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秘密:有真精神而后才有真诗人
——宗果谈诗之五
宗果
1·“海子热”该降温了吗?
唐小林《“海子神话”该降温了》一文,提出“海子神话”该降温了。理由是:一,海子生前诗歌发表非常困难,是通过朋友关系才发表一些。是海子自杀,促使海子神话诞生。二,海子死前只是一个不幸的病人,一个精神分裂者。三,海子生前写的诗在很多场合不受欢迎,现在一些诗评家在批评海子的诗。
“五四”新诗至今,从来没有另一位诗人如海子一样,被大众阅读30多年而乐此不疲。海子的诗最早编辑者、鲁奖获得者、诗人西川说“这成为了一种海子现象”。西川同时说:“公众是自发性阅读”。
现在物欲横流,看诗的人本就不多,人们自发选择去阅读海子,丰富精神文化生活,没有碍着谁谁谁,似乎大可不必急着去灭火降温。
凭着唐小林文中列举的几条理由,似乎也不能证明 “海子热”该降温了。
一、中外文学史上有很多大师,生前发表作品困难,死后却成为经典。比如美国诗人狄金森生前只发表过七首诗,死后却被视为20世纪现代诗的先驱之一;比如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至死默默无闻,死后留下2万多页的文稿,现在被公认是20世纪现代诗的大师。发表很多诗,并不能证明诗就好。我就见过一位诗人,他每年年底都会统计在各类报刊上发表诗的数量,大概几百首,而他的诗,我却实在不敢恭维。
海子自杀只是一条引线,引起诗坛对他的关注,并不是他被阅读30多年的唯一条件。他的诗被几代人阅读,是由于他独特诗歌文本的魅力:人们读他的诗,能够读出心灵的震颤和共鸣。
二、海子临死前精神状态肯定不同于正常人,如果正常他也不会卧轨自杀了。但这与海子热有关吗?与他的诗歌文本有关吗?梵高、海明威、叶赛宁等很多艺术家、作家和诗人都是自杀的,没有影响后人对他们作品艺术性的评价。
三、文中列出了王家新、臧棣等诗人对海子诗的批评,但王家新、臧棣等人也曾多次表达过对海子诗毫不吝啬的赞美。世上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是没有的,海子其人其诗有缺点,也有优点,应该两分看待。一天24小时,有白天,有黑夜,只说黑夜不谈白天,不仅断章取义,可能还阴阳颠倒,混淆是非。
文中有一个观点:“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无视生命去追求的成功,都是毫不足取的。”我认为作者这个论点对小市民的世俗生活也许有一些道理,但对艺术类的事业来说,却值得商榷: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值得用生命去追求的,不仅不是 “毫不足取的”,反而可能是伟大的事业,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事,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对于文学艺术探索来说,任何真正用生命去追求的人,才有可能打破瓶颈,抵达新高度,新境界。
我倒是认为要提防海子被别有用心的人去利用,去消费。纪念海子,祭奠海子,研究海子,写诗写评论,拉虎皮做大旗,借海子之名为自己镀金,借海子之名盖庙,好让自己住进去。
如果海子泉下有知,一定瞿然惊起,对这些人说:“拜托!不要再糟蹋我了!静下心去读读我的诗吧,即使只读懂一首,也不枉把我的名字强行贴在你制造的夜壶上!”
2·朦胧诗,海子的诗,口语诗
海子之前是朦胧诗时代。那是一个诗人的黄金时代,一个人由于一首诗很快成为国民偶像。那个时代群星闪耀,北岛、舒婷、顾城……朦胧诗人大多有思想,有抱负,他们句式干净讲究,限于当时环境,话不能直说,所以诗才显得有点朦胧。
海子登场时,市场经济大潮已经开始重构人们的价值观。海子15岁考入北大,19岁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工作,从世俗角度看,将来成为教授,优渥一生,是不用周易就能推算出来的。但是,海子却选择去写诗,并且用生命去写诗。
海子的诗歌语言是民谣和口语的结合,平白流畅而隽永,他的诗延续了朦胧诗人对精神的追求和张扬。之前的朦胧诗高举个性解放,但还是以社会大题材的宏大叙事为主,到海子这里,似乎才真正把个体生命体验作为诗歌主题。
我看过一篇诗论,把诗分为上中下三品:哗众取宠,自私自利,是为下品;吟风弄月,闲情雅致,是为中品;胸怀天下,体恤苍生,是为上品。
不知海子者,认为他 “亚洲铜”啊、“四姐妹”啊、不朽太阳啊,有些自恋,妄自尊大。读懂海子者,会发现他何尝不是进入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境界呢?
海子之后呢?第三四五代轮转,口语诗登堂入室,成为主流。口语诗人丢掉了海子诗歌语言中民谣的灵动和韵味,丢掉海子诗中的精神气质,在写个体生命体验方面虽有所深入,但同时器官诗、口水诗、流水帐诗等,泥沙俱下,甚嚣尘上了。
如何看待海子之后的口语诗呢?一位著名诗评家说:“海子之后,诗太容易写了,口语泛滥,误入歧途”。
长河落日,看着很美,一旦泛滥,就毁坏田地,破坏生计。口语诗的泛滥,加上自媒体助攻,让华夏大地一下子多出百千万所谓的“诗人”,但好诗数量比率却大幅下降。
我有一个观点:精简出好诗。中国诗歌高峰在唐诗,而绝句是唐诗皇冠上的明珠,为何呢?因为五绝只有20字,七绝只有28字,字数的限制导致唐朝诗人必须让有限的文字发挥最大效用,必须尝试各种表现手法。形式的限制导致文字产生了异变,产生了核聚变般的爆炸力。
闻一多先生说:“写诗是戴着脚镣跳舞”。一般都理解成,写诗受规矩限制。但从另一方面理解,戴着脚镣能够自如跳舞,一旦摘下脚镣,这舞将会跳得是何等洒脱优美呢?
3·海子因何而死?
海子因何而死,众说纷纭,可以从两种角度来看:
一种是外人角度解读,这是人们根据海子死前发生的事件推测出来的。这方面的主要观点是:海子没有处理好恋人关系,钻牛角尖出不来,情感无所附着,思想得不到世俗的认可,不甘于庸常,才选择自杀。海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对生命价值的认知出现了严重偏差,是他走上自杀道路的重要原因。
另一种是从海子自己角度。或问:海子已经死了,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要想进入海子角度,就需要读读海子的诗和文章,进入海子的世界,或许能发现线索。文字是心的映像,每个人的文字能映出自己的心声。
海子如何看待死亡?海子在1987年11月14日一篇日记中写道:“我要加速生命与死亡的步伐。我挥霍生命也挥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狱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在海子看来,生命与死亡是可以挥霍的,死亡消灭的是肉体,却能让精神破茧重生。历史上很多伟大的思想,确实是在思想者死去后,才长上翅膀,产生影响。
海子诗中,充溢着一种对死亡的认同情感,他在《春天,十个海子》中写道:“这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海子死时身边带着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这四本书中提出了两种精神解脱法:一是《瓦尔登湖》中的隐居山林,回归自然;一种是《新旧约全书》中基督耶稣的替众生赎罪,杀身成仁。
庄子《齐物论》后,中国历代最好的诗人都在追求扩大心胸的齐物境界,“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写人类情怀,写生命体验。
我提出一种大胆猜想:海子在现实中受到各种打击,他作为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的精神“王者”,,他会不会抱着“拯救诗歌,解脱自己”的想法,而慷慨赴死呢?
我的一首诗《无所思》朗读版发到新华网上,十天阅读量突破百万。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在这首诗下写了如下文字:“诗,往大了说,是为人类写的。忘记人类使命,只卿卿我我,就是自我束缚。诗,往小了说,是为自己写的。不内观内省,只物化于外,就是哗众取宠。我就是众生,我就是人类。众生就是我,人类还是我。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同生。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诗即真。有真才有共鸣!”
我突然出现了一刹那的齐物闪念。
海子自视为“精神的王者”,他死前出现齐物想法,应该也不奇怪吧。
4·海子诗流行密码:主观与客观有机融合
一,关于明晰与晦涩
主体与客体的比例决定了诗歌的明晰度。有的诗人偏重关注客观,诗就容易理解;有的诗人更关注主观自我,诗就难理解。
海子是一位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他的诗是神秘的个人体验,比较主观,按理说应该不容易阅读。但是,海子用朴实优美的语言、日常新颖的形象把主观体验表达得很好。主观与客观有机融合,形成了质朴、深情、灵动的诗风,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同和喜爱。
二,关于语言
“诗言志”,这个原则即使放在流派盛行的今天仍是好坏诗的判断标准。形式重要,思想更重要。腹内空空,即使用什么语言表达,也只是一场文字游戏而已。
年过古稀的著名诗人周所同的诗,最近在自媒体公众号上很受欢迎。为何呢?一方面是周所同老师的诗简洁,深邃,有理趣,有禅意,适合碎片化时间阅读的自媒体传播;二是周所同老师的诗在普通词语下面,是经过淬火的铮铮哲思,是经过时间洗礼的宁静睿智,他让平常的汉字透出知性的光芒,透出智者的洒脱,散发人性的光辉。
三,关于诗与日记
诗写出来,如果你不发出去,尽可如日记般珍藏,自己可以尽情解读。但是一旦发出,即使发到只有三个人的群里,它就是公共产品了,你还是希望大家去读,去理解。
诗写作时、修改时属于你,但发出后它就不属于你了。你想表达是一回事,真正表达出来多少是另一回事。所以,像有些作者反复解释自己想表达什么,什么词象征什么,这是不可取的。
“五四”白话诗先驱之一俞平伯先生写有一首《我与诗》,深刻地解析了诗人与诗的关系,引述如下:
“我在楼上写诗,
写完了,
不是我底了,
读了一遍,三四遍后,
我也不见了。”
诗是生活经验、人生体悟、个人美学、哲学认知和独特语言的完美融合,先有体悟,后有语言。
《诗经》中那些民间作者,写作时是不会知道有什么赋比兴的,他们只是想更好地表达。后人研究他们为何写得好,经过归纳演绎,才提出的赋比兴。
写作是第一位,理论只能是第二位,实践先于理论。
5·写出好诗的密码:书单与好诗标准
我30多年在数十个城市奔波间隙,大概读过几百本诗集,我现在认为值得反复阅读的好诗不超过20本。人的认识都是呈螺旋式上升。20年前,我认为的好诗集,10年前我把它踢出了;去年我列入的好诗,今年由于我看到更好的或者我的认识的提高,就把它踢出了。这样比较、优化,反复进行,形成了自己的好诗书单。
好诗总有标准。所以要想写出好诗,先要鉴别好诗;要鉴别好诗,心中必须要有一个好诗鉴别的标准;心中好诗的标准建立过程,主要在于阅读好诗。
比如,一杆只有5斤秤星的秤,无论如何是秤不出5吨重量的。从一个人的好诗书单,就可以知道他大概在什么层次、境界。
由于经历、性情不同,每个人的书单可以不同,也不必强同,但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好诗书单。如果没有标准,怎样辨别好坏呢?
诗可以误读,好的误读甚至能够开宗立派,如意象派鼻祖庞德对唐诗的误读,创立了意象派。但首先必须读,且读的必须是好诗,才能提高自己的审美趣味。
现在很多口口声声以海子为师的诗人,可能对海子诗根本没有读进去。
我认为学习一个诗人,先要同化、融入,再谈创新、超越,这有点类似书法学习的描红、临贴到自己风格形成的过程。
就这个意义来说,叶赛宁、海子都是不能学的。你可以阅读他们,可以喜爱他们,但你不能学习他们,因为没有人愿意像他们那样向死而生,用生命去写诗。
6·海子与《殇》:用生命写诗,用生命演奏
海子的短诗感情真挚,抒情优美。他的诗似乎是蘸着血写的。
海子在1986年8月一篇日记中写道:“我是诗,我是肉,抒情就是血。”
读海子的诗,总让我想起著名的英籍大提琴家杜普蕾演奏的《殇》。据说,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一次乘车时听见广播里正播放大提琴曲,便问别人是谁演奏的。有人说是杜普蕾。史塔克说:“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长久。”
只有顶尖的艺术家才能理解顶尖同行的水准。史塔克一语成谶,杜普蕾仅仅活了42岁,就告别了这个令她眷恋的世界。杜普蕾是用生命在演奏,为了琴艺的完美,可以不惜一切。
生命如存款,也有限度。当一个人不停透支,总有用完的一天,枯萎就不可避免。
建议每位有志于写出好诗的诗人都去听听《殇》。每个音符似乎都在心尖震颤,一股生命力通过音符低声倾诉,你不自觉地被裹挟进巨大悲痛的漩涡……
写诗需要对语言自如把握,对诗有本质的认识,对生命有彻悟的理解。很多人学海子,只去一味空洞抒情,学成了半老徐娘扮豆蔻少女,矫揉造作,肉麻神经。
博尔赫斯说:“最好的诗都是情与理的完美融合”。海子死得早,他的诗情胜于理,没有达到博尔赫斯的标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7·有真精神,而后才有真诗人
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句话:“诗是一种精神”,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
精神的就不能用物质解决,能用物质解决的证明原本就不是精神问题,而是披着精神外衣的物欲问题。精神问题只能用更高的精神来化解,或者用超越精神之上的宗教来引导。
海子等自杀的诗人,他们是精神领域的探险者,他们走得太远了,自“五四”开始的中国文化断层地震了。
20世纪90年代初,当时国学还没有兴起,遇到的精神问题在西方哲学中无法找到化解方法,似乎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脱办法。
海子死后,国学开始在中国复兴。
什么是真精神?最高表现就是人为了一个理念可以不惜性命去证明,最低表现也至少是不能轻易被别人拿官拿钱拿名换走!
诗是一种精神。有真精神而后才有真诗人。所以真诗功夫在诗外,在语言文字之外,在修辞技巧之外,在流派山头之外,在获奖知名度之外,在物欲私欲之外……
8·海子诗中什么东西在打动你?小我与大我
宋初大儒、理学先驱张载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文以载道的观念在现在个人化、小众化、碎片化的时代,似乎有点过气了。但是,一个作者如果只关注“个人小我”,写诗境界很难提高。
中国诗讲究神韵,讲究境界。但是,如何增长神韵,提高境界呢?
顾随先生在名著《驼庵诗话》一开篇就说:“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伟大的天才诗人,应该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出发点是小我、小己,而发展到最高便是替全民族、全人类说话了。”
海子死了30多年,大家还在自觉阅读他。为何?海子的有些诗表面看起来很“自我”,只写他个人的喜怒哀乐爱恶。但人性相通,人类个体的生活体验也许差异很大,但生命体验有很多共性。在海子诗中,他的“小我”扩展成了一种共性的“大我”,正是这种“大我”,才引起阅读者的共鸣和呼应。
9·读海子《新娘》:他也曾如此热爱生活
新 娘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1984.7)
这首诗不像海子的《亚洲铜》、《四姐妹》等诗运用象征手法、复调合奏而难以理解。这首《新娘》十分单纯,说的是一个光棍想象娶媳妇过门这件事。看他把这件事写得有多优美。
写这首《新娘》时,海子已经从北大毕业,到中国政法大学工作。同所有中国青年男子一样,立业后,下一步就要考虑成家。海子想找一位怎样的伴侣呢?这首《新娘》透露了一点端倪。
除了第三行“被你照耀”和最后一段“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两处通过人称代词“你”和“我们”,若隐若现浮出新娘的影子,其他地方没有一个字写新娘,只写“木屋,筷子,一缸清水,灯,船夫,树,花,果”。但细品却发现,似乎每一个字都是在写新娘。
从这些普通的物象里,我们读出了一种柔美,一种温情,一种恬静。就像流水在山间静静流淌,无声润泽着土地、花草。我们读着朴素的文字,感受着海子对生活的热爱,感受着他在想象中拥有新娘时的幸福。
一个疑问像一道闪电陡然从心间划过:这么热爱生活的诗人,他怎么会在五年后静静躺在山海关外铁轨上,从容赴死呢?那时,他心中是否会想起他的新娘?
这位新娘躲在幕后,躲在文字外。从文字间隙,我们似乎读出了一位温柔、娴静、端庄的新娘。她夫唱妇随,跟随他离开城市,来到乡村生活。另一个疑问蓦然升起:她喜欢这种生活吗?她习惯吗?她能忍受多长时间呢?
我们知道这种生活只能存在于想象中,在诗中。但是海子却不这样认为。他想拥有这样的新娘,他想拥有这样的生活,不是说说玩玩,而是刻进骨子里,融进血液中。
海子的悲剧也许是:他生活在20世纪末钢铁奔腾的喧嚣中,却梦想回到1600多年前陶渊明闲静的农耕时代去生活。
我们知道了后来的结局:山海关外列车轰轰前进,钢铁车轮摩擦铁轨发出隆隆震响,钢铁碾过一个孤独的肉体,发出暗哑的撕裂声。似乎只有风听到了,除此之外,天地静默。
但是,透过这首《新娘》遥遥看去,我们又不相信山海关外的一幕真正发生过,似乎海子还在《新娘》中生活着,梦幻着,浪漫着。
1987年11月14日,海子在日记中写道:“我确实也是茫然而混沌,但我确实是一往直前地拥抱生活,充分地生活。我挚烈地活着…..”
10·读海子《日记》:诗始于感官,终于精神
日 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 火车经德令哈)
写这首诗八个月后,海子在山海关外卧轨自杀。
据说,海子在德令哈有一位红颜知己,是一位女诗人,比海子年龄大,认识海子时已经生儿育女。海子疯狂地眷恋着她。海子称她为“姐姐”。
这首诗是海子写给她的。但是细读,却发现这首情诗内核不是 “你侬我侬”的男女之情,而是孤独!
中国写孤独最好的一首诗,非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莫属:“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天地之间,四顾无人,亘古亘今,渺茫难寻。境界阔大,气势苍茫。
而海子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与一座城的孤独。“我今夜只有戈壁 空空”,“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每一个词,每一个物象,似乎都被孤独浸透、冰冻,凛凛寒意能够刺透10米厚长城城墙。
为何诗名叫《日记》?大概写作时是当作日记来写,是只给自己看,不准备给别人看吧。孤独到无人可诉衷肠,只愿与空空戈壁和荒凉的城为伴,试问:天地之大,他还能在何处安身呢?这时候,海子大概已经在心里动身,向八个月后山海关外的铁轨出发。他向那场像宗教仪式般庄重的自杀,迎面走去。
由身体的、感官的,上升到符号的、象征的,再用形象的、生动的把这符号的、象征的表现出来,这才是好诗人写出好诗的过程和方法吧。只拘泥于感官的、感觉的,写不出博尔赫斯所说的情与理完美融合的好诗,也写不出海子这种质朴真挚、神秘深邃的抒情诗。
戈壁空空,城市荒凉,这是物象。内心孤独,无助悲伤,这是情感。如何用文字把这所见所感,生动形象表达出去,且撼动人心呢?这既是天分,也是努力;既是功力,又是悟性。这,也许就是为何当今诗人仍需要去读海子诗的原因。
2022年7月15日于深圳
2023年3月12日修改于深圳
注:本文初稿发表于2022年10月《罗湖文艺》,经同意,本次补充后发布。本次发布时,增加了2000多字。
作者简介:宗果,时光中的旅行者,人生的思考者,儒释道的融汇者。他希望用诗直觉地体悟人生,在喧嚣的时代,寻找心灵的宁静。20世纪80年代中期,15岁开始写诗。20世纪90年代中,组诗在《诗刊》等专业诗刊发表。作品入选国内诗歌辞典,多次获奖。2018年,在停笔20 多年后重新开始写诗,同年,组诗《独坐敬亭山》获得“第30 届马鞍山-中国李白诗歌节暨第六届李白杯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诗刊》原编审、中国诗歌学会原秘书长、著名诗人周所同先生评价:“简洁,深刻,有哲学背景和精神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