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家乡笆头的木槿花
难忘家乡笆头的木槿花……
南方乡村的木槿,枝条柔韧而密,多由根部密集抽枝后直生,不横逸,不扎人。她生命力极强,瓦砾瘠土都能扎根繁殖,不计较肥力和光照,但只要对她稍加约束,又从不野蛮生长——品性像极了中国农民。她因有此品性,多被农家插栽于屋旁自留地与人行道之间,裁剪得齐胸高,做成绿色篱笆,一防鸡、猪糟蹋庄稼,二为行人增添道旁景观——我老家农村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的格局,大多如此。
我没有颂花吟草的闲情逸致,但唯对家乡笆头的木槿花,却有独钟。中国南方木槿,开的多是单瓣花,红而不艳,白而不娇,紫而不威,花形简约,花瓣下半部渐厚重,蕊粗而微黄,花丛鲜有成群蜜蜂蝴蝶嗡营,也不散发袭人芳香,朴实得近乎农民本色。
木槿花期在6至9月,尤以7月下旬至8月中旬最繁盛,记忆中,这段日子,正是南方农民的''苦夏''(''双抢'')——她们似乎只为陪伴农民过''苦夏''而盛开。
因之,我一直觉得,木槿花最知晓农民疾苦,同情农民委屈,鼓励农民顽强,所以,她从不赶春天与百花争艳,而只在夏天农民最苦时节,悄悄在笆头绽放——伴随着农事趋紧和农民体力日益透支,她会越开越多,仿佛想为苦到极限的农民分担些什么,在精神上犒慰些什么……
27岁考上大学之前,在农村,我生于斯,长于斯,童年七夕,帮奶奶采过木槿叶,看着奶奶庄重地捣汁洗头,如此虔诚,预感老一辈心里,肯定深藏着美丽的木槿故事——我14岁失学,务农十余年,朝出晚归,蓑笠草鞋,荷锄担箕,穿越于屋前屋后木槿篱笆间,对木槿四季变化,观察得入眼入脑,与她们心有灵犀。
冬天,朔风凛冽,可怜人们衣正单,木槿们摇曳着落光叶的枝条,默默守立于篱笆,与农民一起熬着严寒。待春天来了,百花吐艳,她不急不争,枝条只吐放出些许绿叶,日益郁葱起来,似乎在蓄力,也在提醒农民:苦夏临近,莫误农事!
六月入夏,七月,太阳炙烤起大地,早稻成熟了,春天争艳得不可开交的百花们,都热得隐遁了,笆头的木槿花却悄然开起来,一朵,两朵……越来越多。常有出工或收工的农人在开满木槿花的篱笆间穿行,男的女的,或胳膊挽着簸箕,或肩上扛着农具,老的微驼着背,少的挺着腰,一张张匆匆而过久沐阳光而黧黑的脸膛,无论何种姿态和表情,都与篱笆上的木槿花相映成趣,他们间的内涵是如此的协调——因为此时节,木槿花是为农民绽放的,她不求张扬,无人欣赏,似只在向路人呢喃:''最苦的'双抢'快来了,我也必须开了——陪你们早出晚归!''
上世纪农村人,往往谈''双抢''色变,把这段时间比方成一场令人发愁的战役,一点也不夸张。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中旬,既抢着割,又抢着种,每天早上东方鱼肚白就起床下田,晚上八九点钟才收工。白天近四十度高温,汗水在身上从来不干,妇女儿童割稻插秧,男人们打谷挑谷抜秧,每天强体力劳动十五六个小时,夜里睡眠严重不足。有时夜缴公粮后,又须下半夜两点开始下水田抜早秧,任凭蚂蝗叮,蚊子咬,人在睡眼惺忪中机械地劳动……这种快节奏、高强度之苦,非农民没法感知。
那段时节,我常在深夜二点,半醒半睡中踉踉跄跄地跟着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向田间……为了抵御体力严重透支,人是铁饭是钢,不管有胃口没胃口,月光下收工回家,强令自己狼吞虎咽强吞几大碗以补充体能,然后胡乱冲一下身子,倒头就睡。睡得正酣时,出工的哨子骤然响起,只得又挣扎着起来,睡眼朦胧地出工……如此循环往复,得持续近一个月——最后几天,人瘦了一大圈,个个腰酸背痛,眼肿手麻,走路时腿发软,随时会打趔趄。被蚂蝗叮咬过的脚踝越发溃烂奇痒,泡在正午发烫的田水里疼得钻心,但人人必须咬牙坚持,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一块田稻谷进仓,绿波(晚稻)在风中泛起……
在这段时间里,笆头的木槿花开得最盛,她们晨开夜谢,一茬接一茬,似在接力着为农民鼓劲。晨曦中,我每次出工,发现新开的木槿总比昨天更繁密更盛,花们含着朝露,在笆头昂首向上,朝气蓬勃,她们似在鼓励我:
''新一天又来了,小伙子,坚持住!加油!胜利已在眼前!''
这时,我会不自觉地掐指算一下,是啊,''双抢''已是第十二天了!笆头的木槿花已这么多了,离结束还会远吗!这时,我往往会深吸一口清晨沁入心肺的新鲜空气——奇怪,极度疲劳的身心似又注进了新的能量,迈向田间的脚,似乎更有劲了……
熬到八月中下旬,''双抢''终于结束了,九月快来临了,秋高气爽,农民们心头缷去了重压,舒了一口气,但笆头的木槿花,却渐渐稀少起来,花瓣也日益单薄羸弱,显得劳累至极,她们似完成了一年一度为农民鼓劲,正悄悄地离去——少数留守笆头的,似乎是留下来告别的。
这就是我印象中家乡笆头的木槿花,她除了朴实稳重,还集善良、坚韧、豁达于一身,催人乐观向上——由于对笆头木槿花好感,我对曾帮助过我的乡邻,甚至对我殷切关怀的亲人,也和木槿花联系在一起了。
1957年,我才8岁,父亲成了我似懂非懂的''右派分子'',被遣送到遥远的深山农场去劳动了。于是我家落了难,农民母亲领着我们四兄妹(我最大,大妹6岁,弟弟4岁,小妹2岁),日子之艰难不忍猝忆。同情我们的族亲和邻居明里暗里帮着我们,14岁时,堂叔曾带着我学木匠,远嫁他乡的嬷嬷(父亲的堂姐),也时时伸出援手,帮我们挨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这些人像木槿花一样,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悄悄开放,待我们缓过劲来后又悄悄地离去——他(她)们在我心中,是永恒盛开着的木槿花。
上海的姑姑和姑父。我务农十年中,他们叮嘱我不要放弃知识,自学读书。他们自己近乎文盲,但省吃俭用,成摞的书籍,托人从上海书店选购后邮寄送给我。我永远记得,缀满木槿花的篱笆间响起一串铃声,邮电员骑着自行车,高声叫喊:''罗维开,上海的包裹''——书籍是当年我的精神食粮,姑姑姑父拳拳殷嘱,我不敢懈怠。于是,即使是在''双抢''夏夜,我都会读一会书,鲁迅先生《秋夜》中''我后院的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深含某种意境的名句,就是当年''双抢''夏夜,我值守晒谷场时,在路灯下看书读到的。当时路灯下也有一丛木槿花,似乎在陪着我读书……
1975年,一直努力上进的我,经生产队社员推荐,好不容易成为工农兵上中专的推荐对象。记得当年木槿花盛开着,但我入学的资格因父亲的''右派''问题,不予录取。消息传来,已26岁的我,痛苦万分,神情沮丧地徘徊于家门口——这天,笆头上木槿花似乎特别多,特别盛,有昨晚凋谢的,有清晨绽开的。凋谢的无怨无悔,新开的朝气向上。她们似乎在异口同声地劝我:
''别怕挫折,世间的事物,结束就意味着重新开始,明天永远是新的,你看,我们虽朝开暮谢,生命只有一天,但每一次的结束是为了新花的绚丽绽放!我们如此坚韧,人生更应如此!”
人生更该如此!人生更应如此!
木槿花给了我人生永不言败的启示——想到此,我幡然醒悟,回屋拿起劳动工具,毅然决然地归入生产队出工队伍。从今以后,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白天競競业业,晚上手不释卷……
我没有辜负笆头木槿花对我的劝诫,两年后的1977高考,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抚今思昔,真的谢谢您,家乡笆头的木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