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中医传承几千年都是家学渊源,父传子,兄传弟,余则师徒传薪,耳提面命。所传不外药性、汤头(医方)、医经,医案,并无定规。各家还有秘传单方、验方、心得,不到时候不会传授,更不外传。各有所宗,各有所本,各有所据,流派众多。《内经》、《难经》、《伤寒》、《本草》、《金匮要略》等被奉为医经,是人人都要学的。这些医经用古文撰写,作者有大学问,普通人是读不通的,必须有人讲解。近代以来出一本《古文观止》,必修的医古文也就夹枪带棒完成了。至于学习效果,就看讲经人自身水平和理解了。其间有多少错误、多少含混、多少误导、多少虚妄甚至多少错字,只有天知道。有些谬误就这样根深蒂固地流传下来,授(西)人以柄。背诵和讲解以外也有实践项目,到药房认识中药材,背上药箱随师父临病诊断。中医们个个自以为是,宗伤寒的、宗温病的,不必争论,临病莫衷一是是常态,“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就不以为异,反而传为美谈了。所以中医都练就好口才,就看病家信谁。也有异数,那就是落难的世家子弟、科举制下的落第秀才。家道中落、考试败北或厌倦之后,学子有两条出路,一是开馆课童,二是学医,两者都公认必须有足够的国学修养。学子和世家子都是四五岁就开始读四书五经,杂学更包含了经世治国、诗词歌赋甚至医学等等。他们的学养基础与那些从小背诵汤头药性硬记医古文的徒弟不可同日而语,一旦转投中医名师,他们对医理的系统理解,举一反三,就不是学徒出身可以比拟的。近代以来那些新中医的代表人物,大都幼学琼林,由儒转医。前述晚清湖南巡抚陈宝箴咸丰元年进士,深通医理,做官之外成一代名医,敢给皇亲国戚下药方。《汉书方技略》说:“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陈宝箴是合古训的。浙江瑞安陈虬秀才出身;上海丁甘仁和谢利恒都是世家子弟,家学渊源,丁甘仁孟河传人,江南名流,学养深厚,谢利恒更在东吴大学受业,学贯中西;恽铁樵南洋公学,也是中西贯通;王仁叟落第秀才。一个个独具慧眼,批判意识,著作等身。他们大都没有宗派意识,医者仁心,只服膺学理,离科学很近。
晚清西学东渐,中医在注重科学的西学面前终于撑不住了,破绽百出,被人攻讦。就连一些民族文化卫道者也忍不住吐槽,包括章太炎、严复、袁世凯、陆渊雷、陈独秀、蔡元培、鲁迅等。中医被逼改良。改良的第一步就是办新学,一则借此打破中医门户之见,促进自身学术进步;二则扩大受业人群,造就更多中医人才。1885年(清光绪11年)陈虬的“利济医学堂”肇始,采用西式体制教学中医,他编写的《利济教经》就是第一本新式医学教科书,以“经”命名,是综核群经以一当十的意思。30年后丁甘仁挟一身孟河学养,一口气创办了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上海女子中医专门学校、上海国医学会、《国医杂志》,多管齐下,更是将兴学弘扬中医事业推向高潮,上海逐渐成为全国中医学术中心。上世纪二十年代,恽铁樵甚至在上海创办了“铁樵中医函授学校”, ,一举打破办学的时空限制,影响无远不届。
四川开办中医学校的历史情况不明。
1932年春开办的泸县鸿仁医学校是史载泸州最早开办的私立新式医学校,是现代中医风潮波及泸州以后出现的新事物。
泸州篦子街,百年前泸县革命医医医校旧址
时隔近百年,坊间能查到的泸州鸿仁医学校资料大多互相传抄,内容大同小异,呈现递减之势。现存泸州档案馆的《泸州卫生志》最为详细:“民国21年(1932年),泸县医学界人士阴懋功、谢晋三、张龙辉、曾国谦、周正德、王人叟、严璗五等……开办鸿仁医校。”条目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没有提王仁叟为鸿仁医校校长;第二,王仁叟排名办学第六;第三,鸿仁医学校开办时间为1932年春。同书相应条目以及凡涉及“泸县鸿仁医学校”的其它历史记载则都将王仁叟排办学第一或唯一,并点明校长王仁叟。此条目记述或许另有所据,甚至人名也记作“王人叟”。“王人叟”人名我们在其它地方也看到过。王仁叟的书稿,有几种自题“叟稿”,不著“仁”或“人”,让我们颇费猜测,莫非他也曾自著“王人叟”?而一所办学只两年多的学校两任校长名王仁叟、王人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重要的歧义在“泸县鸿仁医学校”的创办时间及它与“泸县革命医医医校”的关联。
“泸县革命医医医校”存在的证据出现在上海中医书局1931年出版的王仁叟《新中医五种》,该书扉页有作者王仁叟半身像,题名“中医革命医医医校校长王仁叟先生肖像”。
秦伯未序说:“新中医五种,民国十九年蜀南王仁叟先生著,翌岁举以示余”,这是补正泸州市志的史料。《新中医五种》事实上完稿于1930年(民国十九年)之前,其时王仁叟已经是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校长”,也就是说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办学在1930年之前,在鸿仁医学校开办之前。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于其它史志无载。现存所有有关泸县私立鸿仁医学校成立时间都记载为1932年春,没有例外,也没有言及前身。现在出现一所成立于1930年之前的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这就有问题了,“私立泸县鸿仁医学校”的成立时间将决定于其与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的关系。两校校长都是王仁叟,如果“私立泸县鸿仁医学校”确是泸县“革命医医医校”的延续和更名,那么“泸县鸿仁医学校”的成立时间就将提前。究竟是两所互不相干的学校还是一校前后身?现在的史料仅能证明历史上确曾有一所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校长王仁叟。
前引秦伯未序和王仁叟自序也能佐证其内在联系。他俩关于书名的分歧,在用“中医革命”还是“新中医”。如今出现泸县“中医革命医医医校校长”这个证据,可知王仁叟最看重的“中医革命”,“革命医学,实自我始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由来有自,他已经有了一年以上办“革命医医医校”的心得。书与校,校在前而书在后,一体两面。亦可揣测秦伯未是了解情况的,虽然反对用“革命”作书名,却理解作者用意,并且赞赏,这才最终保留原序。
事实上,根据王氏家族传言,以上问题从来不是问题。仁叟公办学的初衷就是“医学革命”,这也是他《新中医五种》的宗旨。“泸县革命中医医医校”与“私立泸县鸿仁医校”就是一所学校的前后身。“鸿仁”的“仁”字,既可训作仁义礼智信之仁,也可训作王仁叟之“仁”。改校名的原因不知道,猜测是办学出现了问题,最大可能是办学经费,这才引进同人办学体制。当然,传言不能作信史,定论还有待于新的证据出现。
泸县“革命医医医校”是什么学历教育?这个真不好说。学制仅两年,能学什么?那时办新式教育只需在政府备案,其余自行其是,并没有严格的学历规定。新式学校的目标都一样,学以致用就是。赫赫有名的“南洋公学”与北方的燕京、清华齐名,它的学历,既有小学生,也有大学生,还有留学预备生(后来分解为上海交通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两所工科大学)。“革命医医医校”的字面意思是 “医”(教育)医生的医学类学校,换言之,学校招收执业医生,招医生而教育之,补齐短板。所谓短板就是中医风潮中被攻击的那些方面,从理论到实践。教育目标不妨就理解为培养“新中医”。也就是说不招白丁,不会从药性、汤头起讲。重点讲中医医理医道,中、西医理比较。相比今天,你可以理解为进修学校,你也可以比附研究生教育。在王仁叟,是从实际出发,“市医”误人,必须明白从头。就如恽铁樵所言“凡治中医者,罔不知《素问》、《灵枢》、《伤寒》、《金匮》之可贵。卒之治病者,或不读以上四书,或虽读之而茫然所得。不敢用其方,即用之亦不能通其变,则其功过不相当。若是者,亦安在其可贵哉!”与陈虬、丁甘仁引进西方学校教育体制改造旧的教育体制不同,王仁叟针对的是“市医”,目标则是造就未来“道医”。你说那是什么学制?
癸卯除夕亥时
后记
由“扁鹊到王仁叟”引起的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涉及民国泸州中医界本事、清末以来中国世纪中医风潮、“新中医”的发生发展和定型、王仁叟其人。作为仁叟公四世孙,破桥籍人,我的初衷不外是为家祖立一小传,介绍他的身世、他在世纪中医风潮中的地位和作用、他的《新中医五种》(《医学革命》)、他创办的泸县革命医医医校以及他的遗稿现状等等,补足中医博物馆藏,泸州人知泸州事。红尘滚滚,社会性遗忘可憎,但要唤起记忆又谈何容易!我给这个系列设定一个上限:只谈王仁叟平生的社会学意义及其涉及的时代背景,只做社会学探讨,止步于中医学。仅仅因为深信中医学与国学同源双生,对一些紧要的文史问题我才不揣冒昧强聒置喙,但也点到即止。对自己并不熟悉的中医学,知进退,不管“医术”还是“医道”,不妄议,更多的话留给熟悉中医本事和中医史的人。还有一个使我望而却步的原因,王仁叟遗稿现状。实际上王仁叟一生著作甚伙,他当年选取五种投到中医书局出版,还剩余十几本手稿至今深藏箧中。
王仁叟百年前自署“叟稿”的遗著手稿
通读他的手稿并为之句读、打印,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他不凡的中医学思想,他豪言“革命医学,实自我始也”背后的苦心孤诣,他对“新中医”的贡献大部分都还藏在这些手稿中,不为世人知晓。这些手稿一日不出版,就一日无从深入谈论王仁叟。与其三言两语,浅尝辄止,不如继续谨守深藏,留待来者。现在坊间已经陆续出现了《新中医五种》新版本书籍,比如天津科技出版社本,还见到了单行本(五种分为五本)发行,看来学术界已经关注他了。相信葆有王仁叟大量遗稿,已经为他塑像的本地政府对此情况不会不闻不问。我们可以等待。
王仁叟遗著稿本
“新中医”继续失语、缄默。如果从19世纪初列强用重炮强行轰开国门,输入西学,逼得中医救亡图存算起,迩来两百多年了;如果从恽铁樵提出“四时的五脏”说,中医医理得以贯通,中医学理系统臻于完善算起,也已百年;如果从王仁叟、秦伯未正式为“新中医”命名,《新中医五种》出版,“新中医”概念定型算起,也有八九十年岁月过去了。究其原因,我们不讲强弱、不讲压制,只从理念着眼。西学、西医的科学基础与中医医理的整体观、“天人合一”、“大化流行”、人体小宇宙理念本来就风马牛不相及,是两套观察、理解世界的理论,不能兼容(中医的宇宙观还包含了人自身,主客体统一)。西医从来没有理解中医,而中医的屈从更是直接导致了“新中医”的世纪失语。具体原因还是我们缺少大师,《周易》、《内经》、《伤寒》、《难经》、《本草》那样的大师,不能自白于世界。所幸时代来到今天,经典物理学支撑的科学观终于受到了怀疑冲击,科学并不能够解决所有问题,更不能解决社会问题。测不准原理、波粒二象性、虫洞、量子纠缠的锋锐刺破了科学坚硬的外壳,观察者终于进入了客体范畴;而马斯克“脑机结合”的成功更证明了打破人我界限、物我界限的可行。新的西学学理或许有望为“新中医”背书,从而为中西医结合开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在量子物理科学里,中医的整体论、系统论、天人合一、大化流行还有那么难理解吗?王仁叟“新中医”的“气化真理”踵迹恽铁樵,应该很快受到重视了吧?
渠公识于甲辰正月初七晨
(编辑 蓝集明2024.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