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严乃布衣
朱教贵

写在前面
用二十块银元买一套《辞源》,用十担(一千斤)稻谷换一部《康熙字典》,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乡村,家境并非富裕的一位老太太能有这样的举动,总归是胆识卓越、令人敬仰的。
从我记事起,逢年过节或家有喜事,我的父亲和我二叔一道,就会抬着一顶轿子去把这位不同寻常的老太太接到家里小住几天,一叙亲情,其乐融融。
对于老太太而言,这是回了娘家,父亲是她最疼爱最倚重的侄子。这位姑母,也最受父亲敬重。她口齿伶俐,人情练达,一双裹过的小脚总在为全家人的生计而奔走,自己识字不多,却始终坚持无论多难也要让子孙读书。在她的培育下,大儿子成了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小儿子航运学校毕业后当了船长。
当年,父亲家中为数不多的书本,都是从这位姑母、我的姑奶家中借来的。父亲和姑奶,仿佛一个时代的背影,当磨折与苦难已成过往,一代人的坚韧与智慧得以留存,并在许多时刻,福至心田般,重现于后人的记忆中,熠熠生辉。
一
我的父亲,眼观四代,年届九旬,于2006年无疾而终。老人家离开他眷恋的儿孙们已整整十七年了,但他生前教导晚辈们——“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的话语,至今时常在我的耳畔回荡。
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互助组、合作社时算起,当了近三十年的生产队长。他每天出工在前,收工在后,扶犁打耙,插秧割谷,植树造林,防汛抗旱,样样都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把一个有130多人吃饭的生产队,治理得远近闻名,他本人多次被评为原铜矿区、云台人民公社的先进生产者和模范生产队长。但由于建国初期,百废待兴,生产力低下,又遭遇1954年特大洪水、1959年严重干旱等自然灾害,加之十年“动乱”,村民们依然生活在温饱线上,居住条件更是简陋。我家祖孙三代十一人,蜗居在两间不足30平方米的土砖瓦屋里。尽管生活维艰,父亲却始终抱持一个朴素的信念,坚信对于普通人来说,读书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却是最好的出路。
因家境贫寒,父亲只读过几年私塾,但他酷爱看书,只要是节假日或雨雪天气不出工,就会抱着书本不放。他最爱读的书有《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千家诗》、《朱子家训》、《论语》;四大名著中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也都是他喜欢的读本;《聊斋志异》、《隋唐演义》、《杨家将演义》、《封神榜》、《岳飞传》等小说,也都有涉猎。由于勤敏好学,虽是农民,父亲在当地也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十里八村的乡亲,但凡遇到家庭纠纷或邻里争执,总爱来找父亲帮忙评理调解。没有学过逻辑的父亲,说话逻辑缜密,条分缕析,既洞彻事理,又动之以情,最后,当事双方都心悦诚服,化干戈为玉帛。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抹牌赌博,唯喜读书。他把子女们的文化教育和培养看得比天大。我兄弟姊妹八人,加上祖母、母亲全家十一人,只有他一个主劳动力。在合作化的年代,一个主劳动力干一天只挣10个工分,年终结算,按工分总数分配钱、粮,我家每年都是缺粮户、超支户,连基本口粮都分不回。生活困窘,父亲咬紧牙关,东挪西借,依然供子女上学读书。邻村朱姓家族中的一位大伯,两个10多岁的儿子,都辍学在家,每人给生产队养一头牛,一年挣3600个工分,年年都是余粮户、进钱户。大约是不理解父亲的“愚钝”,有一次,这位大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父亲说:“河清老弟呀,只听说世上有人挑箩筐借谷,没听说有人挑箩筐借书啊!连饭都吃不饱,读书有什么用呢?”父亲听后,默然不语,一笑了之。
二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一天,父亲到原铜矿区云台人民公社东山村开现场会,回家后给我们分享了会场主席台上的一副对联——“解放前十八代,代代受穷,穷盖果城里;翻身后十二年,年年致富,富甲铜矿区”,并点评说用词妥帖,对仗工整,通俗易懂,是一副难得的好对联,希望我们好好借鉴学习。
父亲学识有限,但他会把他所知道的一切知识层面的点滴教给我们。
偶有闲暇,父亲常给我们讲一些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励志故事;讲一些“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名言警句;讲一些风景胜地的趣味诗词,例如清朝大冶进士柯瑾吟咏陈贵小雷山——“远望雷山陡壁岩,古人留下一棺材。不知谁家不孝子,至今灵柩未曾埋。案上无灯待月照,灵前供品等秋来。雪飘霜打山山孝,雨过风摇树树哀”——的诗句。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却又津津有味;父亲则是兴致勃勃,神采飞扬。此时的我们,或围坐在冬季的炉火旁,树蔸子火不疾不徐,仿佛可以永远燃烧下去;或仰躺在夏季梨园的竹床上,梨子成熟时,是需要人看守的,这是我们难得的可以由树上得来的收入。生活仍然不易,劳作依旧艰辛,一个大家庭吃了上餐愁下顿的操持还在继续,父亲却在那一刻尽皆忘怀,舒眉展眼。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禁感慨,每个人都需要精神的高蹈自由,一个贫困而艰难的父亲也不例外。
在父亲的精心教导下,我的兄长19岁进入大冶有色金属公司(原大冶冶炼厂)计划科工作;我于1961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冶一中。
在一中求学期间,寒暑假期,白天,我下地帮忙干点农活;晚上,父亲请来家族中一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给我“开小灶”,报酬则是几个鸡蛋或者一竹篮梨子。老先生姓朱名净尘,在那特殊的年代,满腹经纶无处安放,生产队安排他当稻田守望者,竹竿子上挂几绺布条赶鸡驱鸟,赚工分维持生计,所以他戏谑自号“竹鸡翁”。朱老先生背负着“出身不好”的名声,却不妨碍父亲对他敬重有加。自身贫弱的父亲,总是体恤一切贫弱;渴望学识的父亲,总是尊重一切有学识的人。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乡村的夜静了下来,朱净尘老先生就开始讲授唐诗、宋词、楹联、《古文观止》,学生自然是我,父亲则是那名安静而专注的“旁听生”。斯是陋室,却有父爱温馨。夏夜,父亲点燃自制的烟包驱蚊;冬晚,烧一盆树蔸子火取暖。寒来暑往,天道酬勤,大冶一中高三年级一次古文翻译考试中,满分100分,我考了98分,名列前茅。时至今日,我已满79周岁,还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前出师表》、《归去来辞》、《陋室铭》、《兰亭集序》等经典古文名篇和160多首古诗词。就连五十多年前朱净尘老先生讲授的史上对仗最工整的对联“左氏文章,金声玉振;右军笔法,铁画银钩”、经典喜联“交颈鸳鸯百年歌好合,并头梅蕊五世卜其昌”、挽联“生未酬恩,望不见慧日慈云半子心情催怆痛;岁将除夕,最难堪朔风寒雪万家炮竹助哀声”(横联:泰水波寒)等,我都记忆犹新,好像刻在脑子里一样。都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种子一旦种下,发芽、成长、参天,一切都可顺理成章。感谢父亲!父亲就是我生命中最初的播种者。
1964年,我高中毕业。由于父亲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在伪县政府当了两年勤务兵,恰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这样的家庭背景被无限上纲上线,我因此未能进入高等学府深造,被县教育局分配到一个不通公路的大山区里去教小学。一贯顺风顺水的我一下从高空摔到了谷底,感觉天塌了下来一样,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父亲好说歹说,做通我的思想工作,不辞辛劳,挑着行李,步行三十多里山路送我到学校。学校只有两名教师,却有四个年级,授课任务繁重,生活枯燥乏味,20岁的我心灰意冷,精神颓废,有时晚上睡觉都哭醒了。老教师张醒元劝慰我要安于现状:“乐夫天命复奚疑”!他还给我吟诵了一首打油诗——“他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命不如;回头观看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当父亲得知我在学校的精神状况后,秉烛夜书,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语重心长,情深意切——古人都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豪气,你读了12年书,还学了几个寒暑假的古诗文,要是在古代,秀才举人也未必读了你这么多年的书。再说,要想学业有成,教学之余,你还可以自学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不是只有上大学一条路……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在父亲的鼓励与鞭策下,我振作精神,认真教学,刻苦自学,教学相长。从小学分部走到了本部,又走上中学讲台;从学校走到了铜矿区广播站、大冶县广播局、黄石日报社。在铜矿区广播站,我用自学的无线电知识义务为大家修理收音机,家门口经常就会有不知名的乡亲为了感谢送来的花生、红薯等土特产。在大冶县广播局,我每年都被评为省市新闻单位的优秀通讯员。1984年,进入黄石日报社。在二十多年的记者生涯里,我采写了3000余篇和着时代脉搏一起跳动的消息、通讯、特写和调查报告,其中,1979年撰写的大冶镇工艺玻璃厂《集体富了,人心服了》、《不恋城市恋山沟》两篇稿件,在《人民日报》发表,实现了大冶地区对上宣传零的突破;人物专访《艺林奇才郭摩天》在香港《大公报》、《新晚报》、泰国的《中华日报》、日本的《书道生活》、美国的《华人日报》和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的报刊上发表;报告文学《蠢古》荣获第四次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散文《铜绿山览古》荣获《中华文学》优秀散文一等奖。
冬寒抱冰,夏热握火,我的勤勉精进喜结硕果。1996年7月,我的散文集《寻觅》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特地赶回老家,双手捧着人生中第一本自己写的书,恭敬地递给父亲,他老人家激动不已,连声说:“我儿出书了,我儿出书了”!彼时的父亲,已然步入晚年。母亲早在1987年因病离世,八十高龄的父亲,和退休后的兄长一家同住。他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整洁,窗明几净。早饭由儿孙为他准备,通常是一大碗煎鸡蛋面条,外加一勺豆瓣酱佐餐。为了不烦扰大家,有时候父亲自己做午饭,柴火灶上焖点米饭,炒一个青菜,间或蒸一碗豆豉。节假日晚辈或亲朋来家里,鱼肉荤腥的菜会多出几盘,他就和大家一桌吃饭,破例小酌一杯。晚年的父亲,不用像年轻时那样辛勤劳作,生活多了一份余裕从容。阳光下,堂屋前,他专心阅读的身影,是生活的风浪过后,难能可贵的笃定与心安。父亲戴着一副五百多度的老花镜,读《参考消息》等报刊,也读家中找得着的所有旧书籍,敬惜字纸,于他已经成为一种日常习惯。从1996年的那个夏天开始,父亲阅读得最多的就是我的散文集《寻觅》了。因为眼睛做过白内障摘除手术,阅读时,他常常还需借助一只镜片很厚的放大镜。看到动情时,他会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轻声诵读着书里的文字,回味良久;若是赶上二叔或村里的老人来串门,父亲会与他们分享书中内容,送上一本作为留念。
三
父亲对子女尽职尽责,严格要求,对孙辈们更是寄予厚望。他很喜欢念叨那句“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堂屋水泥地,是父亲的黑板,他用粉笔在上面书写唐诗宋词,教四岁的曾孙习读。不久,曾孙就能熟练地背诵70多首古诗词。在校读书的孙辈,间或回来看他,他的第一句话总是问:学习怎么样啊?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百元大钞给他(她),并再三叮嘱:在学校要吃好睡好,听老师的话,用功读书。孙辈们的成绩单递上来时,他正襟肃然,戴上老花镜,仔细阅读,然后,表扬先进,批评落后,谆谆教诲,殷殷期盼,一位柔顺的老者仿佛又做回严父。
父亲一生毫不苟且,堂堂正正,尊师重教,开朗明慧,不愧为子女们的第一任老师,给后辈们做出了表率,也为后一代摆脱贫困、改变命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家人们都过上了父亲生前企盼的幸福生活。我和老伴(小教高级)都有退休工资,衣食无忧。子女们都受过高等教育,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家家有房有车。孙辈们更上层楼,天高地阔,未来可期。
每当杜鹃声起,我会想起古典诗歌里的田园——“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这是老迈的父亲,坐在炉火旁,跟晚辈们常常提到的一首诗,轻声吟诵时,他的眼睛望向噼啪作响的火苗,眼里的光芒还在,只是随着生命力的减弱,有了几分朦胧依稀。这首诗里,有他尚能劳作的青壮年华,有他视若珍宝的土地山川。谁能赢得了与时间的比赛呢?父亲躬耕的岁月终究走远,还好,他可以用诗意去回忆。在诗歌的田园里,父亲,这位播种者,无需停歇。
抚今追昔,我对父亲总有无尽的怀思。“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故土故人,虽说是渐行渐远,而为人之本,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所从何来。我的布衣父亲以他的善良与智慧喂养了我的精神,希望我的这篇迟到的文字,能抚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作者简介:

朱教贵,黄石日报社退休记者,从事新闻工作三十年,采写了大量的消息、通讯、特写、调查报告等和着时代脉搏一起跳动的新闻报道。兴趣使然,写点游记散文等“副产品”润润笔。1996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散文集《寻觅》。报告文学《蠢古》获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等奖,散文《铜绿山览古》获中华文学2022年度优秀散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