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春的故事,仿佛初恋一般最是生动和难忘。在那个蹉跎岁月里沉积下来的琐碎记忆,犹如夜空中的星子,时常在脑海中闪烁,并将我的灵感点亮……谨以此文献给那个如歌的青春岁月。
——题记
一
仅十多天的功夫,三连知青就把连里所有的地都耕完了。
我下乡的盘山县胡家农场红旗青年营,原本种旱田。从我下去当年,也就是1976年的秋后到第二年开春,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全营知青就完成了旱田改水田这一艰巨而庞大的工程。
旱改水头一年,对水田耕作不是很熟套,连里采用的是“三结合”方法,即机耕牛马耕加上人耕。所谓“人耕”就是人工用锹来翻地。我那把刚上手的新筒锹,翻地那些天都给磨得铮明瓦亮,光可鉴人了。
盘锦土质属于碱性,非常适合筒锹。使用筒锹的方法,是先在地上左右两边浅切一下,然后一锹捅下去用力一撅,就能挖出足有大半米长的一大块儿土来。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筒锹的功效及优势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绝对是挖沟筑渠翻地培土不可缺少的一件利器。
翻地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时干活以排和班为单位,在各自分工的水田格里干活。忘记是哪个班了,有人偷工减料,将翻上来的土一半扣在没翻的地上。从外表上看像似都翻过一样,实际却暗藏“硬芯”,这样一来就给下一道工序耙地带来“梗阻”。
这种小把戏,很快就给连领导发现了,也许有人打小报告给赵指导员。赵指导员是农场派下来的贫下中农,担任连里最高首长。他眼里不容沙子,发现苗头不对劲,立即在现场召开全连大会进行揭摆。当然“肇事者”少不了挨一顿狠批,被罚返工不说,最没面子的是这事不怎么光彩,还在全连人面前曝光了。
此后,再没有谁敢动歪歪心眼了。接下来是上水线开闸放水,泡地三天三夜,然后开始耙地。
二
耙地时已经开春了,倒春寒天气刮来的小北风冷飕飕的,从脖领子灌进去拔凉拔凉……临下水田里,三排八班班长大平从怀里摸出一酒瓶子,里面有喝剩大半瓶的“地瓜懵”。他让班里人每人都周上一两口,说是驱寒。
“地瓜懵”特别烈性。一大口下肚,从嗓子眼经过食道进到胃里,瞬间一种烧灼感弥漫开来,渐渐变成一股温热在体内流窜。哥几个在酒精的刺激下,满脸通红毫不犹豫噼里扑通跳进了水田里。
水田格里已经注满了水,即便喝了烈酒隔着水田靴,仍能感受到丝丝寒凉和刺骨。
话说耙地这活不是一般的累。牲口拉着爬犁,把已经给水泡了好多天的土垃咯,一遍遍趟碎。人跟在爬犁后面,猫着腰挥舞筒锹,将耙过的地反复捣弄好多遍,使其更平坦和软乎一些,好便于日后插秧。
当时有句口号叫“不插六月秧”。由于头一年改水田,挖沟修渠已经耽搁一些时间了。为了争时间抢进度,赶在五月底前完成插秧大会战任务,不拖营里和全农场后腿。连里把能喘气的牲口全拉出来了,什么牛马骡子驴都牵出来溜一溜,统统给它们派上用场。就差把后勤两名女生养的一直舍不得杀的那几头长毛猪,也赶到田里套上爬犁了。
一头牲口挂一副爬犁,后面跟上十多个人组成一副架。全连人畜“联手”组成若干个小组,分布在一个个水田格里。
扶爬犁的大都是贫下中农车老板,还有几名自告奋勇的男知青,临时披挂上阵。
他们在头里举着鞭子,高声地呵斥着牲口,趟着泥水疾跑。知青们则紧跟在爬犁后,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挥舞筒锹不停手地捣弄脚下的稀泥。一天下来,泥水汗水甩得满身满脸都是,一个一个整得跟泥猴儿似的。男生还好说点,爱干净讲卫生的女生可就麻烦大了。
如果说在接下来的插秧挠秧薅草还有割稻子,干这些活女知青的腰功及耐力,男知青无论如何都难以攀比和超越的。耙地这个超级累还特埋汰的苦差事,可真把女生们折腾苦了。
三
一天下午,我紧追在爬犁后面,正埋头苦干呢。就在抬头擦汗的不经意间,我看见一名跟我同届的小女生,突然扔掉筒锹,踉跄地跑到田埂上,蹲下身子张开嘴“哇哇”吐开了,吐完了又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哇哇哇”放声大哭起来。大家都懵了,不知咋回事。跟她同班的有两名女生见状赶忙上前把她扶起来,然后张罗着送回到连里。
看到这情景,内心不禁涌出一股悲凉。心想这时候除了过度劳累,能引发胃肠不适让她呕吐,应该不会再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吧。这一幕留下的记忆,深深扎在我心头,隐隐作痛。
第二天上午,我也出现了点异常。撒尿时发现尿呈红糖色或者说跟酱油差不多的颜色。尽管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心里却比较恐慌。炊事班送水时,我给自己灌了一肚子凉水,等撒尿时观察尿变清淡了,才多少安下心来。接着又喝水撒尿反复多次,看到尿正常了,这才彻底把心放进肚里。
我对“病情”自我诊断的结果,就是劳累过度,加上春天火大导致的。因为在前不久我就流过一次鼻血,我怀疑这火往下走了。
后来几天,我上工路过菜园子,看见那个“哇哇”大吐,又“哇哇哇”大哭的女生在往菜地里浇水。想必是因为她病了,被安排到菜园子干点力所能及的轻巧活吧。
四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菜园子。从连里往南一里多地远靠着田边有一块地,被用来种一些果蔬,作为连里的副食,供应给炊事班。大家都管这块地叫菜园子。
菜园子主要种一些萝卜白菜茄子辣椒之类的蔬菜。像芸豆黄瓜和胡萝卜这些细菜几乎很少见。蒜苔和蒜苗什么的就更毛都见不着了。
至于水果,菜园子旁边种了几棵叫不出名的果树,还没到屁股高呢,要想等它们结果不知猴年马月。
我倒是见到种的西红柿结果了。还没等长成,在很小很青涩的时候就有人趁月黑风高之际,偷摸采摘令其夭折了。
我们常吃的“水果”,是一种叫做“勺瓜”的东西,貌似黄瓜却比黄瓜粗胖,略带有香瓜的味道,却暗含一股骚气。不过吃起来“咔咔”的,特别水灵,既爽口又解渴。除了在三连菜园子,别的地方我从没见过所谓“勺瓜”,这应该是盘锦特产吧。
管理菜园子的是一名叫“瘦子”的七四届老生,精瘦精瘦的,风大的时候估计得扶墙或抱树,要不你就想像吧。
他吃住都在菜园子,我特别羡慕这个俏活。我甚至幻想过等将来“瘦子”抽调走了,能不能由我接管菜园子呢,因为我长得比“瘦子”还瘦。
连里只有“瘦子”一个男生享有在菜园子工作的殊荣,其余来这儿的都是身体在某一时段发生了点特殊情况的女生。如果没有看到哪个女生扛着筒锹或提溜着镰刀出现在上工的队伍里,而是在“瘦子”的指挥下,不紧不慢地干着菜园子的俏活。那一准是这个女生的“大姨妈”来了。
私底下就有无聊的男生,会根据哪个女生去菜园子的具体时间和频率,来掐算她的“大姨妈”报到的日期。当然,也不排除头疼脑热有病什么的去菜园子的。呵呵,话题有点“跑偏了”,还是继续回到耙地上来吧!
五
耙地进入到尾声阶段,连里出事了,一头牛给累死了。原本死一头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大家咋咋呼呼议论说这牛是给活活累死的,这事就让人无法淡定了,以至于在全连知青当中引起了躁动。
那天是个阴天,到了下午越发阴得厉害。浓厚的云层在头顶上翻滚着,空气中弥漫着凉丝丝的气息,让人觉得压抑。就在一排分担的一个水田格里,突然围拢了很多人,接着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连里有一头牛死了。
我随大流跑到一排那边看热闹,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牲口垂死的惨象。牛当时还没有死,一双后腿深陷在泥水里,看不出是跪着还是别的什么姿势;垂下去的头显得很沉重,正努力向上抬起;两条前腿打着颤,用力支撑着快要垮塌下去的身躯,试图想让自己站起来。
一个七六届的男生站在牛对面,神情惶恐,他双手擎着鞭子僵直地立在水里。估计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赶的牛就这么死在他手里了。
这头可怜的牲口最终还是没能站起身,两条前腿一软,“噗通”一声侧身躺倒在水田里。只见它圆鼓鼓的肚子一张一收地乎扇着,从嘴里流出来一缕缕黏稠的口涎,流到污浊的水面上。隔一小会儿它就发出“哞——哞”的一两声哀鸣,仿佛是在求救,又像似叹息。我还发现它眼角有泪水滴落,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生命的气息渐渐消失……
这是一头比牛犊子稍大一点的小牛,耙地前赵指导员从胡家农场牵来的。说是“牵”来了,到了秋后得还人家稻子。小牛刚来到连里那会儿,精气神儿十足,尤其它一身金黄色的皮毛,没有一点杂色,摸起来手感特别好,像缎子似的溜光铮亮。
我曾搭过小黄牛拉的车,随炊事班往地里送饭。赶车的是一个叫岩子的新生,他不像老生赶牛车,专门拿根棍子捅牛卵子……这个牛倌不拿鞭子也不用棍子,只把双手搭在小黄牛的两个后腰和胯骨之间的地方,轻微一抓一挠,它就撒开四蹄撒着欢跑起来。越是抓挠得厉害,它就越跑得起劲儿,着实有趣。我就猜想牛胯骨那一定是它的痒痒肉。
六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死,这话一点不假。这头小黄牛可能生性耿直倔强,干活不藏奸不偷懒。不用主人拿鞭子赶,拉着爬犁耙地,尥蹶子往前冲,始终保持一副前腿弓后腿蹬奋力向前的架势。
也许是它还未成年,身子骨还没完全长成,也可能是气性太大了又恨活,就在地快耙完了胜利在望时,小黄牛却牺牲了,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这时,不知谁提议说,趁着牛还没咽气赶紧杀了吧,要不等死了再放血肉就不好吃了。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或抬或搬连拖带拽的,把牛弄到上水线上。
二排长二贵跑回连里去取杀猪刀还没回来。二贵原来在后勤做豆腐,人勤快豆腐做得又好,得到连部领导的赏识,调到一线升职为二排排长。杀猪是他在后勤时练就的看家本领,但他杀没杀过牛我却不知道。
大家在堤坝上围成了一个圈,一个个探着脑袋望着圈子里奄奄一息的小牛,仿佛为最后送它一程行注目礼。“牛死人悲”形成的压抑的气氛,比阴沉沉的天气还要糟糕,在人们心里蔓延着。
在一片唏嘘声中,二排四班的一名新生发出感慨,他用多少有点调侃的语调说道:将来等我有孩子了孩子再有孩子的时候,我就给他们忆苦思甜,告诉孩子们,想当年老子下乡在盘锦,耙地时硬呲呼啦把一头牛给活活累死了……你们说!那人应该累成什么奶奶样啊……听他这么一说,有人呵呵地笑,却有人抹着眼泪儿哭了,甚至有几个女生还哭出了声。
小牛还没最后咽气,就被二贵在水线上给放了血,还当场把皮给剥了……
七
傍晚,炊事班大铁锅里炖牛肉的香味,飘出去老远。嗅着肉香,知青们纷纷涌向食堂,毕竟大家好久没吃到肉了。
实话说牛肉真好吃。可是就在我满嘴溢香奋力咀嚼的时候,眼前却浮现出小黄牛垂死挣扎的一幕,不禁心里疼了一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老人家最经典的语录,时常激励着我们在那个年代,不顾一切地去干这干那。我就想,耙地这么轰轰烈烈的一场大会战,死一头牛应该不足惋惜吧!
耙完地了,秧也插完了。六月的细风,吹拂着一畦畦绿油油的秧苗,煞是好看。这幅油画般的田园风光,将耙地时所有的苦和累,还有那头小黄牛悲怨的目光全都掩盖了。
留给我和我的知青战友们,却是一段无法泯灭的痛并快乐的关于青春的印记……
【作者简介】孙文成,作家,诗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沈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沈阳市和平区文联副主席、沈阳市和平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评辽宁省第十届全民读书节“最佳读书人”、文化部第九届中国艺术节“群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