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那苦命的娘……
有意思亲亲不在;无心过节节又来。
傍晚回家,几个朋友打来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帮他们写几幅思亲春联。吃罢晚饭,我掏出手机,开始春联创作,此时的心情如打翻了五味瓶,坐在火塘边一口气创作十余条孝亲春联,沉重的心情不由想起了去年曾过世的母亲,想起了一生苦命的娘……
母亲是单亲身世,才岁半,外公买了家中所有家产,投奔彭德怀军营闹革命,自此杳无音信。母亲与命运多舛的父亲组合后的家庭,确比黄莲还苦十分,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
父亲三代单传,二岁死爹,三岁亡娘,孤苦伶仃。爷爷为与日寇死命的抗争,一把杀猪刀一口气干掉了四个趴在我家饭桌上忘乎所以吃偷来鸡的小日本,爷爷一家付出的代价是一家七口,生生地死在日本鬼子的刀枪下,为报复爷爷,几大间房子也被凶残的日军烧了个精光。当时所幸年幼的父亲在屋场邻里好心人的帮助下,被抱开现场,捡回一条命,年幼的父亲孤苦伶仃,吃了上顿没下顿,自此过上了比黄莲还苦的日子。
父亲成家,母亲当时已有一对儿女,与父亲组合家庭后,长年寄居在村子里他人偏旁屋里,苟且偷生。父亲终年以烧窑维持生计,当小日子刚能维持生计时,不知谁又在窑棚里丢下一弃婴,哇哇大哭,在场的工友全当没看见,心地善良的父亲拗不过女婴那凄惨的怮哭,动了恻隐之心,丝豪不曾犹豫,收下了被丢弃的女婴。自此,我家又多了一个二姐。
之后,母亲陆续生了二哥、我、大弟、满弟、小妹,一家十口人,八个儿女,那日子,每天几乎是乱作一团,称度日如年丝豪不为过。
母亲性格温和、开朗,善良,从不在儿女面前大呼小叫,再苦的日子也不见她掉过一滴泪,一脸的菩萨相,遇到烦心事,自个儿保持沉默。
儿时的记忆是母亲夜间呜呜的纺车哭声,它替代了母亲一辈子的忧愁与哀伤。纺线、织布、手工帮人缝衣,做单鞋、棉鞋、喂猪,她手工缝制的衣服针脚密,全屋场做衣不请缝纫师傅。她做的鞋子精制、款式好,博得无数妇女的认可,用人家材料,一件衣换两块钱、一双单布鞋子换8分钱,一双棉鞋换一角钱。她总笑着说,自己的手艺活总算能换钱,总算有回报。她还会织毛衣,乃至2000年还有人请她挑棒棒针毛衣,令年轻人心生羡慕,她手工毛线制作的桃花枝条栩栩如生。
夜间,她还贪空去大队部(现在称村部)扫盲学文化,背毛主席语录,霸蛮自己记工分,时日长了,她还能识几百字,会简单的加减法,识秤。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她开始当起了村子里的记工员,当时她劳作一天得七分工的报酬,因母亲夜间要帮忙记工分,生产队集体研究给她加一分工,每天得八分工,受她的影响,我读四年级时就麻着胆子接管了她晚上集体评工分的差事,当起了屋场百多号人的记工员。因家庭负担重,当时大集体农业生产又是凭工分发口粮,我家孩子多,劳力少,我的印象是母亲从来没有吃过一餐夜饭,单单瘦瘦的身材枯如草根,我成年后,经常调侃母亲是草根妈妈,母亲就咧着嘴笑骂我“刻薄鬼”,一句好话都要拿钱买似的。
子女多,读书的可能性不大,上面三个哥姐几乎都只读了三年级,唯独母亲让二姐上完了初中,她也是我一家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于母亲心中,二姐是父亲从外捡回来的,不能生分。那时,几个辍学的哥姐几乎都呆在家里,帮着照看家里,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喂猪、砍柴,放牛,挣工分。我家也是被大生产队照顾挣工分且放牛时间最长的一个家庭,放牛能挣五分工,这个成了雷打不动的大集体生产队对我一家的特殊待遇。
我是家中老五,外婆孑身一人,读书启蒙就让外婆收留了,受此礼遇,我不仅餐餐吃饱了饭,还穿暖了衣,比起上面四个哥姐的生活处境,我几乎是落在天堂里,读书也最多,就连现在聚在一起聊天,哥哥姐姐们仍私下都说我的命比她们好,经常投以羡慕的眼神。
上世纪1978年,我十三岁读初一时,母亲带来的两个哥姐,大哥认祖归宗回了自己的老家,大姐嫁人,之后,二姐也嫁了人。他们当时生活都不咋样,生活都只是泥菩萨过河,各顾各。也是那一年,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修岳阳县铁山水库,因采石爆破发生意外,大队劳动力两死七伤,父亲的左脚被炸断,高位截肢,没一分钱补偿,我们八口之家几乎陷入绝境,人口多、劳力少,在大集体生产报酬是多劳多得,因此我一家被人看不起,不受待见。八口之家,缺衣少食,经常揭不开锅。打那以后,我结束了类似王子般的生活,我得从外婆家回来,帮助砍柴、放牛、喂猪。当时,我家拿不出6块钱一期的学费,母亲不忍心我放弃学习,开始烫豆皮,既换米又换钱,吩咐我去麻塘集镇上卖,千方百计换学费。
1979年,我读完初中二年级,集体解体,分组到户,二哥仅仅十六岁,家里不仅缺劳力,连干农活的人都没一个人主劳动力拿得上手,二哥体质弱、个小,曾有“土地菩萨”之美誉,屋场里大人不顾情面,人前叫、人后叫,母亲听后十分不快,心如针扎。好在成年后的大哥,身材高大,比我还高出半个头。
读初一时,母亲私下与我讲定,要读书可以,但不得从家中拿走一粒米,一家这么多人,我拿什么下锅?学费你可以砍柴卖,家里用柴、喂猪一件都不得耽误,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
念完初二,家中再也拿不出一个毫子,只能辍学。原集体分配的耕牛也被屋场嫌弃的户主解散,谁也不想让我家人多劳力少沾这份光。五大间风雨飘摇的茅草屋,成了我们当时一家人的栖居之所。自此母亲成了家中顶梁柱,亲自上阵,带我们五姊妹用锄头翻田,九亩多水田,母亲一季度下来,人也瘦了一圈,她一人几乎就翻挖了七亩多水田,邻里左右没一个人不叫母亲是母老虎、女汉子。
1979年,十四岁的我借债买了牛,母亲生平第一次拍着我肩头说,是个男子汉,为家里长了脸,长大了要顾家、要肯帮别人,有家就有希望……
我也悄悄告诉母亲,您不能再干农活,一件也不得再做,您就帮我们做饭、在家做点家务活,我不想看到你瘦瘦的身材像草根,扯秧,插田,耕种都是我们的事,母亲默许地点了点头。
记得1979年双抢完,得上交公粮,我们不会种田,收成比一般户子少三分之一,上交完公粮,家里没剩一粒粮食,村干部见状于心不忍,私下要母亲留一担谷子自己吃,母亲却毫不含糊,说,我们家就是活活饿死,也不少国家一分上交。我惊叹母亲骨子里的大公无私。
母亲的气节影响了我一生,我就职报社工作,一年几十万创收任务,我是唯一一个不拖欠报社一分钱上交任务的员工,既便没有收回单位创收陈欠,我都是想方设法挪朋友圈的钱垫上上交公款或抵工资款项,工作中,社领导更换了大几任领导,他们给我的评价就两个字:“硬扎”。
头几年,印象中,母亲还有个一次小心眼,80多岁的老人了,歇斯底里动了粗打过我一次。起因是上世纪大集体分田到户时,邻居家胡婶是霸蛮主张分开我家耕牛的排斥者,母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仅与她死不相往来,无意间看到她的影子,身子立马转往一旁。
那年,她家孙子患上了重病。胡婶乱了心神,上门找我帮忙,我知道她家孙子病得不轻有难处,其孙子又与我儿子是同龄人,便动了恻隐之心,私下捐了钱,并动用了私人关系帮她家想方设法筹措了十几万块钱医药费,谁料,帮着记账捐款的村干部不经意间将此事在闲聊中透露给了母亲,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在我去她房子里逗留时,冷不防用手杖狠狠地在我腿肚子上抽了一棍,火爆爆地骂道,“都忘记了,人家那时候是巴望你们一家完蛋,你咋不长记性呢?……”
我看着母亲带着血丝的眼睛,我知道她心中积压的怨气,也理解她一时的不悦,任凭她一旁发泄,平静地对她说,我是党员记者,二十多年党龄,堂堂的男子汉,我能看着人家孩子重病不管么?
第二天傍晚,母亲来到我房间,蹲下身子,卷起我的裤管,看着我红肿的腿肚子连声说,“还痛不?恨我不?我咋这么糊涂,你都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我怎么就动了手呢?昨晚一夜未眠,今天醒了悟,看来,你做的事是对的,我是真的老了”说完,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水珠……
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次来我书房间,也是那一次,成了我们母子最后一次在我书房间的短暂且痛彻心扉的记忆。自此,她再也没有上过我的家门……
令人欣慰的是,母亲晚年总算苦尽甘来,不再缺衣少食。1990年父亲过世,那年我23岁,已成家初为人父,我心疼母亲一生不易,办完父亲丧事,顺搭就帮她装上了空调、电视、电话,收录机,她喜欢听音乐,她享用的空调比我家还早了10多年。
母亲30多年的晚年生活还是过得安逸、自在,冷热有现代工具关照着,五兄弟合伙为她做了六大间房子,宽敞、明亮,居家什物应有尽有。每年我还会利用节假日,帮她办好冬天火塘用的硬柴火,冬天她喜欢烤火,屋场脚下老人常陪伴在火塘边与她拉家常,亦沾了邻里左右老人在一起烤火帮着照顾的光。
她一辈子没吃过一粒药丸子,更没有去过医院,有小病小痛都是她自己用的土方子,省了我一家不少麻烦事。她喜欢小孩子,外面亲朋好友送来的礼品,以及每周我给她供奉的零食,她几乎都给了屋场孩子及孙子们,以至去年回家过年的七岁小孙女,因再也看不到过世的老奶奶,独个儿站在她的床头前嚎啕大哭。
慈竹当风空留影;晚萱经雨久留芳。
2023年10月23日午时,母亲平静地离开了我们,享年89岁。春节将至,每逢佳节倍思亲,愿天堂的母亲安好……!
2024年1月30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