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了多年农村干部的老黄,无养老金,当年迈需要照顾时,六个儿子互相推诿,理应同心赡养老人的社会伦理,被拧巴了。唯一的女儿曾接父母过去养老,但毕竟也是经济人家,需要众兄弟共同经济帮扶,但六位兄弟却装着糊涂,老黄夫妇看不下去,自己回来了,从此女儿鞭长莫及。几个儿子把分得的旧房都改成了新楼房,其中一个儿子小屋反正空了也是空了,让给父母住,大概自认尽了赡养义务,从此不管。另一个在村里开诊所,精明过头,为父母看病前先催着付款,成了外界笑谈,其他几个各有各理由,反正都认为父母不是他们小家庭成员……
随着妻子先离去,老黄年龄渐大,晚景窘迫,儿子们却越发推诿,村干部调解也效果欠佳。老黄去世时,身边无人,不知走于何时,反正被发现时早已僵硬冰凉,一时外界哗然。
阿开运气好,1977年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因为记恩自家落难时得到过老黄保护,逢年过节回家总会去探望一下。他十分同情老黄伯伯的晚景,每次探望完出来,满脑子回旋的,都是《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悲怆旋律,仿佛替老黄在申诉孤独、寂寞、凄凉、无奈……
阿开退休后回忆年轻时的务农十年,著成糙书《南方乡村轶事》,内录家乡一些人物,其中有《村支书老黄》:
村支书老黄,是我的邻居,土改时就已经是一个精干的农村干部了。他扫盲班出身,互助合作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运动,''四清''、''文革''、抓革命促生产,一直是当地风云人物,很忙,甚至三过家门而不入。他“文革”受到过冲击,成了村里的''走资派'',后来得到''解放'',结合进革委会。整党建党后任过大队长或党支部书记,数十年在任上競競业业,可以说是建国后前三十年我国农村标本式干部,村里召开社员大会,识字不多的他,在台上能作半天报告。当然,话与话之间无逻辑,农民听得懂就行……
老黄任村干部这么多年,除了喝些酒,从来不多贪多占,一直到平安软着陆,重新成为农民中的老人。
当年我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不久回农村重为农民,得到过老黄有意无意的保护,因此我记恩他,每年回家,总会去探望一下,走时留下三百五百。
他有六儿一女,各已成家,于是晚年只能居住在柴屋里,因为正屋都分给六个儿子了,儿子们都翻造了新楼,自然没有他的份了。柴屋很低矮,他已年近90,行走不便,老伴过世后终日坐在靠窗口的台子前,默默捱时光度日。六个儿子轮流只中午给他送一餐饭,剩些就当晚饭,除此之外,很少有人光顾他的住处。老黄嗜酒嗜烟,廉价的烟酒多由亲朋送给。长年累月,他除了扒几口饭,以烟酒度日,已瘦得不成人样,皮包着骨头。
我最后几次去探望,他很开心,聊起过往的农村工作,浑浊的双眼仍会泛出兴奋的光……
说实话,阿开写以上的老黄生平,已刻意回避了他子女的不尽责,因为这种事人们心里太拧巴,忌写,但落笔时禁不住同情,不经意打了个擦边球(见引文倒数第二节)。真想不到,手指一抖,把文章昏头昏脑发在了村群,且发现时已超两分钟,想撤已难,但粗一想,缅怀老黄,写他的好为主,应该没事。
他想不到,这手指一抖,竟风起于青萍之末……
02
经过一天发酵,风波,不,对文弱者阿开来说简直是风暴,呼啸而来。第二天傍晚,他接起了一个电话:''喂,您好!哪位?''
听得出对方开着免提,周围有许多人,传来一阵''是阿开!是阿开!''的确认声,一声炸雷猝然从手机里响起:
''阿开,我是阿六。你乱话三千!婊子儿子!你犯罪了知道不……''
阿开几乎被当头一棍,懵了——凭声音听出,是老家老黄的第六儿子,人称阿六,对方虽比自己小,但现在恐怕也60岁以上了,四十多年前屋前屋后朝夕相处过,音容笑貌怎能忘?阿开迅速判断出,他们肯定读到了误发在村群里的《村支书老黄》——文章共七百余字,其中174字写他晚年生活之凄凉,这自然涉及到子女如何赡养他的问题。显然,对方手机旁嘈杂着的人们,应该是老黄子女和家眷——他们联合起来讨说法了。
''阿开!你这个贼种,你老年痴呆了吗……''这是老黄二儿子的骂声——此人大阿开一年,四十年前在生产队时曾形影不离,当年民兵值班、看守仓库时,还曾同室同床而眠过。
''阿开,牲畜,你说我阿爸住的是柴屋?这房子当年是我的婚房!是柴屋吗?''这是老黄第五儿子骂过来的——阿开这才记起,阿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结婚时,因兄弟多,轮到他只能是这两间小屋。后来阿五自己造了楼屋,这小屋就给父亲住了——因为屋子很低矮,阿开去拜访老黄,每次进门头快撞到门框。当年的农村,这种小房子很普遍,农村人家,有的当婚房,有的确实只用于放柴草杂物——但自己直接把小屋说成柴屋,现在惊悟到下笔欠慎。
''阿开,你过来,叫你'吃点生活'……''这是老黄哪一个儿子在咆哮,电话这头听不出——因为他们有血缘,语无伦次吼骂中难分彼此,唯独''叫你吃点生活'''阿开懂,宁波话是狠狠打你一顿的意思,于是,黑社会打人的恐怖场景,浮现在阿开的脑海中,毛骨悚然。
更有电话旁妯娌们,骂得沸反盈天:''你快死吧!啊!你瞎说我们一天只送一餐饭?啊!你咋知道老黄皮包骨头——皮包骨头了关你何事?啊!你……''其实她们骂着骂着,也许发现骂的其实都是真的,感到拧巴,语无伦次起来——老黄临终前几年出奇的瘦,虽然与极度寂寞中嗜酒嗜烟有关,但饮食不调适当然是主因。
似电光火石、暴风骤雨……有的咒语无法用文字记述,倾泻喷发了很长时间,大概累了,都在喘息,电话那头暂时静下来,阿开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解释间隙,懵乎乎道了歉,但话未完,第二轮火山喷发又开始了,听得阿开眼冒金星,难分东西……谁都相信,要是没有电话与电话之际隔着数十里,阿开绝对吃到皮肉苦头了。

也许对方骂累了,发出通牒:明天来村里当面解决,否则报警(老二语),否则法院见(老六语),否则叫你''吃苦头''(老五语),否则……七嘴八舌,反正不去将被大缷八块。
阿开安抚他们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过来的,对方才悻悻撂下电话。
第一波风暴总算间歇下来了,随即,阿开又接到老家弟弟电话,劝哥哥少写这种闲事,提醒哥哥要当心,因为老黄生前得不到子女善待的事,村人议论纷纷,老黄子女很窝火,但苦于拿不到把柄,这一次阿开被他们''逮着个白纸黑字'',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是做给众人看的。
阿开是农村出身,在乡村待过,知道''不怕半夜有鬼,就怕众邻有嘴''的道理——因为众口铄金,更何况越做过亏心事,越怕被人背后议论,这本来就是一种拧巴的人性。
03
踩了雷区的阿开,在发懵中稍微平息了心情,随之,后悔、懊恼、委屈、愤怒,开始在胸中互相拧巴,往事随之升腾翻滚起来,一夜未眠。
阿开父亲与老黄本似异姓兄弟,解放初都是互助合作和初级社的农民积极分子。1955年教育界缺人,阿开父亲读过书,经人推荐成了小学教师,又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罚回原籍重为农民。届时老黄已是有威望的村干部,他们仍以兄弟相处。这对有''政治污点''的阿开父亲无形起到了保护作用,因为嗜好阶级斗争的人们,看老黄面子,不敢难为阿开父亲,以致在动乱的十多年中,阿开一家虽担惊受怕,但倒也安然无事。凭着这,阿开一家对老黄记着恩。所以误发文章虽引来了老黄子女们言语暴殴,但骂一顿倒事小,惊扰了已离世近六年的老黄伯伯事大,这一夜阿开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为了感恩老黄,对他凄凉晚景实在太同情,文中只稍有提及,明显错处只有一个,把小屋直接写成了柴屋,其余都是真实的,却招来老黄子女及家眷们如此辱骂,这是始料未及的——因为,这些人,在困难时都得到过阿开兄弟般相助:
上世纪八十年代,老黄妻(阿开呼之为伯母)有病,翻山越岭来县城看病,陪同前来的子女有老二、老四(女儿)、老五。他们到了县城人生地不熟,一筹莫展,当时阿开已在县城工作,他们投奔过来,吃住都由阿开包了——这期间阿开跑前忙后,问寒问暖,兄妹仨和老黄妻感激不尽:''阿开良心真好!阿开没有忘本!阿开……''
阿开每年回家,总会去探望老黄伯伯,在他独居的小屋子里与他交谈很久,离开时每每总会留下些香烟或钱,看来是给老黄,实际上是助其子女。
老黄的大孙子,八十年代初中毕业前夕,为了争取''回炉''(再读初三)以便明年考中师把握更大,这种''回炉''的''技术处理''难度极大。阿开父子曾是中学教师,受托后透支了大量人情面子,上下打通关节,为老黄孙子争取了复读机会——他在第二年如愿考上师范,现在已是小学领导,成为老黄家荣耀……
一桩桩往事,浮现在眼前,阿开真的想不通当年以兄弟相待的这些人现在怎么啦?如若说,文章伤害了他们,那也该私下沟通,一切都好商量,但他们竟翻脸得如此猝不及防,阿开的内心被拧巴得痛苦异常。
04
阿开第一时间先联系了投稿发表《村支书老黄》的''新三届''和线装书局。编辑再审文章后安慰阿开,无明显构成侵权的内容,建议只改动个别用词,不撤文章,以示作者坦荡。
第二天一早,阿开从三十里路外打的赶往老家。家人担心他的安危,阿开说老家有村干部来传唤过,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村干部约过去的,有干部在,他们应该不敢——说实在,以上的话是安慰家人的,因为阿开预感到,今天自己单枪匹马,要对付的是一群白眼狼——但又感到这种比喻有点拧巴,因为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半小时后到村,远远看见老黄的几个儿子儿媳也正气呼呼地陆续到来,阿开礼貌地主动打招呼,他们装着看不见听不见,脸色铁青着,好在已有村干部防着这一步,在门口等候阿开,倒也安然进入村委办公室。
事后才知道,他们头天已经到村委闹过,情绪激动,逼着书记村长勒令阿开到村里向自己赔礼道歉,并在全村消除影响,为他们恢复名誉,云云。
因为阿开早已有息事宁人的思想准备,一是他自己确实有失当之处,体谅对方的情绪;二是不想耽误村干部时间,三是听从母亲劝导,认错以换取平安和谐。
村支书调解话音未落,骂声即起,他们中的老二和老五,数次边骂边逼过来:
''掴你巴掌!信不……'' ''打你一顿!咋的……''
看他们的架势,当年陪母亲去县城看病向阿开求助时满脸感激已荡然无存,代之以咬牙切齿,眼睛发红,脸上肌肉抽搐着……
阿二、阿五一次次骂骂咧咧走近阿开,又一次次被支书和村长及时喝退:''你们敢动手试试?!''
阿开只感觉到身边有阴风阵阵掠过,布满刀光剑影,真有点不寒而栗,准备着后脑随时会挨上他们的重重一击。他望着曾经似兄弟相处的对方,再也找不到四十年前的纯真质朴,他们竟是如此的陌生——岁月是把杀猪刀,不仅把当年的小伙割成了老人,还剔光了他们原本曾刻入骨子的兄弟情,只剩陌路相逢的仇恨。
事后有人分析,其实这几个人气势汹汹,与他们以向阿开讨说法为名义终于又建立了兄弟联盟有关。以前他们因赡养父亲互相推诿算计,兄弟异心,这次为''外御其侮'',好不容易''团结''起来了,对阿开狠点以向外界宣示''团结''的力量,让公众看一下黄家兄弟''是不好惹的''——虽然这种解释有点拧巴,但不是没道理。
支部书记严肃地说:''今天是来调解的,你们再骂,村里不管了,你们报警或上诉,自便!''阿开也当场表态:''我支持你们报警或上诉,因为至今文章未删,就是准备让你们作证据的。''
对方短时沉默,也许他们心里也在拧巴,走法律道路,仅凭文章打个擦边球,对他们侵名誉权的证据不会那么充分,再说,一旦调查老黄晚年生活实情,反而揭开了糞缸盖。
在座的,唯有老黄四女儿面露难色,也许只有她想起当年兄妹仨陪着母亲在县城求医时,百难之中阿开哥帮他们解决了食宿,还''骗''他们说旅馆住宿是免费的——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一旦良心复苏,想法就会理性起来。她终于建议:
''我们应该听听阿开哥的说法!总得让他也讲讲话嘛!''
阿开感谢阿四给了这个机会,想以简要回忆当年帮过他们的往事,来唤醒大家解决问题的理智:''谢谢让我讲话,我想从当年你们陪着伯母去镇海看病说起……''
''别讲这些!没用的!不许讲!你必须赔礼道歉!''老大、老二、老五、老六及一应家眷又不约而同地叫起来。他们不许阿开打感情牌——看来今天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保不定村委会调解室会成为群殴的全武行。

于是阿开意识到自己动之以情的意图太拧巴了,只得略过往事,直接向他们鞠躬道歉,但又被他们粗暴打断——望着昔日曾似兄弟相处过的七位黄家子弟,阿开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怜悯,是的,是怜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阿开自己也说不清,甚至至今——也许数十年严酷的农村生活已教会了他们:暴戾是人际矛盾中取胜的第一法则,四十年前的情义已过期,你阿开不要自作多情了,我们不吃这一套!
可怜阿开的弟弟、妹妹,含着眼泪站在调解室外,替哥哥担心和不平。当年哥哥待老黄伯伯这么好,却换来他子女们这样对待。
村支书火了,也许他也受不了这种拧巴场面,严声斥责他们:
''你们究竟要怎样?否则停止调解!''
05
停止调解,老黄子女们虽知道自己的''报警''或''起诉''证据单薄,仅是吓唬吓唬而已,但根据他们在乡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为保面子继续拧巴着没完没了折腾下去是必须的。而阿开看在老黄伯伯面上,也真诚体谅这些人此刻的心情,再说阿开90岁老母尚在村里由弟弟照顾着,这批人转头去折腾弟弟和母亲了该咋办,为此,阿开决计息事宁人。
于是他们提出:阿开必须要全方位赔礼道歉,即除了在村微信群,还必须在全村各村民告示栏张贴赔礼道歉书——口气很强硬'。
微信群赔礼道歉还说得过去,但到村里的各个公告栏去赔礼道歉,这明显超出解决问题的对等范围了,不但阿开感到拧巴,参与现场调解的支书和村长也感到拧巴。但阿开考虑数十秒,想,微信群道歉与公告栏道歉实质上没两样,既''放水''了,再拧巴点又何妨,为了不使干部为难,就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先由阿开当场起草''赔礼道歉书'':
“本人前几日发在村群中的“村支书老黄”文段,内有若干处下笔欠慎,损害了有关家属(子女)的名誉,现向有关家属赔礼道歉:
“一是对老黄晚年居住的房子表述不准确。因为我历次去探望他,发现房子很小,我粗略地认为是“柴房”,后经思考,改为“小屋”。现经当事人解说,此屋在早年做过“婚房”,本人把此房说成是柴房或小屋,实属不妥。
“二是老黄当时由子女轮流送饭,我去探望时,发现有时中饭吃剩后留着当晚饭。现在感到这样表述伤害了子女们孝心。当年的子女,中饭晚饭都是及时送的,对老黄伯伯照顾得很周到。
“三是老黄很瘦很瘦,但在表述中不应用“皮包骨头”来形容,这样外界会以为子女照顾不周。
“文中以上三点不妥,现公开在群里向有关家属致歉!
道歉人罗维开”
他们读罢这个《道歉函》,总感到不对劲,但又觉得自己的怒火确实来自这三点。经反复推敲,他们终于悟出,这样道歉反而使自己的劣迹欲盖弥彰,因为这三点都是事实,''道歉书''与其说是道歉,还不如说是被阿开点着自己''穴位''让村人笑话——这一张道歉书断断贴不得。
于是他们提出,道歉宜粗不宜细,越笼统越好,最好只有''赔礼道歉''四个字,阿开服软就行,至于为哪些内容道歉,必须模糊掉。
既再求道歉,又不许讲道歉的原因——逻辑被他们拧巴了。
这样的赔礼道歉书该怎么写,阿开为难了,干脆还是由对方执笔吧,由他们自己说了算——阿开又让了一步。
对方当然求之不得,居然连道歉书都可以由自己代写,这岂不是''超级胜利''。众兄弟推老大掌笔——他比阿开大三年,三十年前他为儿子''回炉''读初三的事,曾数次以兄弟的名义求阿开帮忙,而三十年后,他执笔替阿开写向自己赔礼道歉书,完全''公事公办'',丝毫没有念及旧情而难为情的样子。
更有那老五媳妇带头,乘''胜''追击,逼过来霸道地警告:''你已出版的《南方乡村轶事》,必须删去关于老黄的文章,以后也不许再写他……''
阿开本想解释,只要不侵犯公民隐私权和尊严,写谁都是法律赋予自己的著作自由权,但转念一想,勿与夏虫语冰,勿与井蛙聊海,否则只会招惹更多拧巴,阿开就答应了。
这边的老大抓耳挠腮,写写停停,拧拧巴巴拟出了以下草稿:
阿开忍着委屈,不知不觉中立场完全站到了对方,说:''你错了,说文章的内容是虚构的,我就不用赔礼道歉了,因为虚构是文学作品创作方式,法律不支持现实中人和事对号入座,再说,文章肯定老黄是优秀农村干部,难道这也是虚构的?''
对方想想,也是,于是划掉了''虚构的'',但写什么好,又抓耳挠腮起来。阿开了解他们的心思,要的仅是''赔礼道歉',别的,无所谓,于是就说:''改成'部分内容与事实不符,本人表示赔礼道歉',如何?''
一听这个建议,他们齐声赞同,骂得最凶的几个人,这时居然像遇上辅导他们解出难题的老师,频频点头,只差感激涕零了。老大赶紧在划掉''虚构的'',下面补上''部分内容与事实不符''。
道歉书拟好后,他们不许改动一个字,先监督阿开发在村群里,然后到全村的公告栏上去张贴……
他们终于大获全胜。
06
平静的村微信群,出现一条''赔礼道歉''信息:
“本人前几日发在本群的“村支书老黄”的文章,文章中部分内容与事实不符,现向其家属赔礼道歉!致歉人罗维开”
微信群的''赔礼道歉''发出后,早先阿开发在群里的文章,阅读量和转发量一下子猛增起来……
随后,全村的三个公告栏,也贴出了道歉函:
“关于本人“村支书老黄”的文章,部分内容与事实不符,现向其家属赔礼道歉!
致歉人罗维开”
公告栏上的''赔礼道歉函''由于过于''笼统'',显得没头没脑,谁都看了一头雾水,好在老黄家的事谁都清楚,接下去几天,人们对阿开在公告栏上公开道歉的反应,被拧巴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
村里从公告栏获得信息的,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大多不会玩手机,平日重大信息多来自村公告栏。他们心里,公告栏是''官家告示'',一定程度上比中央电视台更权威,因为公告栏更贴近自己生活——广告栏居然贴出道歉书,这是村里破天荒的事,尤其道歉者是四十多年前考上大学的阿开,斯文扫了地,那对人们的视觉或听觉神经刺激大得去了。
这有点像鲁迅笔下的未庄人议论阿Q——阿Q真坏,被官家枪毙就是坏的证据,不坏怎么会被枪毙呢?阿开的''赔礼道歉''上了村公示栏,其哄动效果自然与当年未庄人评论阿Q一样——看来,对方要求阿开在村公告栏赔礼道歉,是经''高人''谋划过的,他们要的是''阿开真坏''的與情。
这不?公告栏一贴出阿开的道歉书,这如酒席上了特色菜,吊起了大家胃口——众人奔走相告。老黄的子女及家眷,自然抓住契机,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地嘚瑟:''你们看,阿开造谣,公开向我们赔礼道歉了''——意在警告当年对他们不善待自己父亲的背后议论者。
为了附和讨好他们,有人呵呵着:''阿开脑子有病!'',''阿开多管闲事!''然后看看他们感动与否,又似乎话中有话,不置可否起来,至于阿开文章内容与事实符不符,谁都装糊涂……
但也有正直人当着阿开面,半嗔半怪地说:''您脑子有病,多管闲事了'',然后善意地微笑着,妙意全在''您''字上,彼此意会……
''脑子有病''、''多管闲事''、''呵呵'',成了人们对阿开赔礼道歉最常用的评议语,有多少内涵和潜台词拧巴在里面,各人心里有数……
消息被人们带到麻将桌上,树荫下,饭桌边,以及路上偶遇者,大家窃窃戳戳:知情者大多''呵呵'',而那些不知情者,私下到处打听阿开为什么道歉,清楚后,也''呵呵''起来……那些闲得无聊的长舌者,平时最怕被人家议论,但又最喜欢没完没了地议论人家,他们远远指着阿开或老黄子女们,交头接耳,眉飞色舞,但一旦有被议论的任何一方走近,他(她)们却突然装得若无其事起来,脸上只剩着不自然的笑……
全村充满了诡异,连空气也似乎被拧巴了,阿开碰到村人,发现对方眼光里总是怪怪的,连笑意都充满着莫测……

而阿开自己,面对手指一抖惹出来的拧巴事,也内心懊恼不已,对这件事,他毕竟也问心有愧,但那份全村的''赔礼道歉书,不是出于真心,于是又借助本文,将心比心,重新向老黄子女及眷属作一次真诚道歉:
老黄子女及眷属们,我以前的兄弟姐妹,你们本来人不错,当年对待自己的父亲,虽不当,但也有无奈,我理解你们,因为这在乡村太普遍了。因为我下笔欠慎和手指一抖,给你们带来了烦恼,我知道我的确错了,但我错的,不是'内容与事实不符',而是发了不该发的群,鉴于此,我向你们真诚地赔礼道歉!
07
道歉风波后,村里原本有高龄老人的人家,对阿开的态度微妙起来,他们有意无意地关注着阿开最近有没有回老家,如在,对自家老人格外关照起来,尽量让穿得体面些,吃得调适点……
这些人家,在路上遇见阿开,打招呼也格外主动客气……
在阿开在向老黄子女及众家眷赔礼道歉的几个月后,弟弟来电话时偶然间提到,某月某日是老黄100岁阴寿(即过世者100岁生日),因为老黄的七个子女这天在村里为老黄办了场一百岁冥寿,很突兀,又是请颂经队念经祝''寿''又是请人赴酒宴,热闹非常——为已逝者办百岁冥寿,这在我村实属罕见,所以人们在背后纷纷议论并嘲讽:''生前对老人推来推去,现在却搞'死孝敬',有意思吗?''
当然这话都是背后说的,没人敢当面去讲,否则又是''脑子有病',会掀起一场新的人性拧巴!
倒是阿开了解到这件事后,对弟弟说了句自我感欣慰的话:''他们的这一做法是被我文章戳了亏心处,对自己良心救赎而已——但愿老黄伯伯地下有知,算是我为他讨回了一点点迟到的公道。''
此话语义虽拧巴,但还是得到弟弟笑着高度认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