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蠢古”
朱教贵
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可谓深谙山村父老乡亲的喜怒哀乐,习性嗜好。他们中常有人为一分几厘钱争得面红耳赤,为一根木头几棵柴禾大动干戈,为一块菜地几寸宅基世代结仇……
然而,我要向读者报告的“蠢古”却并不完全如此。
一
“蠢古”是别人给他起的诨号。他的真名叫万正煌。当年,他那进过几年旧学堂的父亲,企望儿子来到世间能光宗耀祖、显赫门楣,便给他起了这么个响亮的名字。可是“蠢古”从何而来?这要说起不少的故事。
前年初秋即将剪彩开放的大冶青龙山公园,有一座刚刚竖起的捐资建园纪念碑,上书“万正煌,捐款1400元”。
去年春季,杨柳吐绿,杜鹃盛开。万正煌给黄石长江大桥指挥部送去现金1000元,并说等大桥动工之日还要送两头大肥猪去慰问建设者们。
慷慨的举动,牵起了笔者的情思,催促我到大冶刘仁八镇岭山村转悠几天。
二
经过一个半钟头的颠簸,我的脚已踩在岭山村的土地上,遗憾的是我没能马上见到万正煌。镇、村干部风趣地对我说:“‘蠢古’游乡发财去啦!”
于是,我决定先上他家看看。
“蠢古”——万正煌所在的坑头万自然村,是一个仅有10来户人家的小山村。穿过一条弯弯的村巷,便来到了他家的房屋前:松木门框,土砖到檐,墙面斑斑驳驳。这种破旧的土砖瓦屋与我在别村见到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小洋楼,在我眼前形成强烈的反差······
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笑呵呵地请我们进屋。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万正煌的老伴。跨入门槛,黑洞洞的厨房、卧室,给我萧然之感。厨房内,一只装猪食用的木桶,破损后重新修整,也不知锯过多少次了,比一般新桶矮一大截地摆在门旁。一口小水缸,腰部箍着一条“铁裤带”;炒菜用的铁锅,锅耳也缺了一个。不宽的卧室里,一个柜不像柜箱不像箱的“大件物”,陈旧得没有了油漆的光泽;简陋的木板床上,蚊帐补了不少地方。
由于房屋矮小而拥挤,令人闷得喘不过气来。连电风扇也没买一台。唯一现代化的是条桌上放着的一架小闹钟。“为买这架小闹钟,我们家里还专门开了几次家庭会哩!”在场的三媳妇接过话茬说。
此刻,我想见万正煌的心情更迫切了。
三
太阳西沉。披着嫣红的晚霞,万正煌挑着“货郎担”归来了。
我细心打量这位憨厚的农家老大爷:高挑的身材,穿着一双张了口的旧力士鞋,两只裤脚卷至膝盖下,腰里拴着个蛇皮袋,古铜色的脸上,笑时叠起了几条皱纹,整副外貌和神态,让人觉得比他76岁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来之前,我听说过,万正煌捐献给公益事业的资金,是他挑“货郎担”积攒起来的。我问他:“卖点针线、扣子、火柴和粒子糖之类的小商品能赚钱吗?”
“经营得好,还可以。但要赚几个钱,就得吃苦付代价。”万正煌小声地告诉我,农闲或下雨下雪天,他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地叫卖,随身带几个蒸熟的红苕,饿了就吃几口,一天在外转悠十多个钟头,大约可赚6到7元钱的纯利。
一天6、7元利润!一月200余元,一年不就是2400多块么?可他家为何还这样寒酸呢?
四
为了解开这个谜,村干部介绍了岭山村最动人的一幕:两年前的一个冬晨,乳白色的雾笼罩着田野村落。晨雾中,成群的男女老少喜笑颜开地朝坑头万村一条刚修好的机耕路走来。啪啦啪啦的鞭炮声越响越密。5米宽的路面上,汽车、拖拉机无忧无虑地驶过。
万正煌站在路边,嘴角挂着微微的笑。
“建桥修路,功若丘山。”邻村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蹒蹒跚跚地长进人群,深情地握住万正煌的手:“老兄弟,今世来世的人都不会忘记你啊!”
过去,这里是一条凹凸不平的泥泞小路,晴天硬似刀,雨天一团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儿跌倒过,就连膘肥体壮的水牛牯,有时也陷在泥中动弹不得。彼时情景,万正煌看在眼里,谨记在心。他不顾年岁已高,亲自动手挖土、垒石、铺沙子,还动员老伴、儿子、媳妇和孙子来助阵,终于修好了这条路。
五
机耕路竣工后,万正煌得知县里要兴建公园、市里筹建长江大桥的消息。吃完晚饭,他找村中几位说话颇有份量的父老商谈,打算捐出一笔资金,支援公益建设。
谁知话刚出口,一位平日脾气暴躁的老哥发起了联珠炮:“‘蠢古’,你不想想你这黑咕隆冬的房子,不看看你屋里这些破烂的家什,你想过下一代吗,你有本事,可以起栋楼房买台电视机呀!”
“我看你还是买件像样的衣服穿穿吧,城里架桥、建公园关我们农民屁事?!”
众人走后,他踏着镰月洒下的银光,独个儿来到村前的小溪边,孤零零地坐在一块麻石上。心情像潮水一样翻涌:6岁时,他父亲去世,10岁时母亲也离开了人间,大岭山下,留下过他和弟弟为生活奔波的脚印。
解放后,他分到了田地。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进了山村,万正煌安排妻子、儿媳在家种田、养猪、养鸡,自己挑着“货郎担”游乡。几年下来,他也积攒一笔钱了。然而,老伴发现,数十年仅买过几双袜子穿的他,仍然一字不提买件像样的衣裤,连儿媳们建议给他做一具“万寿”,也挨了他的一顿臭骂。
难怪他拿出两大包人民币准备捐献建公园、修大桥时,遭到村里人的非议。
可万正煌却说:“一家人吃些亏,能使成千上万人受益;这亏我看不是吃得值得吗?”
有人作过统计,近几年来,万正煌捐资兴建公益事业的现金,已达到五位数。
六
又是一个和风轻拂的早晨,万正煌那位从城里退休归来的老弟站在小溪边,这么早,他站在溪边顾盼什么?
经打听,他是想出资在小溪上架一座便民桥。
万正煌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年捐款建公园、修大桥时,他不是说:“‘蠢古’哥,你有钱倒不如借我做本跑生意,还可分红利,扔到江里谁还你?”
当时,气得万正煌好久说不出话来。
而今天,他怎么啦?
“正煌哥,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的就好!真的就好!”说完,万正煌喜滋滋地开怀大笑了。
他笑了——因为有人跟他学当“蠢古”,他怎能不高兴呢?就连坑头万村前的小溪也发出了哗啦啦的和声……
(本文荣获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等奖)

作者简介:

朱教贵,黄石日报社退休记者,从事新闻工作三十年,采写了大量的消息、通讯、特写、调查报告等和着时代脉搏一起跳动的新闻报道。兴趣使然,写点游记散文等“副产品”润润笔。1996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散文集《寻觅》。报告文学《蠢古》获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等奖,散文《铜绿山览古》获中华文学2022年度优秀散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