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豆腐香
鹿清江
2023年12月17日
𠳐!𠳐𠳐!𠳐——
“买豆腐来——卖豆腐——”
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吆喝声在空旷死冷的村庄颤巍巍地回荡,吆喝声把老榆树枝上的雪震得簌簌落下。
那也是飘雪的天气,我的父亲出门卖豆腐了。老人家戴着一顶棉帽子,那是我的老爷爷送给他的,叮嘱说,天冷,别冻坏了!我不出门,没事,不冷!老人家穿着土布老棉袄,棉袄是我娘做的,
布是我娘纺的棉线织的,亲手染成了黑色,褪色了,灰白了。这件老棉袄已经有十来年了,不知还能不能保暖遮风。老人家披着一块白色的包袱皮,这块包袱皮扎在腰间装过在生产队的棉花地里拾的棉花,铺在房顶晒过绿豆芝麻。老人家左肩上扛一根木棒,木棒的一端挑着豆腐盒子,另一端压着一只胳膊。这是一个木质的豆腐盒子,能装二十多斤的东西,装过薄的豆腐皮,也装过水煮的豆腐皮,装过浅豆腐,也装过大块豆腐。夏天做了豆腐最怕赶上阴雨天窝在家里卖不出去,也怕天气炎热导致变馊,豆腐馊了那真成了豆腐;冬天里出门卖豆腐就怕豆腐结冰,有冰渣子,这只盒子上便盖着厚厚的小棉被子,生怕冻坏了豆腐没人买,生怕冻坏了豆腐折了秤。
那年,我在南关完小读初中,放了学,出了校门,是一段很长的坡路,用数学的语言来说至少得有五十度,它的尽头就是聊滑路,顺着聊滑路往西走,走大概三里路就是我的南张村。那个时候在南关上学的有三四五年级的,也有读初中的两个年级的学生。来回的路上挺热闹,追追打打的,说说笑笑的,偶尔来了辆绿色的解放牌汽车,一溜烟地追在车屁股后面。更好玩的是在下了雪之后,路面上有了雪,被汽车压成了冰面,太阳下挺刺眼的。我们就在这冰面的道路上滑着向前,就像林海雪原中的军人那样。我们一路呼号一路笑声,真爽!
就在这样的滑雪中,就在这样的喧嚣中,我依然能听得到父亲的叫卖豆腐声,依然能听得到父亲的梆子声。
大雪天是卖豆腐的最好时机,那年月虽说是生活艰难,但是总有人会猫在家里,扒上几片白菜帮子,切几页豆腐,在大铁锅里放几滴棉籽油,炒一炒,再用葫芦瓢舀上半瓢带着冰碴子的井水,柴火炖一炖,破土坯房子里会窜出一股股的白烟,那是带着豆腐香的热气。有时还会夹杂着瓜干酒的味道。这样的白菜炖豆腐,是忙过了春夏秋之后,冬天里的盛宴,是对一家人的最高规格的犒赏。
我家做豆腐的历史应该是起源于我上六年级。常听老人们说,人间有三苦,打铁撑船做豆腐。可是,人总要生活下去,我的爹娘思忖再三再三思忖之后,还是决定做豆腐。工具是从生产队租来的,做了豆腐要上交一部分钱买工分。
我家有四间堂屋,一层不甚规整的石头上只垒了一层手工红砖,红砖的上面是泥墙,用泥土掺和着麦秸打成的泥墙。西北角的一间房子可能是后来生活稍好了也可能是人口增多了才盖的,这间屋子就是豆腐作坊。我母亲在西墙根垒了一个大灶台,安了一口十二印的大铁锅,用来熬制豆浆,这个灶台占据了房子的好大一部分。东南角垒了石头台子,这是制作豆腐的工作台,一根木桩埋在地下,木桩上有一个孔,插进压豆腐的木棍,台子的旁边有一个足有百十来斤的是滚子,放在压豆腐的横棍上来压豆腐,当然仅靠它是不能压出好的豆腐的,还要在横棍上坐上人,来增加重量,借人的力量来增压。屋子的中间是一台小石磨,人推的水磨子,磨豆沫糊,用它来熬豆浆。
做豆腐真的很苦,工序也挺繁琐的。第一道工序是挑选豆子,这个活全家人都能做,我的老爷爷老奶奶也会过来帮忙挑豆子,我们几个小孩子也做着这简单有趣的活。我娘说咱做豆腐不能糊弄人,好的黄豆做出来的豆腐才好看好吃,还好卖。把挑选好的豆子拿到石磨上研磨成豆糝子,簸去豆皮,放在陶泥做的水缸里浸泡,一般要浸泡两个多时辰,再把泡涨的黄豆糁子放进石头水磨子里,去研磨,石磨的上下两片不停地转动,豆沫糊就流出来,均匀细腻,金水一般。你可能觉得很好玩,给水磨子以动力的,不是毛驴,不是黄牛,推动水磨子的是人,是我的爹娘,是我们几个十几岁的男娃女娃。放了学赶上推水磨子,就是不吃饭也要推,父母是不让我们推水磨子的。
推水磨子的棍子放在肚子前,两只手抓住棍子,脚在地上使劲往前迈,肚子一挺一挺地推动着棍子,牛马一般地在磨道里转圈,一圈,两圈,三圈……脚在不停地走,水磨子在不停地转,豆沫糊在不停地流——均匀而细腻,金水一般——心里好甜好甜啊!
豆沫糊磨完了,接下来就该熬豆浆了。熬豆浆用井水,其实用河水坑水更好。
我家的东边不到五十米就是一个好大好的坑,我们都叫它大东沟。家的南边是一片荒地,坑坑洼洼,荒地周边的人家在这里挖了粪坑垒了猪圈,荒地的南头,有一口水井,靠近村东边的大东沟。这条大东沟,在聊滑路南边的路基处与东边的官路沟,也就是现在的东阿县洛神湖国家湿地公园相通相连。它从路基处向南,一直向南到月儿河的北岸边,二里多长吧,长满了芦苇,常年有清澈的水,给这口水井补充水,生活在村南半部的一队二队三队的人大都到这里来打水——生命之井!生命之水!是不是我们村里的母亲井?来打水的,一般都是一根扁担,两只水桶,一只水桶能装二十七八斤的水。我家里挑水的活由父亲承包了下来!夏天的日头毒辣辣的,父亲的脊背略弯,在日光下泛着棕褐色的光,与水桶里的井水交织着,闪亮,闪亮。冬天的雪地上,那深深浅浅那迤逦歪斜的脚印镌刻着父亲的坚韧与刚强。
我在十三四岁开始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到这口水井里打水。站在井的边沿,用一根六七米长的井绳把水桶下到井里,水桶底贴近井水面,手里攥紧井绳,嘴里吐几下唾沫,上中学学了物理后才知道这是增加井绳和手掌心的阻力,默数着一二三,手腕一抖,水桶猛地一扣,井水就进了水桶,然后左右手倒换着把水桶提上来,因为年龄小,在遇到大人来打水的时候,别管是同姓的还是别的姓的,都会帮我从这口深井里把水打上来,至今仍感激他们。为了不让水桶里的水在碰到地面时漾出来,我就把水担子上的铁链子卷一遭,颤颤悠悠地挑回家,使劲提起来,一桶水就倒进了大铁锅。熬这一锅豆浆,需要四桶左右的井水。
等大铁锅里装进水,再把豆沫糊倒进锅里,搅动一会儿,让豆沫糊与水充分混合后就开始熬豆浆了。母亲添柴烧火,锅底下是熊熊的柴火,锅里是乳白色的豆浆,怕豆浆糊了锅底,父亲就不停地用长把的勺子在锅底部来回搅动。锅烧开了,父亲使劲地挥动着铁皮水舀子,扬起豆浆,重复着,重复着。红红的火焰映红了母亲疲惫的脸颊,乳白色的豆浆在锅里翻滚着,翻滚着,涌起趵突泉水般的豆花,父亲古铜色的脸庞随着豆花浮动着浮动着。我们被蒸腾的黄豆香气包围着,使劲地吸着浓浓的热热的黄豆香气,父亲舀一碗黄豆浆,放在灶台上,我急不可待地把豆浆的香气吮吸进瘪瘪的肚里,我陶醉着,陶醉着。老人家会说:“待会儿做出来豆腐脑先给你吃!”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熬制,豆浆已经是粘稠适中,黄里透白,白中泛黄,豆香浓郁,弥漫在泥墙土屋之中,窜向门外,这座农家院落终于有了几分生机。这时的豆浆里包含着一些煮熟的豆糁子,把豆浆舀进一块很大的白布里去过滤,豆糁子就是豆腐渣了。豆浆才终于出锅了。来串门要豆腐渣的可以喝一大碗刚出锅的豆浆。我家的豆腐渣一般是自己用,撒上盐切点葱花做咸菜,也可以用它来喂猪喂鸡。
豆浆变成豆腐还需要一道工序,点豆腐脑,用卤水点豆腐脑,也可以用石膏面点豆腐脑。卤水就是杨白劳喝进肚里的那种东西,只是用它做的豆腐不仅不会毒死人,还能给人们增添营养。那年冬天,我跟随着族中叫二孬的哥哥(能给我领路,能给我家做豆腐以莫大帮助的人怎么能配得上这个“孬”字呢!村里人无论男女大都叫他二孬,其实他的名字叫清旺,打那天开始我就叫他清旺哥!我娘说咱不能随别人乱叫人家外号!对任何人咱都不能叫他外号!)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经过东阿与平阴之间的黄河大桥(这是我第一次走过眺望了十年的黄河大桥。以前总是跑到村南场院,爬上麦秸垛,站在垛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着东北方向的那片明晃晃亮堂堂的灯光眺望,那就算是看到了黄河大桥。),来到黄河东岸,骑行了一段好长好长的山路,其实大部分是推着车子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生疼的,脊背上已经冒出热汗,终于来到山上的姐姐家里,在低矮狭窄的石头房子里吃过了地瓜面煎饼,驮回来一袋子石头。把这样的石头放在火上烧,石头渐渐变白,坚硬的石头一层一层地脱落,再经过擀面杖的碾压,箩面的箩筛过之后,那些像小麦面粉的东西就是石膏面。用石膏面做出来的豆腐平滑,含水量较卤水点制的豆腐脑做出来的豆腐要多一些。人们还是愿意吃卤水豆腐。
我家卤水点豆腐脑的活非我母亲来做不可,后来我三爷爷做豆腐时也常请我母亲去点豆腐脑。我娘左手端着一把温酒的酒壶,小心翼翼地抖动着酒壶,卤水就从酒壶嘴里滴下来,右手拿一把竹炊帚,在装着豆浆的陶缸里轻轻地滑动,把卤水均匀地分布在豆浆里。一缸豆浆点完之后,用手蘸几滴卤水,朝豆浆上轻轻地弹几下,卤水就像细密的春雨洒落在豆浆上。这样可以保证豆腐脑不会出水。
经过一段时间,掀开盖在陶缸上的盖垫,豆浆已经凝固成了豆腐脑,于是就开始做豆腐了,这道工序叫上箱子。
我娘在平坦的石台子上放上一支四方的盒子,铺上光滑的四方白布,右手拿着一只铁的水瓢,从缸里均匀地舀起一瓢豆腐脑,慢慢地洒在白布上,再用水瓢舀起一瓢豆腐脑,慢慢地洒在白布上,再用水瓢的底轻轻地拍打均匀,把白布的四个角对折,盖严实,一张豆腐的雏形就做成了。如果做豆腐皮,就少放豆腐脑。就这样重复十来次,一盒豆腐就做完了。接着再在这个豆腐盒子的上面摆放一只同样的豆腐盒子,让下面的豆腐盒子上的小木块对准上面豆腐盒子上的孔(每个豆腐盒子的四个边上有四个小木块,四个孔,或许八个空,一一相对。),目的是不让它左右晃动。摆放好了盒子,再重复上面做豆腐的动作,又制成了一盒豆腐。一般情况下,四个豆腐盒子为一组,当最上面的豆腐盒子里的白布里面装满了豆腐脑,就在上面的豆腐盒子上放进一块木板,压在上面,再在上面压上一根木棍,挂上墩地用的石磙子,白布里的豆腐脑就流出一些浅黄色的汤水。老人家说,喝了它能败火。我不止一次地喝过它,我的爹娘也不止一次地喝过它,邻居和别的乡邻也不止一次地喝过它。在饥寒交迫的那段日子里能喝上一碗它,肚子会鼓起好一段时间,安抚下咕噜咕噜的鸣叫。等到这汤水不再流出来了,豆腐脑就成型了!豆腐脑就变成了豆腐!豆腐脑就变成了豆腐皮!
那个年代没有电,没有冰箱,夏天大都是在夜晚的灰暗油灯下熬豆浆,点豆腐脑,做豆腐,做成的豆腐放进地瓜窖里降温;冬天可以在下午开始做。头一天晚上做完,第二天早晨出门叫卖。随着父亲的“𠳐——𠳐𠳐——𠳐——买豆腐来——卖豆腐——”,一页页豆腐走进了新老客户的家门,豆腐换来了豆子!豆腐换来了钞票!豆腐换来了我的书本作业本!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一缕缕白发爬上了我的爹娘的双鬓!我的爹娘的脊背一天天地弯下去,弯下去!
那时,我也十三四岁了,力气不大,上夜校放学回家总乐意帮父母做点事。我一边回想功课一边使劲儿推豆腐磨,眼看着灰暗的豆沫糊断断续续地流下;我一边背诵着公式定理一边手拿水舀子让翻腾起的豆浆缓缓落下;我憋足了劲把百十斤重的砘地用的石磙子很吃力地挂在压豆腐的木棍上。我没有坐过秋千,不知道在秋千上的滋味,但是,坐在这根木棍上的我,非常担心,担心掉下来,担心使大了劲压撑了豆腐包,把豆腐压出来。
毕竟是十来岁的年纪,尽管功课不紧张作业不多,可也有打盹的时候,推水磨子的棍子曾多次掉在磨道上,每到我困得腿脚磕磕绊绊,手中水舀子掉在地上,我总会听到父亲那句“快睡觉去吧,别累坏了,明天还得上学”……
昨晚,癸卯年的第一场冬雪来了,今天,我在22度的屋里,手捧手机,走着写,坐着写,躺着写,写着上面的文字,卖豆腐的梆子声回荡在我的心里,任泪水流淌,心里依然是夜色深深豆腐香……
2023年12月12日初稿于东阿家中,17日晨完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