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一部记录诗评家叶橹心路的诗话《我们的心灵史:叶橹对话录》,一夜之间便火了扬州,并迅速扩散到网络文坛。
惊谔过后究其原因,既简单明了又发人深省,因为诗歌本身就是文学创作领域的善举,而诗评家又是为致力善举的人摇旗呐喊,拯救众多身陷迷途者,唤醒安身立命的心智,明确为文从艺的方向,其善其德远不止胜造七级浮屠。这部激情满纸的27万字诗体绮文(以下简称《心灵史》),将叶橹先生87载的人生轨迹,翔实而严谨地呈现给了读者,如晶莹的明矾投入混浊的诗坛,使某些杂乱沉浮的疑虑趋于澄清。
《心灵史》的作者崔小南,习诗多年且成果甚丰,因喜爱而崇尚,因崇尚而痴迷,又因痴迷而设身处地继而渐入诗文佳境,这也是其力作深受叶老认可、赏识的主要原因。正如他自己所说:“由直觉进入自觉,走向必然”,这种从量变到质变、由渐悟到顿悟的速度之快,也许连作者本人都始料不及。这也令庄晓明、孙德喜、刘春阳等众多热心为《心灵史》收集资料,且意欲并肩作战的诗友们没有想到,孤军深入竟然独占鳌头!
于是继2019年10月首次拜访过叶橹先生,我又二赴扬州以分享他的喜悦,刚一见面,叶老就把他和作者崔小南双双亲笔题签的《心灵史》赠给了我。翻到第153页,上次扬州之行的我,赫然被冠以“洛阳亲友”的称谓,而学习写诗的过往和答谢叶老的诗作,竟占据了书中将近5个页码,着实给了我不小的惊喜。
诗言志是一条不争的定论,但是言何样的志却大有学问;汉诗传承数千年,各种流派争奇斗艳,杰作名篇灿若星辰,为何在经典中熠熠生辉的,首当忧国忧民的大吕黄钟?为何教人过目不忘的,都是剖肝沥胆的大爱之作?我敢断言:这部对话录,将给每位认真读过该书的人一个明确的解答。
物质可助人减除饥寒,诗歌能教人分辨善恶,而诗歌评论则需以人性和良知的标尺来丈量生命和世界。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武汉大学就读的青年叶橹,就曾在《人民文学》发表评论,盛赞讴歌祖国美好景象的诗人闻捷。其举贤之作,而后又引起了身为作协领导郭小川的关注,并被约见的郭小川荐其日后为《文艺报》记者。这一连环举荐之善,在自我标榜大肆泛滥的今天看来,是何等的温馨动人、何等的“傻”而忘我!
但,心怀美好憧憬并跃跃欲试的青年叶橹,万万没有料到,一次在公开场合为“大右派胡风”“辩护”的“善举”,竟换来了长达23年的炼狱之灾。他毫无尊严地在磐石缝隙中挣扎,辗转数地后仍拚尽全力,用他并不魁梧的身躯拉动板车,偿还因意气多言而欠下的孽债,肩负起反哺老母亲的天职。
“虽然1957年那阵奇异的风突然摧折了初绽的‘胚芽’,但先生于20年后复出的批评文字,就是从这‘胚芽’上生长并展开的;尽管有20年漫长的冬季,使之没能展一片叶,开一朵花,但它的根须却是一直在地层蔓延着、拓深着,以至于时机一到,一颗蓊蓊郁郁的大树很快就出现在地平线上。”——诗人庄晓明的这段解读,总结了叶老从“吹折了胚芽”到重新分蘖、拔节,直至成为蓊郁大树之艰辛。但他并未因惨遭挫折而一蹶不振,反而以加倍奋发的姿态,向世界展开了全身的枝叶。叶老明白,自己所受的委屈,比起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开国元帅贺老总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人世间的善举,莫不是积小善而成大德,正所谓“众人拾柴”可炙寒士心暖。在汉留公社爱联大队,对终日以山芋裹腹的叶橹而言,一碗冒着热气的“烧饼”是善举;在搬运公司三中队,对出卖体力为生的叶橹而言,郭德珍和茅庆玲的一句“您累了,消闲些时”也是善举。我理解“一棵是石榴树,还有一棵也是石榴树”,为何令叶老念念不忘,因为树上结满大大小小的“善”,曾经的受惠者岂能不萦记于心?善举各有所施,能力强者可为公益捐出百万千万;能力弱者,虽只给饥民一碗稀粥,又何尝不是慈悲为怀!叶老坚信,善举不分贵贱更不论等级,都是给人或多或少抗衡艰辛的信念和持久力,即使身陷委屈的重围,善举也绝不会因埋没而失去光泽。
叶老曾开玩笑说:“喊我叶老师的,大多只是看了我的书;喊我莫老师的,基本上是听过我的课,是我正宗的学生。”其实无论称叶老师或是莫老师,书里写的和课堂上传授的,都是一颗剖开的心,殷红的血液在汩汩奔涌。
《心灵史》里所载入的叶老得意门生、《泰州晚报》总编翟明,将老师传授给他的善举,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继承并发扬了老师视天下苍生为衣食父母的核心宗旨,摒弃门户之见,对所有作者一视同仁,向广大民众敞开了登临《泰州晚报》的大门。他还亲自选编了50多万字一套三卷本的《坡子街文萃》,制造出轰动大江南北的“坡子街效应”,这一被无限滚动和放大的善举,堪称当今纸质媒体的奇迹。
新时期以来,叶老凭着他的执着,在写出《艾青诗歌欣赏》后,又有《牛汉论》《舒婷论》《昌耀论》等大量坚实的诗评,贡献于诗歌理论界。正如他自己所说: “在整个80年代期间,我写过公刘、邵燕祥、晓雪、梁南、何来等一批五六十年代涌现的诗人的评论,而昌耀作为这一批诗人中的另类,更是我特别关注的诗人。我为他先后写过三篇文章,是因为我看到了这样一个独特的诗人在现实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像牛汉、曾卓、李瑛这样更年长一辈的诗人,他们的不同生活经历给他们的诗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我也从自身的生活体验中力图进入他们的语境。除此而外,我还在80年代末为《诗歌报》主笔过‘现代诗导读’的栏目,力图以另一种方式进入年轻一代诗人们的心灵世界。”
由此我想到,如果诗人们特别是一大批经过政治洗礼的“归来诗人”的佳作,是富含营养成份的乳汁,撰写过大量诗评和诗人论的叶老,便是这些乳汁的营养检验分析师,始终在用他敏锐且近似苛刻的眼光,把科学艺术和思想显微镜下折射出来的美妙光谱公之于众,同时对其中的杂质和异物给出中肯的改进建议。
叶老又说:“诗人其实从本质上说是一个永远的精神流浪者,因为他永远不会在精神上安于现状。一个已经在精神上安于现状的人,不会产生强烈的写诗欲望,更不可能创造出惊世骇俗的诗篇。”正因为他洞悉了诗人的内心世界,他才甘愿为精神流浪者们立论、立传、立碑,并勇于在这一实践过程中,彰显诗人们的生活、生命和存在领域各不相同的精彩瞬间。
善举是与他人分享财富,无须鼓乐造势高调吸睛,更不必自诩慷慨王婆卖瓜,一如勇救落水者之后悄然离去,不留姓名。善举只出自善良的心灵,回报迟早会来。记录善举使善良叠加放大继而广泛扩散,让更多人进入善良与善举同行,这种幕后的善举必将加倍收获回报。
优秀的文学作品,是直击人心的诚恳和坦荡,敢于道出历史的真实,绝不以哗众取宠为噱头,绝不为谋取一己私利为隐藏目的。
叶老的善举没有华丽的服饰,更没有庄重的仪式,但所有人特别是受惠者,都感觉得到他真诚博大的善举所给予的强有力支撑。为推举昌耀的优秀作品,叶老曾三荐长诗《慈航》,从解读、评奖到吁请不遗余力。直到35年之后的2022年6月,叶老才以最高票获得了第四届昌耀诗歌奖的理论批评奖,真乃善举有多执着回报就有多坚定。比起当今某些竞奖者的暗箱操作——请枪手、开旁门、拉选票、行好处等卑劣行径,我们可爱的叶老,直到奖项评定公开发布,仍茫然不知自己已被“馅饼”砸中。
叶老的善举曾令无数青年诗人受益,崔小南的善举是将叶老的善举一一梳理记录,并贯之以诗的气韵昭告于文坛。《心灵史》像一长串被精心穿起来的珠子,这些珠子的质地虽疏密不一,但都产自富含诗金的矿层而熠熠生辉,且无一例外敞开心扉,由作者崔小南用韵律搓成的诗线依次贯通。他们将各自的善举奉献于世人,真诚透明恳切质朴,与华贵的服饰无关,正可谓“满腔爱恨堪称善,一世辛劳只为诗。”
合上《心灵史》,满满享受之后,其中的遗憾也显而易见,这便是书中的照片制版过于粗劣:分辨率低,对比清晰度调整极不到位,连翻拍的书法都含混难辨!以如今的先进印刷技术来衡量,真有点说不过去,大大拂了文汇招牌的面子。我预计此书至多一两年就会再版,届时望出版社施以善举用心补救,让服饰朴素的《心灵史》图文并茂,以清秀的面容迎来更多慕名而至的读者。
2023年6月3日完稿于洛阳道北西晒阁
作者:冷慰怀,40后,江西宜春人,居洛阳,工人出身,编辑职称。1983年开始业余写作,1995年加入中国作协,出版著作10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