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我尚在务农时,常听林头方老一辈人说起新中国诞生前的地方轶事,其中有个乱世草莽“英雄''尤使我难忘,因为此人的人生轨迹,前半生我耳闻,后半生我目睹。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解放前,我们家乡常有强悍的农民,饥寒中拉起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的“队伍”,干起敲诈勒索,杀人越货之事,并美其名曰''游击队''——这种游击队,与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不同,其实是土匪。他们或许偶也会劫富济贫,但仅是为自己贴招牌而已。他们往往以领头者名字冠名,名曰''某某游击队'',各占地盘,有时为了扩充人员和装备,互相火并……
驻扎在我们村的''游击队'',领头的是位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名叫商墅英。据老一辈人回忆,此人相貌堂堂,神龙露头不露尾,对自己来路讳莫如深。不过他们盗亦有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对村里农民较和气,从来不掠不抢。他们昼伏夜出,总是去离得远一点的地方劫财,还绑架人质到村里拷打,惨叫声令当地农民心悸——人质往往经受不住折磨,最终找保人用钱财赎人。
有一次,村里来了个阉鸡的,被村口站岗的喽啰截住。这个喽啰不是本地人,不懂''阉鸡''是怎么回事,用枪对准,喝问对方是什么人。阉鸡人习惯把阉鸡工具别在后腰,想掏出工具说明自己是干什么的,手刚向后腰伸去,站岗的''游击队''喽啰误以为是要掏枪,先下手为强,''砰''地一声,就把对方撂倒,当翻过死者身来才发现,后腰别着的是阉鸡工具……
有一天,商墅英游击队突然向村民借柴刀和扁担,说要派用场,村民哪敢不借。这一伙人换上村民衣服,把枪支匿藏在扁担下,上披些衣服,十几个人向灵峰山出发,沿着山路,绕过灵峰寺,继续向上,悄悄逼近山巅。
山巅有座叫地母殿的小寺,原来另一伙''游击队''驻扎在殿内,时值中午,他们把枪架在一旁,正在吃饭。门口站岗的见来了一伙砍柴人,以为来讨水喝,没有制止。走到门口,商墅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摁倒岗哨,一声断喝,偷袭的游击队神兵天降般冲了进去:
''不要动!'' ''谁动就打死谁!''
正在用餐的''游击队''们被对准自己的枪口镇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谁都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架在一边的吃饭家什——枪,被冲进来的“同行”们悉数抱走了——据说当年这种''游击队''互相有默契,火并中对方如不反抗,只缴枪不杀人,因为枪比人宝贵,只要对方放弃枪,就不能杀人,这是行规。
得手后,缴到了枪的''商墅英游击队''火速撤离,地母殿只剩下被缴了枪惊魂未定的''游击队''们,以及殿门前狼藉一地的柴刀、扁担和衣物……
缴枪成功的游击队,也没有回我们村——据我父亲分析也许是为了保护当地的村民——有人看到他们直接紧急行军到塔峙岙,又翻过深山,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在我们家乡临解放前,这支''游击队''消失了,据说,商墅英的副手带着一半队伍投奔了解放军,剩下的,都金盆洗手,各自隐遁回老家了——至于他们老家在哪,谁都说不准。
又据说,带一半队伍投奔解放军的商墅英副手,1950年参加了解放舟山的战斗,立了大功,提升得很快,1956年带领部队路过本村,特意进村看了看过去住过的地方,与村民寒喧了几句,也许是凭吊当年的草莽生涯。人们发现他军容威严,肩上已有将校之星,有警卫人员荷枪紧随,但也许军务倥偬,他没有和村民多说话就匆匆离去,从此没有来过——此事成为村民美谈,很有传奇感。
从而对商墅英,家乡农民也众说纷纭,有的说他没有杀过人,有义气,保护过本村,那次打死阉鸡人的不是他本人;有的说他领头强占民屋,劫财打人,在外面杀没杀过人谁知道?但不管是褒是贬,商墅英在他们的口中,倒有几分乱世英雄的意思。
1960年,我村有人偶去二十里外的鄞县东钱湖周边小白村办事,撞见了商墅英,很惊讶。只见他是村民模样,破衣烂衫——经暗中了解,原来他本来就是这个地方的人,解放前出外谋生过,当地人一直以为他在外面做生意,却不知道他干的是“游击队”行当——当时我村村民也不好意思揭穿他,仅回来之后当作茶余饭后谈笑资料。由于我地属于镇海县,而商墅英老家属于鄞县,那时县际行政管辖有点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又间隔着条天然山脉,地域被隔离,当年的商墅英选择在我们村“落草”,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所以胆子就大了。
话说到了1972年,农村阶级斗争教育如火如荼。我公社在嘉溪召开三级干部会议,名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忆苦思甜,强调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三级干部指的是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干部,当时我21岁,担任民兵排长,所以也是参会对象。会期五天五夜,参会者自带铺盖,各生产大队自设临时食堂,吃住都在嘉溪,会议白天连着夜里开,能记工分——这是当年的思想路线教育学习班。
那次会议上,本村某老年干部在忆苦中偶然提到商墅英,于是有人说商墅英还在,只是在邻县。这一提,引爆了与会者情绪,大家七嘴八舌,义愤填膺,认为这种人不应逍遥法外。于是,由公社干部出面,经过县际沟通,直接通知商墅英所在地公社,定性为''隐匿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
于是,商墅英老家立即对商墅英采取了措施,先逼问当年与他一起逃散的“游击队”还有哪些人。尽管这伙人作鸟兽散已二十多年,但大规模的内查外调肯定是不亦乐乎了。
两地经协商,决定先勒令商墅英本人先到我们公社会议现场接受批斗。
那天我终于看到了他:中等个子,五十右左,国字脸,印证了当年的''相貌堂堂''。但这时的他,穿着泛了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襖,腰系着一根布绳,双手粗糙,走路微伛着腰,神情木讷,一副惶恐态,完完全全是个老农民。
——这就是我村老一辈谈虎色变的乱世草莽英雄商墅英——我真不敢相信此人曾有过一声叱咤带人冲进另一股''游击队''去缴枪的英雄胆气。
他是被对方公社两名干部押着来的。
毕竟是公社组织的三级干部会,文革打人风气在当时也已被刹住,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押送来的两名干部放心地回去了,商墅英除受全公社范围的批斗,还须不停在以村为范围的揭发控诉会上接受批斗。当年过来人纷纷上台揭发他的劣迹,控诉者叨叨絮絮,商墅英唯唯诺诺,伛腰低头认罪……
批斗会持续了三天,他除了开会时被押解到各处会场,平时被关在僻静处,一直沉默无言,老老实实,从不主动与人说话。
三天快过去了,最后一场批斗会也接近了尾声,对方公社来领人了,商墅英终于嗫嚅着悄悄向来人说:''我……饿……三天了,能否……让我……''说话时一副快虚脱的样子,语气近乎奢望。
对方公社干部自然把他的请求耳语给会议主持人,大家这才大吃一惊,快三天了,居然没有给商墅英吃过饭,会议组织者以为看管者给过饭,看管者以为会议组织者给过饭,各方都以为对方食堂给过饭,结果谁都忘了给——谁都只以为商墅英是来接受批斗的,他吃饭与己无关,谁都没有问他吃了饭没有,而商墅英自己以为不让吃饭是为惩罚他……
三天了,人们沉浸在挖出''漏网阶级敌人''的亢奋中,会议主持者、参会者,看押者,谁都只把他当成批斗的一个对像,需要时押出来,开完会往屋里一推,关门落锁,谁也没有意识到他是自己的同类,是活物,也有胃和消化系统,也有饥饿感觉……
意识到已经三天忘了给商墅英吃饭,会议组织者急了,俗话说''只有打煞犯人,没有饿煞犯人'',这毕竟说不过去!主席台上的人们面面相觑,大概五天会议绷紧起来的阶级斗争心弦这一刻松弛了,主持人宣布会议暂停,先让商墅英吃饭。有人赶紧盛来了一碗饭,主持人也乱了方寸,竟授意商墅英在会场当场吃——于是,饿慌了的商墅英蹲在斗争会现场吃起饭来。
众目睽睽中,商墅英蹲在会场地上吃饭,成了批斗会又一幕奇葩场景——事情过去五十多年了,那次会议的内容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唯有商墅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饭,像拷贝在脑海的电影,至今难忘:
饭盛得很满,碗面上尖尖的,披着几块当下饭的熟萝卜片——也许盛饭人暗中同情他——商墅英看到米饭,嘴唇哆嗦着,双眼放光,惴惴接过,手发着抖,以致碗顶端有些米饭连同一块萝卜片被洒落下来,落在地上。会场地面很脏,有烟蒂和烟灰,淡黄色痰迹依稀可辨,但他顾不上这些,赶快撮拢手指,小心翼翼一粒粒捡起,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不舍漏下一粒,连那块已沾上污物的熟萝卜片也捡起来吃了……捡干净了,然后捧着碗,大口大口地扒,几乎没咀嚼就吞下去,接连不断地吞,喉结急遽地拉动,好几次被噎住,看来真饿到了极点……
——这就是解放前一声断喝,带领手下以雷霆霹雳手段敢于冒死对同行火并缴枪,现在却成了三天被忘了给饭吃,而自己又不敢开口嗫嗫嚅嚅胆小猥琐男,同一个人,前后反差是如此的云泥之别!
——得乎过去是乱世,乱世易出英雄,现在是大治之世,大治之世能磨灭人性改造人?
几十年来,那个肩上缀着解放军将校之星的原商墅英副手和商墅英落魄的形象,老是交替出现在我的印象中……
唉!人的命运,关键时候,富贵贫贱往往仅在一念之差啊!
他自那次被押到我们公社受批斗后,接下去在老家的境遇将会怎样,我就不了解了,但凭着''隐匿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这帽子,他当时的处境,是推测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