学上,小兰就像在梦里。
去学校报到这天,是车户带小兰去的。
学校的报到册上,小兰的名字填的是康春兰,因为车户姓康。
人的心境好了,日子就过得快,一眨眼,秋天就到了。
这天,学校组织学生上街欢送新兵,小兰看见了穿着一身新军装的牛犊子,很帅气,很亮眼。
牛犊子和车户一样,是救过她和娘命的人,她感到格外亲近。于是,牛犊子穿了军装的样子就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牛犊子到部队,开了六年汽车。这六年里,康春兰早读完了初中,都在镇里的服装厂上班了。
牛犊子复员回到镇上,就在服装厂当了保卫,白天看大门,晚上守厂房。
牛犊子每天都能见到康春兰,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他和车户从路边捡回来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几年不见,竟然出落得这样端庄好看。
不用说,牛犊子喜欢上康春兰了,而且是喜欢到日思夜想的地步。
于是,牛犊子就去请车户做媒。
车户说:“你们的缘分早就有了,还用得着做媒吗?”
小兰娘只顾笑,对这样的女婿,她是求之不得。
康春兰也不回避,红着脸在一旁偷着乐。
问都不用问,这桩婚事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想想,造物主真是神奇,就是那么偶然的一个遭遇,车户白白捡来了一个称心的老婆,让牛犊子遇到了一个心爱的姑娘。
真是天设地造的缘分啊!
康春兰对牛犊子的喜欢,是从看到他穿军装那天开始的,只是她觉得,牛犊子这名字不好听,直到去领结婚证这天,她才知道,牛犊子有大名,叫方程。
她感到这个名字很完美。
可是,造物主又太弄人。
就在康春兰和娘都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有一天,车户赶车回来,在卸货的时候,弯腰扛起一个麻袋,一头栽倒,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等抬到医院时,早已气息全无。
医生说:“脑溢血,没救了。”
娘内心的苦无处诉说,只有眼泪。
等安葬了车户,娘擦干眼泪,要去口外找大女儿小梅。不管方程和康春兰怎么挽留,她都执意要走。
康春兰知道,姐姐小梅和姐夫几年前就去了新疆。
可娘这一去,口外路途遥远,何时才能到达?新疆那么大,又怎能找到小梅呢?
康春兰也知道娘的性格,挡是挡不住的,只好东挪西借,尽力多凑点路费,挥泪送娘踏上了去西口的路。
娘去了口外,康春兰的心一直悬着。前年,她终于收到了小梅的信,小梅在信里说,她收到娘的信了,娘还在路上。
康春兰放声大哭了一场,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是一步一步挪,娘也到新疆了。
娘,你究竟在哪里啊!
……
说起来,小康也是个很不幸的女人。
她从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丈夫。这两个在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都不在了。
是啊,在她需要父爱哺育的时候,父亲走了。
在她需要有个依靠,和她共同抚养他们孩子的时候,丈夫又离她而去。
而娘,又不知是死是活,杳无音讯。
造物主对她,也未免过于残酷了些!
好在,韩根旺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
3
对康春兰来说,韩根旺的出现,就是在茫茫人海里的一次偶遇。她所表现出的意外、惊喜、亲近和尴尬,源自于对自己童年的记忆和对堂婶的敬重。
人常说,受人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在那段贫穷的岁月里,特别是在爹离开人世后,堂婶的善良和对她们母女施予的关爱与帮助,她终生都不会忘记。虽然她现在无法报答堂婶,虽然她和堂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不至于忘了堂婶是她的长辈,而韩根旺,正是堂婶的亲弟弟。更何况,自打结婚后,方程就是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她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男人而又有悖于人伦的事来。
事实上,她做到了。
可现在方程走了,她失去了依靠,韩根旺就成了她心灵的一份寄托和信赖。在她心里,韩根旺就像堂婶一样。
而韩根旺呢,一开始就错把她复杂的情怀当成了娇媚,燃烧的情欲驱使他勇往直前,等到她用顽强的坚守挫败他的时候,却被她的坚贞感动了,并对她高看一眼。及至她的生活发生重大变故之后,他的心里似乎又多了一份对她的同情和责任,要不然,他就永远失去了一次机会。尽管当这个机会到来时,韩根旺内心有过犹豫、矛盾和不安,但面对一大笔飞来的横财,他同样被贪婪和占有的欲望压倒了。
这不仅仅是人性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