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秋夜雨纷纷,
窗内难眠白发人。
今日重思旧时事,
涕流和泪写亲恩。
皇甫川史家寨岳字十字往西,有南北小河,古称丰盛泉。河上原有木桥,贯通东西两村,人称蓝桥。蓝氏为明洪武年间移民,流转变迁,于清代嘉庆、道光之际居此,历忠、孝、智、嘉、裕、勤六世,乃有名人出焉。 先父蓝兴斌者,小名更混,人称更娃,曾用名蓝兴盛。公元1930年(民国18年)阴历2月初3,先父生于蓝桥。其父曰勤瑞,母曰王菊花,兄曰兴杰,人称忠娃。 先父9岁离父,12岁代兄从戎,17岁学艺,22岁村上任职,28岁自建正房,38岁上京鸣冤,45岁平反,58岁入场执礼,不足60岁去世。一生坎坷曲折,极具传奇色彩。能创家业,能服众人,倒而复起,危而后安,承上启下,光前裕后,乃中国传统农民之佼佼者,故以此传略,入编于《皇甫人物记》。
一
吾祖父有弟兄六人,五人存名焉。前三曰勤惇,曰勤俊,曰勤宽,为兄。吾祖父行四,后有六弟,曰满堂。先祖父母在日,即善待兄弟。其三兄勤宽有二子早亡,吾祖以吾父为其继子,养其终老。其六弟有女无子,亡后,吾祖母养育其第三女,送其出嫁。 吾祖父亡于1938年,时先父9岁。民国兵荒马乱,民生多艰,抓壮丁不已。若不应征,则需纳粮以代。时先父年幼,家中主要依赖先伯父于黄良经商谋生。因代征纳粮不已,先祖父患之,心力交瘁,吐血而亡,终年58岁。 先祖母法名曰愿海,其母家乃孙家坡王家台上人也。一生笃信佛教。先祖父亡后,与二子渡日。吾父19岁与吾母结婚后,先祖母乃少理家务,每日起,即打坐炕上,经本木鱼,诵念不已。喜出外朝台,观游佛寺,与僧尼为伍。 先祖母于1957年辞世。时社会安定,无抓丁之虞,二子俱成家立业,又对己孝顺。长孙已生,又可含饴弄孙。临行前唤先父曰:"吾将去,唤惠师来,念开路经,为我开道。"惠师来,诵开路经毕,先祖母即安详而去。 先伯父长吾父九岁。先父儿时,常到兄处游玩。余年轻时赴黄良看望堂兄,尚能听到当地老人说起先父儿时旧事。
先祖父亡故后,为了维持生计,先父12岁时,替兄应壮丁。家父发育异于常人,身高力大。8岁即能扛犁上肩。上个世纪50年代集体盖饲养室,房柁下落,一人上前便能托起。担任农会主任时,赴学校进行管理,站于场上,两臂左右伸展,各吊一小学生,两臂仍伸展如故,乃划圈轮而戏之。与人合作营造房舍,上担,他人惧之,先父乃一人肩扛担子踏梯而上,以便安装。如此诸事,可见先父体格之健。民国时有规,年满15岁即抓壮丁,先父因其体格高大,冒称已满以应征,初入伍国民革命军38师,曾用名兰兴盛。因身材高大,言词俊朗,为师长所喜,任勤务兵,掌师长薪,私下常因之接济同乡。因思念母亲,曾借38师驻扎西安,自己易俗社听戏,队伍开拔之机,逃离队伍。彼时,逃丁风险极大,抓即处死。故逃丁时需藏踪隐形,风餐路宿,昼伏夜出,难以回乡。欲逃至黄良镇先伯父处,被当地发现为蓝田逃兵,又被抓丁。逃丁数次,终获成功。至16岁时回乡。
先父与先伯父因少时相依,成家后与兄依然如故,一生情长。先伯父因从商并定居黄良后,弟兄自然分产,从未争多论少。常来常往,一如从前。那个特殊的年代,弟兄同时蒙冤,1974年吾父沉冤得雪,时伯父成分尚未落实,先父得知后,向上反映,本县派人赴黄良实际调查之,后出证明函,伯父成份亦被落实。1975一1976年期间,先父携吾长兄在西安平绒厂为村上承包工程。期间,一日休息时,大兄与守门人老马交谈,相互询问家乡,知其为黄良镇某村人,遂曰自家伯父定居在黄良镇。其人周日返家,即赴黄良镇寻先伯父,曰先父在厂,可见之。先伯父遂一同至平绒厂。兄弟见面甚亲,是晚地铺同塌而眠。次日早伯父去,不久便因肝病辞世。
先伯父辞世,先父为其料理后事。二侄亲事,先父亦过问。先父在日,每赴黄良,即操农具干活,亳无作客意像。二侄亦待叔如父。先父1988年生病卧床,侄来探病,坐于其旁,奌烟递于先父,相互默默,望之良久。先父丧后,先伯母因晕车不能还乡,坐于街道,每思之即哭,旁人问之,答曰:"哭吾弟也。"先父兄弟子侄情谊如此,实令吾兄弟汗颜。
二
先父一生,立业惟农业和木工手艺,以农为本,以技立身。 先父先学艺于黄良镇乡东古城辛永华处,17岁时,先父又从长安车崖村车师学艺,从事大木匠建房。出师后为三队张忍财家盖厦房两间,此为先父盖房之始。先父心聪目明,善于琢磨,反应极快,后亦于其他同行之合作中自学小木匠,长于制作寿材以外各种木器。先父亦善于解决营建制造中各种疑难问题。曾为同队陈东汉家伐木。多年老木,极其高大,爬于老屋之上,若照常规而伐之,必落于房上,致其倒塌,多处匠人束手无策而先父伐之。搭架于木爬于房处下方,系粗绳于木曲处上方。用数条粗长口袋装土,谓之土牛,置于远方多根树后,用前述粗绳系之,并缠绕树上,多人抓紧绳子以防脱落。先于架上以锯断木,待木欲断时一声命下,树后多人用力拉绳,轰然一声,木即背向房屋而落。整个过程惊心动魄,令人提心吊胆,事后又不禁交口而赞。先父建造房屋亦有异于常人之能,撒瓦锁边,雨水绝不外流。因其之能,故以后与人合作营建制作时常作领工,于他人制作中出现材料长短失误时,能弥缺补漏,善作腾挪,既尽材料之用而又于人无伤,可谓智矣。 先父25岁,独立盖正房三间。先大祖父兰勤惇有子,曰兰兴文,小名大混。三祖父兰勤宽亦有二子,小名分日二混、三混。二混因门前小河涨水,在兰桥上失足落水溺亡。三混后亦病故。三祖父因无子,过继先父为子,三祖母则托于兰兴文堂伯,家业因而析分,因而两家有隙。加之六祖父兰满堂有三女无子,第三女属吾祖母养育,六祖父亡故后,因葬埋事,兴文堂伯父与先伯父又起争执。故两家有隙。兴文堂伯为长房长孙,得居后宅正房。时吾祖母年高,兴文堂伯竟放言曰,"其母亡后,不得入正房。"吾父至孝,故发恨自盖正房。建房材料完备后,先父乃赴黄良报之于兄,"吾欲盖房矣。"先伯父不信,曰:"无料无工,何以建房?"回家一看,方知万事齐备,只待己归焉。
彼时农村条件尚差,三间正房乃农村稀有之物。加上新房在前,同其后先之正房相隔不远,原正房前之空间逼仄。且平人易生嫉妒,出林之木,离岸之堆,风摧水湍。故先父盖房,为邻人所不喜。此亦为文革中蒙冤伏一前因。 1969年底起,先父开始在汤峪水库接受监督劳动,先后从事截合漕,取土方,建库底等重体力劳动。次年施工处设立综合场,抽调各村能工巧匠进行技术施工。经调访后抽调先父入场。时本村党支部书记不许,施工处通过行政渠道强制行之。先父以其心智技术一时成为水库名人。或曰:"综合场有蓝师,无疑难矣。"因在汤峪水库表现突出,1974年吾家第一批落实成份,冤屈终得昭雪。
公元1975一1984年,吾父因其精湛的技术和显著声誉,曾于史家寨木工组和木器厂长期负责技术管理,长达9年之久。大队先后在西安东郊某木器厂和西安平绒厂包工期间,先父为包工负责人,为大队挣取包工费2万多元。其后80年代承包,万元户尚登报刊载,社会反响巨大,则可知70年代此笔收入对集体之意义矣。 公元1978年,敬家村滑坡,众多房屋毁矣,为当年西安市之重大事件,市长张铁民亲来查看。由史家寨、肖家坡、孙家坡三村匠人援助重建新房,先父领工。 公元1985年,在兰桥东新盖房三间。木料尚未齐备,先父遂用新法,以墙代柱,直接上担,俗称"土柁",众皆效仿,随后便成农村盖房新式。 先父非单务工也,亦率家人养牛,耕作,1986年因纳粮积极而获县级获励。 《论语》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先父以农为本,以技立身,非单创业兴家,亦有益于国家、集体和世人,乃传统农民之标本。
三
12岁替兄从军并借机逃回,先父之胆勇已初现矣。1966年,文革发动时,先父37岁,蒙冤被划为地主成份,家产包括三间正房和其他动产被瓜分几尽,草屋渡日。先母和先父在西跨院面面相觑,惨然曰:"家徒四壁,如何渡日?"先父曰:"天无绝人之路,子且忍耐,以待将来!"先父于分产前夕,将东侧厦房南墙易以墙形柜子以藏粮,外以黄土泥拌麦秸泥之。微此,全家如何渡过彼时艰难之岁月?
公元1967年,先父38岁,进京鸣冤。诉状由大表兄马济仓所写,先父携瓦刀、泥篦,将泥篦木把凿空,藏诉状于其内,乘火车千里奔赴北京。下车后直趋中南海,欲见毛主席,遭卫兵阻拦。先父愤怒言曰:"主席发动文革,吾今蒙冤难伸,当主席面,惟死而已!"卫兵言曰此类事由国务院信访室处理。先父又赴信访室,由刘志兴接待。刘志兴言,运动初起,难免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好人蒙屈,在所难免。按历次规律,运动后期必有甄别平反之举,劝先父且莫轻举,先返乡里,忍耐一时。刘志兴见先父千里风尘仆仆,身心俱疲,亲自打来开水,让先父洗脚解乏,又安排食宿。先父返乡前,刘志兴开公文函,托先父携交于陕西省相关机构,相关机构亦让先父回乡等候处理,先父方才返乡。
先父在汤峪水库劳动期间,骆驼岭饮水工程涵洞塌方,孙家坡人素以勇武闻名,官方遂安排其进行修建工作,数月而无人行之。官方欲派人赴湖北请专家。家父闻知,约肖坡周文学去观察涵洞情况后,二人私下议论玩笑说,如自己修复也应享受专车待遇了。官方闻后,即让二人进行施工。材料准备齐当,进洞前,周笑谓先父曰:"汝头顶有帽(即地主帽子),应先入,若塌,先死汝。"先父亦笑曰:"汝为主力,应身体力行,若死,宜在先。”玩笑毕,二人相继以入。施工需以石料砌洞,首在用木支楦,以保安全。先父即将木置于腿上,锯断以合尺寸,倾刻间,十余根俱锯好,斜撑于涵洞土壁上,然后辅助周文学砌石。最终圆满完成任务,使得水库水能流入汤引渠,八里源终得灌溉之利。
从汤峪水库回村后,时值秋季,阴雨绵绵,吾父因患肠梗阻,腹疼不已。后经小寺村杨绪敏诊断病情,非住院就诊不可。时吾大表兄马济仓在汤峪卫生院,预约于汤峪疗养院。表姐菊养敲开医生房门,进行紧急手术。医生截肠,麻醉效果未及即行,告之,先父曰:"吾欲醒观吾肠是如何截去的,安用全醉?"手术中,先父忍痛,除偶尔呲牙外,一声不吭,最终竟酣然入梦。梦中与同姓兰长绪进山杠木,长绪行动迟缓,吾父催之:"快奌,快奌!"主刀医生聆之,以为催己,心思:"此何人耶,手术条件如此,竞欲加快手术速度。"手术中,截去先父大小肠八尺有余。结束后医生询问先父何以如此,先父方悟,笑而言曰:"此梦语尔!"性格坚强如此,几与关云长刮骨疗毒相比,故众医护人皆钦服焉。 公元1976年,先父47岁,任木工组长。时村上谋划成立木器厂,因缺乏材料,大量伐木。期间一次伐木欲倒,众皆跑散。不料树未倒,先父上前查看,人树俱倒,小腿骨折。众人见吾父倒地,皆以为游戏。先父缓缓曰:"吾腿断矣。"众人大惊,方上前抬先父于家中。先请孙家坡孙孟哲接骨,三个月愈合后打开绑带,发现错位。随后送西安莲湖区医院,忍痛断骨重接,直至重新愈合。 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先父者,丈夫也。
四
先父生前,从吾家老亲张绍谦,人称张先生者读书,小学两年级后缀学。然先父天生禀赋,异于他人,思路清晰,反应敏捿,自学能力强,遂于算术和语言表达皆有所成。 1962年起,先父先后担任大队会计2年,2小队会计4年。虽仅有小学二年级学业,先父之心算珠算之术,竟自学而成。故多年担任大小队会计,经社教清查毫无错讹。
1967年北京上访还乡后,村上未见上面政府反应,又进行批斗,并追查诉状来源,而大兄应之。时武斗渐起,社会愈加动乱,村上若干人等商议趁乱谋害先父,经人报讯后,先父逃难至西安市未央区南康村打工。晚上歇于会计室旁屋。时南康村会计晚上计帐。一人报数,一人珠算,先父隔墙聆听。珠算未毕,吾父心算已毕,知其误,不觉报数出口。隔毕闻听,大异。由是代理一切会计事宜,村上并负担食宿。先父留住南康村年余,待村上事平息后才返乡。南康村人言,既蒙冤屈沉于史家寨,何不迁户南康村,必与高待。吾父恋乡,终未行之。
1976年,余上小学后,一次先父于村供销社买东西,供销员程忠信,小名"老虎"者,积年算帐老手也,结算时犹出错讹,为先父所察。吾父之脑力依然未减。 先父一生阅历丰富,颇有见识,又喜读《水浒》,喜听评书,喜唱秦腔,且喜与文化人结交,因而学识亦增焉。与人言,口齿清亮,谈吐文雅,语言讲究。吾父言及大小便必用"解手"一词代之。吾初闻此在吾小学时,一日随先父赴东山,上肖家坡南坡后,吾父言曰:"汝且候于此处,吾去解手来。"吾初不解,后方知"解手"一词乃大小便之代用语。明时移民,官兵押解,以绳串缚众人手而行。移民内急,乃请官爷解手,后遂成为代用语。先父生前曾言吾蓝姓为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庄移民,正与此合。言及门中长辈,先父必按门中排序尊而称之。因吾父言语甚有条理,发言切合情景,且能道人不能道之语,为人多智,能指引人之迷津,故善与人结交。虽初观为农民服装,然交谈一番,必为人所赏识,故官员、教师、演员、医生、能工巧匠,农村各行头面人物,皆能上言结交。洪寨吾雷姓姨父,虽为工程师,亦颇与先父相得。其年轻时提婚于吾姨,吾姨不许,吾父出面言之,吾姨遂应。 先父言行如此,早年经历又久为众人折服,有大名于周边上下各村,故于1988年养病期间,先父已58岁,开始为乡下红白事执仪。先父执仪与他人不同,能根据现场调整唱词。夲组田海勤母丧,吾父执仪,时吾在家,吾父调词,询过吾意,故知吾父执仪善于应变,因地因人因景制宜。诸种原因所致,先父虽无执仪经历,然一入此场,便闻名于乡里,足迹远达孙家坡、骆驼岭。 《论语》有言,"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谓之先父,可谓得宜。
五
1989年,先父亡行葬礼之日,村人胡汉民撰联横批曰"直道犹存",吾彼时尚不解何意。多年后方悟,乃指先父行事不避亲仇,不分亲疏,不计地位高低,一视同仁者也。 22岁时,先父曾继岳景贤之后,任史家寨村农会第二任主任,时三队施彦才为副主任,岳景贤为会计。先父深感国民党征丁征粮之苦,又值血气方刚之际,响应党和政府号召,积极投身于土改运动。后因调查村里解放前某起杀人事件,受到暗中阻挠,先父愤然不平。且先父三年前业已成家,一向忙于公事,家务几废。诸种原因之下,先父终生退心,辞去职务,以家业为主务。 先父任小队会计期间,彼时个人积粪肥以交集体,计作工分。有与吾父交好者,以常土伴草木灰而交之,故验收员所记工分甚低,其人私下让先父加之,先父因打分记帐专人负责,各司其职,己无修改之权,因而拒之。一言人情,一言公理,鸡同鸭讲,如此者三,其人恨之,二人交遂坏。此等事不一而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先父在调节邻里纠纷时依然不改直道,凡事但讲一个理字,常言,有向人的心,无向人的口。有兄弟二人,分居城乡,依分家约书,各养父母。父先亡,其兄未回,弟欲葬之,先动人事。其兄回,二人遂起争执,求解于吾父。吾父与其弟同在一村,平素有交,与其兄无往来,却主张依原约而行,弟既主事,事后其兄付费而已。弟恼,欲撤人事,曰:"若非吾葬父,诸事吾不管矣。"因其兄久居城中,乡下人脉淡漠,葬事难行,言此以难其兄也。先父言:"若尔撒手,吾使汝兄多买蒸馍,管待抬埋诸人而葬汝父。"其弟闻此言而复罢其议。虽然,事后,其弟与先父再不来往。
先父行事,虽存公理,然置诸保守封闭,人情关系复杂,多讲血缘、亲缘、友缘、乡谊,且易产生狭隘自利心理的农村乡党环境中,得罪人而不自知,或明知得罪人仍依理而行。 论语有言:"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吾父是也。
六
先父待子甚严。余弟兄出言错,必面斥而督改之。昔大兄未婚前,一日其叔丈午后来家,大兄问候食否,其走后,先父训兄长曰:"午食已久,何问候食否?应时否?"大兄不敢发一言。二兄未婚前,一日赴丈人家出门,回家转述经过,谈及与二嫂语,有"好家伙"之语,此乃日常民间用语,示惊讶之意。史马迁在《陈涉世家》中所述 “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 之句中"夥颐",同类语耳。先父听言即训曰:"此语何粗俗乃尔!"因"家伙"一词在民间亦为男根之俗语。先父常言"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又言"会说话,想着说,不会说话,抢着说",故对子女言论之较,甚矣。非惟言语,发笑声异,先父亦斥之。此类事不一而足。先父于诸子及他人前,面常严肃,少有笑容。曾有人对先姐言曰:"汝父面常肃,人欲近却畏之。”余弟兄亦畏之,一言一笑,不敢妄为。在西安财校期间,先父随皇甫建筑队于龙首村施工,一星期日吾去探父,闻知二兄因车祸入西京医院,父已去探视。余转赴医院,入院门不久,恰逢先父外出,见而喜之,遂露笑容。转念一想,二兄有难而吾笑,父必责之,笑容戛然而止。先父之严威于兹可见一般,然对吾心理成长亦有消极影响。吾前期对待子侄,亦不苟言笑,乃父母之遗教,故一度影响父女交流。今试以朋友式相处,父女遂安。 然先父对子女亦有慈情。1974年冬,先母于厦房剥玉米粒,吾于煤油灯前玩耍,不慎火燃右腹下棉衣。初甚小,然窜之甚快,吾不能灭,惧母责备,思外有风,料可吹灭,遂出院外,火见风大起,吾方哭喊,大人聆而出外院,脱衣而灭之。腹己烧伤矣。余卧床不能动,次日晨,见吾父进来,吾以为必受责,不料父亲和颜悦色,贴烫伤膏于吾腹上。上小学之前,先父见吾无伴,即自制一木剑与吾作玩具,余出入随时携玩,村人见而笑戏吾曰:"汝之长大,即能文武两全。"吾幼子也,吾父又平反,故先父对余,较之二、三兄而有慈情。
七
1966年长兄缀学于魏寨中学,1968年二兄缀学于史家寨小学四年级,上进之路,从此绝矣。小小年纪即赴汤峪水库劳动,后学艺未成,终生务农,艰难渡日。三兄上学晚,至高中毕业,但因家庭成分,多受歧视,遂养成孤僻、暴躁之性格,影响一生。余家上升无望,父母亦不关注,故三兄于学习并不上心,1977年高考后,兄知努力学习,其时已晚。1980年毕业后,遂开始随父从事匠工生涯。一生孤身凭技创业,勤苦经营,奋斗不辍。惜器宇不宽,难入领工之列,故其发展有限。三兄性格及格局,深受文革环境和家境影响也。余性子亦有孤僻成分,不喜交往,此亦小时家庭成分不好,少玩伴所致也。 1974年,大兄25岁,二兄20岁,婚姻问题,迫在眉睫,而以大兄为甚。二人婚姻问题甚为艰难,先父想方设法,费尽心力,凭己之声望和技能,以图二子完婚。经过长期努力,7年后长子成家,9年后二子完婚。 直至如今,吾尙记忆尤新。二兄订婚后某一日晚,木器厂部内饮酒,先父亦陪之。先父平生饮酒,从不过量。然此日醉之,盖因二兄婚事终定故也。先父回家,上床,笑声不断。先母嗔之:"何饮酒至斯耶?"先父曰:"吾未醉。觉有醉意即辞,觉足下不稳,遂扶墙以回。"遂以韵文形式唱之:"回家吾衣服一脱,钻进了被窝。”时二兄同吾卧于另一房间,遂醒,嘟囔曰:"如此喧哗,让人何以入睡?”先父闻言,怒而骂之,"是何言也!是何言也,为汝亲事,吾将难场受尽,汝尚有何言?!”二兄遂不敢发一语。吾偷笑之。 二兄成家后,因其长期务农,收入不显,而长兄在木器厂,长期受先父的荫护,三兄有技在身,收入方便。二嫂不平,矛盾由此而生。 公元1984年,木器厂转包,接近解散。为二子学手艺,先父携二兄和三兄,在黄良镇木器厂制作木器年余。二兄学艺不成,令父劳心。1985年河东新房落成,吾又考入西安财政会计学校。于是父亲于1986年为吾弟兄分家,大兄二兄分炊单过。三兄未成家,余待毕业,即为先父需要面对之问题。 公元1987年,先父57岁,为子兰新忍完婚,三兄另过。然两亲家之前已生嫌隙,三兄婚后,翁媳矛盾遂起。 为供给吾之上学,先父经人介绍于皇甫建筑队老板赵军孝,一番言谈,军孝大喜,遂留,领工,营造于西安北关龙首村工地,1988年完工返家,是年,先父体貭明显下降,劳动已显不支,在村与人伐木,累甚,曾言曰:"吾再努力些,四子毕业在望矣。"先父在家与施成贤家盖房,一日,发现身体不适,遂赴西安市中心医院检查,发现患胃癌。先父与中心医院CT检查室主任贺长安有交,经其劝告,未动手术,遂养病在家。是年吾亦病,入驻西安市中心医院,需三兄出住院费,三嫂遂离家。
先父病后,趁自己尚能行动,嫁女成婚,又安排身后先母赡养事。诸事停当。先父上引镇集上自买寿材材料,卖者见其年纪近六旬,问其为谁而买,答曰自身,卖者闻之动容,遂折价与之。 先父初病时,因为家中经济困难,拒医。是年,余病愈,8月毕业,分配蓝田工作。先父友岳维山,时任县人大会计,享秘书长待遇,先父托其协调,后遂安排余工作于兰田县农业系统,从事会计工作。先父犹关心吾之工作,曾言:"吾若能复健,必去单位同其领导一唔。"余工作后即请孙家坡名医孙文雅大夫与其他人中药医治,终归无效,卧床数月,渐至饮食难进,油干灯枯。 公元1989年4月13(阴历亦为4月13)凌晨,先父亡故,终年59岁。当晚之中夕,余与先母坐守。忽见先父左右张望,余遂附耳言,"诸事有我,不必忧心。"盖吾闻先父前曾谓人言曰,自己一生头尾一个甲子,已超先祖父,不为短寿。所生四子,除四子婚姻无需担心外,长子能力不足,妻腿有残,虽有子二,尚未成人。二子有女无子,夫妻渡日,心无成算。三子夫妻离分。身后如此,何得甘心?先父壮士暮年,平反后为子女殚精竭虑,欲为儿女解决一切问题。不料天不假年,壮志未酬,撒手人寰。然临终亦未留一分债务于子女,如此之语,闻之令人心酸。 父亲虽抱憾而终,然终为以后吾弟兄之生存和发展肇基矣。大兄和二兄有家有房,可以守成,以待来者。三兄有技在身,可以创业,吾亦有正式职业,成长可期。乌云蔽日,天晴何期?含冤待机,其志不移。文革既夺长兄、二兄发展机会,且影响三兄之发展机遇,然一旦平反,父亲呕心沥血,惨淡经营,十五年来,不仅弥补了历史欠帐,而且为家族发展奠基,此岂常人所能为?父母于吾弟兄可谓厥功至伟,恩德厚焉。
赞曰:
正而直道,刚而有为。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丈夫坎坷,名满乡里。不学而文,调事执仪。孝母悌兄,多子多累。善待诸侄,誉遍亲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识人微明,遗恨而归。以光先祖,以肇后基。壮心不已,以待来者。后记
父亡,先母尚能主事。余同大兄葬之。出葬日,天亦悲之,大雨不止。 父亲过世后数年,一人独处,余便思父。思父一生之堪坷遭遇,思父一生之非凡业绩,思父之为人处事,思父之辛劳与伤病,思父生前,未有过一天好日子之过,思父未享己之一日之福……,每思及此,心里不由痛彻。斯人已去,悠悠苍天! 父去三十余年矣。余今娶妻生女,余和各位兄长几番努力,子侄辈皆已成家立业,且已有后,父亲临终挂心诸事皆已解决。余以自己之言行,为父亲刻一纪念碑矣。无意之中,亦刻己名于其上,余亦另一父亲矣。 公元 2022年夏,余为先父、先母、先姐作传,撰先父年谱,并同妻养蕊绘有《先考兰公兴斌一生行藏图》,为四件屏,分命名《事母至孝》、《代兄从戎》、《进京鸣冤》、《壮士暮年》。又有诗分题之云:
小河流水南山下,
皇甫遥看槐树庄。
可叹椿庭辞世早,
终将孝顺报萱堂。
漫漫长夕路怎行,
小民升斗总营营。
少年何碍泼天胆,
二六从戎别母兄。
从来家国同相命,
山水遥迢路几重。
只为一时云蔽日,
单人千里入京城。
桑榆落日看余辉,
六十年来是与非。
遗恨伤情多少事,
后人思至泪沾衣。
嗟夫,文革之为祸,对吾家三代人的命运和性格影响之巨,甚焉,吾父、吾弟兄、吾子侄、深受其害。吾父母坚韧,会时有变,遂翻身改命。先父之德教,亦荫及至孙辈,遂有今日。今载家史,吾父之教,当子孙相传,是先父虽去而未去也! 吾父之事,吾访之于坊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犹记之。吁!生前雄烈,乡间声名犹在,身后不朽,子孙纪念不绝。先父九泉之下,可以暝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