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背着米袋追太阳
——殷显扬同名文集序
朱教贵
一

我和显扬兄相识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他身材修长,不修边幅,夏天穿一双塑料拖鞋,裤腿挽到膝盖上;秋天穿一双解放鞋,磨旧的鞋面成了泥金色。我俩秉性相投,志趣相近,来往甚密,遂成挚友。显扬兄滴酒不沾,唯喜抽烟。对于吃穿用度恬然知足,有着“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的君子之风。在物质普遍匮乏的年代,家大口阔,生活殊为不易,他却鲜有愁郁,清癯的面庞总是赤诚坦荡,明亮的眸子里,永远跳动着希望的光芒。平素不苟言笑的他,茶余饭后却爱谈古论今。幽默笑话,奇闻轶事,经他口中讲出,总是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显扬兄性情耿直,又爱仗义直言,十年浩劫中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惨遭无情批斗。直至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才得以平反,恢复工作,进镇文化站当了一名“背米工”——在计划经济年代,所谓“背米工”,是指单位里没有编制的职工,每个月必须自己背米来单位搭伙吃饭——从此,这位平凡的“背米工”,却开启了背着米袋追“太阳”的不凡人生旅程。
二

湖北大冶,革命老苏区殷祖,群山连绵,沟壑纵横。这里也是显扬兄的家乡。在殷祖文化站上任伊始,他既是站长,又是站员。为了搞好该镇的文化工作,白天,他背着背包,背包里的干粮通常是两个蒸熟了的红苕或玉米棒,孤身一人,翻山越岭,走乡串村,帮助片区和村庄建起了业余剧团和文艺宣传队,办起了扫盲夜校和文化室;晚上,他一扫疲惫,抖擞精神,在日光灯下整理民间文化素材,撰写文稿。在日复一日的实地考察中,在情真意切的泥土气息中,他发现了南山头革命旧址,并收集到了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一批珍贵文物。筹建大冶南山头革命纪念馆,让大冶的红色历史有迹可循,有据可查,让优良的革命传统为人铭记,代代相传。这个念头一经萌发,显扬兄便开始凭借一己之力,十几年如一日,赴武汉,下广州,上北京,四处奔走,多方呼吁。他有时带几个果城里的印子粑去老首长家拜访,有时广发求助信函(共计一千两百多封)。被他的无私与执着所感动,徐向前、聂荣臻、刘华清、肖劲光、黄克诚、张震、陆定一、伍修权、程子华、何长工、王平等老一辈革命家为南山头革命纪念馆欣然挥笔,题词赐字。据不完全统计,显扬兄共收集到开国元勋们题写的“革命先烈永垂不朽”、“缅怀先烈教育后代”、“英雄大冶革命摇篮”等墨宝一百二十余幅。
青山埋忠骨,英名垂千秋。1993年3月,经大冶县(现为大冶市)委、县政府和相关部门拨出专款,南山头革命纪念馆正式建立,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为纪念馆题名。纪念馆所在地有金公祠旧址、文物厅、将军亭、纪念碑、南山碑林等,馆藏文物109件。
随着南山头革命纪念馆的建成,38公里硬化水泥盘山公路也逐步配套修筑完成。南山人民过去祖祖辈辈囿于大山、困于交通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的南山头,已经成为了鄂东南地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国防教育基地和红色旅游胜地。游客纷至沓来,村民们办起了农家乐和特色民宿,日子也随之红火了起来。
在筹建大冶南山头革命纪念馆的过程中,从场馆装潢、文物布展到烈士碑林的设置,显扬兄都事必躬亲,全心投入,甚至几近倾囊付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中国农村还不富裕,地处山区的殷祖镇经济发展更加滞后,镇文化站的日常办公经费捉襟见肘。显扬兄将大部分工资花在为筹建南山头纪念馆的跑路上,都还远远不敷使用。
有一年的清明节,显扬兄带着长大成人的六个子女祭祖,大家添土除草,一派忙碌。显扬兄突然站直身体,杵着锄头,煞有介事地说:“北京的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邀请我去开会,你们说我去还是不去呢?”此言一出,子女们都会意地笑了——知道父亲是为进京跑南山头纪念馆的事在筹措交通食宿费呢——一致说:“去,必须去!”于是,两个儿子每人拿出500元,四个女儿每人拿出300元,再加上自己积攒了两个月的工资,显扬兄义无反顾地再次进京了。
直到1999年显扬兄罹患肺癌去世时,他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有三万多元的车票等出差经费没有报销。对于时年月工资仅36元、而一家老小八口人的生计全靠他妻子在家门口摆个小布摊来维持的境况来说,可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了。
尽管经费奇缺,显扬兄依然不改初衷,坚守、奉献在基层文化岗位上,并获得了各级领导和上级部门的关注和嘉奖。他先后多次被评为大冶县、黄石市“劳动模范”、湖北省“先进文化工作者”;1996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文化站长”;个人生平事迹被录入《中华人物辞海·当代文化卷》、《中华文学人才名录》等书刊。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作为一位纯粹而执着的地方文化的热爱者、挖掘者与保护者,显扬兄不计得失,不畏坎坷,执着前行,至死方休。这是今天我们大多数人所稀缺的信仰的力量。这种力量,没有给他个人带来物质上的财富,却赋予了一方乡土脱贫致富的旅游资源与永存于世的精神财富。殷显扬,毕生不求闻达,致力于“显”之“扬”之的都是关乎这片乡土的红色历史、丰厚底蕴与美丽人文。赤子之心,莫过于此。
曾任殷祖镇党委书记的柯红云先生激动地对我讲:“殷站长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他是苏区人民的骄傲与光荣”!他又无限感概地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显扬兄逝世十周年纪念日,令人泪目的一幕悄悄开启。是日清晨,南山头周边近百位村民,自发组织起来,一路燃放鞭炮,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显扬兄的墓地前,公祭他们的老站长兼大冶南山头革命纪念馆首任馆长(不拿薪酬的馆长)。其中,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党员,身患严重的肾病,腰里系着导尿袋。他在墓前深情地念叨着:“老哥啊,真是苦了你呀!如果没有你,就没有南山头革命纪念馆;如果没有你,就没有南山头人民的今天。我们不会忘记你,我们永远怀念你”!
三

庚子年冬至刚过,显扬兄的几个子女提着一兜文稿和资料来到我家,说是他父亲生前留下来的,请我帮忙整理出书并代写序言。作序对我来说,难度颇大。我既不懂作序的技巧,也不谙其中三昧。退休赋闲在家的我,早已江郎才尽,含饴弄孙之余,看看电视、读读唐诗、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再也不动笔写文章了。加之,“叹臣之壮也不如人”,在73岁那年,因严重的颈椎病,在武汉同济医院的手术室里,整整躺了八个小时,颈部前后缝了三十九针,至今颈部还留有五个钛夹、三块钛板。由于手术损坏了喉返神经,翌年,又到上海长海医院做了声带支架手术。但为了完成显扬兄的遗愿,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显扬兄在我心目中是令我尊敬的兄长,为人为文都是我学习的楷模——我欣然应允。为了不负重托,写好序言,沿着显扬兄生前的足迹,我专程来到他深情眷念的大冶南山头革命纪念馆参观瞻仰,找当地的干部群众和纪念馆工作人员访问、座谈,获得了许多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和丰富素材。回家后,潜心研读书稿,仿佛是沿着显扬兄的心路在走。
显扬兄这本文集收入的篇章中,有《舅爷》、《急公苑》、《三溪水弯弯》、《桂花藕》等中短篇小说;有《许典雄,一个中国外科大夫》、《记者卧底历险记》等数篇报告文学;还有不少散文。从内容上看,似乎零碎、庞杂,但我觉得,自有其魅力所在。
小说《三溪水弯弯》中,显扬兄笔下的山村有着清新朴素的美感——“夜里五更天,月儿出山很迟。蓝天的星斗发出暗淡的白光;旷野上蒙蒙茫茫。三溪河像一条白色的绸带缠绕在苍莽的大山下,堤岸上那条机耕路好似绸带上的金丝边,映在水中的星斗似乎是一颗颗银色的宝石;大地正静静地熟睡着。人们正在梦乡里憩息。此时此刻,唯独望龙滩上的小画眉睡不着觉,斜着眼瞄了一下朝外睡着的娘,轻轻拉开了蚊帐的后沿,赤着脚弯到床前,悄悄提起自己那双鞋,小心地开了房门又掩上,穿上鞋开了后门向河岸走去”,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美丽的小画眉姑娘是要奔赴一场怎样的约会?
小说《急公苑》,以大革命时期为背景。“赵七老爷的府第叫急公苑,急公好义的意思”。风云激荡的时局下,赵七老爷带着阶层固化的“恶”,但他似乎又是亦邪亦正的,在映月姑娘与初恋情人相遇后,他的举动令人惊讶。倒是漂亮的映月姑娘,做了赵七老爷的姨太后,再回到自己父母的家,那么决绝地嫌贫爱富。人性的复杂与多面,人性的灰度在小说中得以生动再现。
乡土,是人类永远的文化情结。今天,在中国快速发展的城镇化进程中,回归乡土,返璞归真,成为国人普遍的诉求。小说《桂花藕》,独具浓厚的乡土气息与地方色彩,而小说中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拨乱反正下的中国,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因为距离今天的读者时间久远反而更吸睛也更有历史感。
《女性晚景录》,1995年12月1日发表于《香港文学》第132期,语言极简,篇幅短小,打照娘、避人娘、李杏娘、小脚娘,四个不同的女性跃然纸上,四种不同的人生,静水流深,丘壑万千,令人唏嘘。
文集中,《草鞋足迹》、《大冶巨富殷益成兴衰史略》、《奇地异俗话果城》、《金银铜铁锡的故乡》等散文篇章,也贯穿着作者一贯的乡土情结。既像饱蘸深情的叙事诗,又如多姿多彩的风俗画。正所谓,“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对家乡的倾情热爱与用心探索,是显扬兄笔耕不辍的沃土,如此才有根深叶茂,硕果盈枝。
显扬兄的文字,文如其人,乡土风味浓郁,有讽刺,有幽默,有浓墨重彩,也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许多时候,读来令人不觉感叹——“眼前光景口头语,便是人间绝妙词”!特别是一些很有年代感的民间俚语,显扬兄信手拈来,比比皆是。诸如“做到老,学到老,死了三件没学到”;“婆婆表了态,我把红军爱,劝夫革命当红军,挖掉反动派”、“郎当红军只管当,莫管阿妹守空房;只要红军打胜仗,不怕等成老太婆”等,语言平实,意味隽永。《三五九旅进果城》中“山有山主,田有田主,地有地主,而老百姓什么都不能做主”;散文《大冶苕》中“天有星星地有苕,黄花闺女你莫愁,三年五载闹饥荒,我家还有三洞苕”等,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文字脱俗自然,洗练流畅,读来朗朗上口。也许有人觉得“土”,有人甚至开玩笑地说,“作者只会写玉米、苕”,但我觉得“土”而不俗,“土”中有美,“土”中有深意。这样的“土”,来自乡野,来自人民,何尝不是另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纵观本文集,内容情节看似简单,没有跌宕起伏,节奏也不那么明快,没有大的矛盾和冲突,但恰恰还原了人物和生活的本来模样。作为本文集的第一位读者,我毫不夸张地认为,这是作者历时三十余年,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撰写而成的文本;是作者心系革命老区,不忘家乡父老,饱蘸感情笔墨,以生动的笔触和鲜活的人物形象撰写而成的书;是一本有着满满正能量的书,是一本背着米袋追太阳的阳光读本。因此,我竭诚向广大读者和苏区人民推荐此书。
四

时光的流逝,季节的更替,总能勾起人们对亲朋的思念。显扬兄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二年了。在我的记忆中,他音容宛在,笔耕不辍。甚至在罹患肺癌晚期,他还拖着孱弱的身躯,用骨瘦如柴的双手,为“中国第一卧底记者”、“打虎记者”石野鼓与呼,将石野的文学经历、青年时期的坎坷,特别是在广州王圣堂做卧底时的险象环生糅合在一起,写成了一篇长达一万七千余字的报告文学《记者卧底历险记》,于1998年在《华西都市报》连载,引起强烈反响,继而被多家报刊转载。对于文学伊甸园中的后生晚辈,显扬兄总是极尽爱护提携,于此可见一斑。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显扬兄英年早逝令人叹惋,可喜的是,显扬兄的后辈们事业有成,有企业家、全国巾帼建功标兵、艺术家、大学教授、经济师、电视台主播等,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发挥所长,为国贡献。最令人欣慰的是,显扬兄这本《背着米袋追太阳》的文集终于付梓。真诚希望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和红色教育读本能给读者朋友带来裨益。
辛丑年仲春于黄石东楚文苑寓所
作者简介:

朱教贵,黄石日报社退休记者,从事新闻工作三十年,采写了大量的消息、通讯、特写、调查报告等和着时代脉搏一起跳动的新闻报道。兴趣使然,写点游记散文等“副产品”润润笔。1996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散文集《寻觅》。报告文学《蠢古》获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等奖,散文《铜绿山览古》获中华文学2022年度优秀散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