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乡村悲歌——西瓜的伤心往事
(当年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实例之一)

我真不敢把这往种事写出来,怕被现在的年轻人怀疑说谎,但此文内容绝非虚构,如需佐证,可询问当年老农——尽管他们最年轻的也快80岁了,但多数人应该还能回忆起当年那荒诞事:
大约1969年前后,宁波城里西瓜出奇稀缺,市民有钱也难买到,原因是国家出了个''以粮为纲''的农业战略定向,下面僵化地理解并执行,“左”得使人可怕。宁波在某段时间还曾在入城口设卡拦截西瓜进城,于是农民把西瓜藏匿在干粪桶里,偷偷带进城,市民争购,一瓜难求。农村县至公社各级干部规定下面的生产队一律只能种水稻,严格控制经济作物,尤其是西瓜——以下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发生于那种背景下。
当年的宣传口号
该年,农村收入奇低,我们生产队每工只有0.67元,与其他队比还算是高些的,也就是说,一个好劳力,劳累一天,收入只有0.67元,非十级劳力收入更低。这一年,种一亩西瓜,地下交易,收入就有300多元;粮食由国家统购统销,种一亩水稻,收入100元还不到。种什么划算,傻子都懂。但上面规定,只许种水稻,经济作物允许种一点点,不许超面积。当年,我队经过私下讨论,上级精神是“允许种一点点,不许超面积”,有门,向上报得含糊一点,不是过“门”了么?于是那一年偷偷多种了十亩西瓜。
农民们都不笨,你有脑筋,人家也有,这一年,全公社各生产队暗中几乎都这样。
西瓜长势喜人,社员们也感到今年有点盼头了……
正在成长的小西瓜
谁想到有个与队长结过私怨的社员,向公社举报了西瓜超种的事——麻烦来了。西瓜已经是满地绿油油,藤蔓上的瓜已经拳头大了,公社包队干部(即蹲点干部)火急火燎赶来,调查西瓜超种的事。
我们的生产队队长本来讲话结巴,一急一气,讲话更结巴:“又、又、又不是我们队、队、队超种,人、人、人家也这、这、这样……”
他以为法不责众,把其他队也抖出来,可以不了了之——有人向他眨眼睛,示意别扯上别队,不想他竟误会了意思,扯得越来劲。
于是拔起萝卜带出泥,包队干部召集其他生产队长开会,调查西瓜种植面积。队长们抽烟的抽烟,看天的看天,都装起了傻,一言不发……
包队干部怕失职,自己拿着丈量尺,到各队西瓜田去量,然后拿着面积统计,汇报到公社。
公社''革委会''(即当时的政府组织,全称革命委员会)大吃一惊,开始全社普查,结果大家都暗中超种。于是——“割尾巴喽!”
全公社召开了干部大会,主题是“以粮为纲,斗私批修,坚决割掉资本主义尾巴!”
当年的宣传口号
会后,以生产大队为单位,开始处理''西瓜超种''。
我们村的共产党员方轩忠,既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又多年兼任方家的生产队长,威望极高,再加上彪形大汉的形象,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之号召力。他在处理''西瓜超种事件''中,高风亮节,为追求农村脱贫,敢怒敢言,带头竭力抗争。
他说:“国家的政策是队为基础,三级所有,生产队有自主种植经济作物的权利。”以此为根据,他与公社干部据理力争,几天下来,连嗓子也吼哑了……
可惜,由于当时''以粮为纲''是绝对的硬杠杠,涉及到''路线斗争''问题,公社干部不敢让步,因为怕被上面追究政治责任——那个特殊的年代,路线是性命攸关的事。
最终达成协议:不追究个人的责任(保护了很多生产队长),但超种的西瓜必须耕毁,补种水稻——这已经算是当时的公社或革委会干部最大的政治担当了。
于是,奇葩的景观出现了:公社干部带着众多的生产队长,到各生产队去摧毁长势良好的西瓜,互相监督。因为要毁的西瓜太多,有人不耐烦,提议干脆用犁耕更快些,于是牵着牛,背着犁,后面跟着一长溜耷拉着脑袋的生产队长,在互相监督中,去耕毁每队超种的西瓜。
这种行动名曰:''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场会''
公社干部能掌犁的亲自掌,不会的逼着生产队长掌,一声吆喝,绿油油长势正旺的西瓜,被生生地耕掉。拳头大的瓜,在田里滚来滚去,不是被牛踏烂,就是被犁起的泥土压到下面。犁完了这个队的,再去犁另一队……
长势旺盛的西瓜
生产队长们心疼得含着眼泪,站在田埂上无可奈何,倒是个别胆大的社员(当然是贫下中农),现场指着公社干部骂起来:“国家发给你们工资,你吃得太饱了吗?可是我们……”
公社干部在现场也只能苦笑着回应:“斗私批修割尾巴,斗私批修割尾巴!”
因为都是上级精神,公社干部也只是执行者而已,其实他们内心也很别扭——城市里买不到西瓜,生产队却不许种西瓜,怎么会这样拧巴呢,他心里也懵得七荤八素理不出头绪。
唯有牛,在耕毁的西瓜田里,悠闲地用舌头卷食起满地嫩绿狼藉的西瓜藤蔓,惬意地咀嚼着,青绿色的汁水,沿着牛唇向下涎——也许连它都感到奇怪,人们,这是怎么啦?
也在当年,各生产队偷偷地把私自超种的茭白、梅豆、茄子等其它经济作物,拔掉的拔掉,改种的改种,因为超种的,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不割掉,被查到谁都吃罪不起。
当年的这种荒诞剧,发生在我们地区,在全国农村是不是具有普遍性,我就不大清楚了。
这一年,我们队收入比上一年还低,每工0.45元,其他队还有更低的,日子越过越难……
好在这种过''左''的政策,在农村没有持续几年,若干年后,政策开始有所松动,宁波城市里的西瓜,才慢慢多了起来。
但农民仍不舍得吃自己种的西瓜,连自留地上产出的,也大多去市场卖掉,自家只吃些歪瓜小瓜。记得当年,我和父亲,用手拉车装着五六百斤自留地西瓜,拉到宁波去卖。半夜动身,用吃奶力气,咬牙拉(推)车上岭,翻过育王岭,一身汗,沿着夜色中白晃晃的砂石公路,一步一步向万灯闪烁的宁波城挨,脚下“索索”声,是草鞋与砂石在磨擦,车把上挂着水壶,水在壶内“咣啷咣啷”地响,渴了,摘下水壶喝一肚子,舍不得动车上的一个西瓜……
城内我们卖西瓜的首选地,一是老江桥边大世界后的农贸市场,二是鼓楼的大教场农贸市场。西瓜拉到宁波,天蒙蒙亮,睡眼惺忪的市民提着篮出来了,一个个带着露珠的瓜,被他们装进篮,提回去享用,而我与父亲,却饿着肚子,只担心漏收了钞票,还盼望早点卖完瓜赶回去,下午还有农活等着我们……
这种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瓜真正成为农村人城里人谁都吃得起的普通蔬果,那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允许农村多种经营后西瓜多得放开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