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发完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同事读者夸我小时候真能干,但诸位看官且慢赞,那篇是写我儿童少年时期校外的,现在再来回忆回忆校内的,看完也许又会笑我是个坏少年,而补上现在这一篇,我的童年和少年,才算是完整的。
我六年小学生涯,其中倒有四年(1959-1962)在频繁逃课。现在回忆起来很难为情,但我这四圈年轮中,刻录着当时共和国的''气候水土'',蹉跎岁月并非全是我的错。现对我的“劣迹”作些原汁原味回忆。
一年级曾任班主席,但被''革职''了
1957年我八虚岁,揣着母亲特意为我蒸的两个鸡蛋,背着书包上学了。
我的小学是座庙,是邻近五村孩子共同读书的完全小学(有一至六年级),在当时农村,这算是较完善的小学了。
记得那时候学业测评,采用前苏联的5分制,即3分为及格,4分为良好,5分为优秀(哪一年又改为百分制,我记不清了)。
当年我的作业,几乎都是4分5分,于是常被女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展示表扬,而我至今仍不明白,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十分认真,那些作业只是按要求完成而已,也许当时我父亲也是教师,在距家乡二十里外新碶中心学校工作,教学业务是全区的''翘楚'',但我不明白我一入学就得到老师们关注,是否与我父亲在小教界的影响力有关。
总之,我上小学后,常受表扬,成了班主席(当时不叫班长),经常在同学中出头露面,在台上领操下口令什么的,一时成了校内''名人'',无不得到赞捧——那时是我的高光阶段。
俗话说,登高跌必重,出头椽子先烂。1957年底,父亲出事了,1958年初,很久没有回家。
我先是从学校老师窃窃戳戳中预感到什么,因为他们往往远指着我议论,当我走近又就停止了,显得极不自然。再接着,那天放学回到家,母亲肿着眼睛,似乎哭过,看到我,装得若无其事,整理着父亲衣服。在一旁神情落寞地打草鞋的叔叔,悄悄告诉我,父亲已成为''右派'',到宁波福泉山农场去劳动了,托人捎话,叫母亲送些生活用品过去。进山的路很远很陌生,草鞋是走山路时必须穿的。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我和尚不懂事弟妹留给了奶奶,毅然决然地出门了……
''坚决打退右派分子进攻!'' ''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学校礼堂的墙壁上,出现了这些标语——我因父亲出事,特别敏感,所以记得很清楚。
几天后,那位经常在学校大会上展示我作业表扬我的女校长,出现在我的教室里,与班主任''戳戳''了一会,然后站上讲台宣布:
''同学们,根据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要求,我们今天调整一下班主席(班长),我提议,让劳动能手王和琴担任班主席!''
王和琴因为上学迟,个子高,坐在最后排。她家庭成分是贫农,但成绩不咋的,就是力气大,劳动好。放学后为家里打猪草,她背着半身高的草篮,三个同学也比不过她……
于是,校内外传起了一条“号外”:''阿开被革职了!” ''什么原因?'' '''他阿爸是'右派分子'呗'' '''什么是'右派分子''呢?'' ''红眼绿头发的坏人!''有人自作聪明地想象着解释——“革职”,是乡下人心理中最塌台的事,意即撤消官职,削职为民。校内校外,我被''革职''的消息一时成为热点新闻。
本来对''革职''的含义懵懵懂懂的我,一下子就''身体力行''了——不过我的自尊心虽受到重挫,倒也能承受,因为''班主席''本来就不是我刻意追求,是老师们选中的,是那位姓周的女校长拿着作业本在大会上表扬出来的。
于是,我安慰自己:不当''班主席''也罢,我本来就不想。
被歧视中,捡到四两饭票…
我被''革职''后,抜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任''班主席''时,我常协助老师督促那些赖作业逃值日违纪律的同学,因而他们心里恨着我,现在六个月大,六个月小,报复机会终于来了。
放学后,我被他们拖到校外的山上一次次''批斗'',主要方式是在我的衣领里塞毛毛虫,投放一把把山蚂蚁……
次数多了,老师当然知道,但都装着没有看到,即使有同情的,也不敢出面制止。我对自己被“革职''和''批斗''的事,从来不敢告诉母亲,怕她伤心。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三年饥饿来临了,食堂里日趋稀薄的粥和越来越少的定粮,人们兴奋点转移到了对抗饥饿上……
''冲!冲!冲!读书装头疼,吃饭打冲锋!'' 放学后,同学们喊着顺口溜,争先恐后向食堂冲,我也自然是行列中的一员。
一天,蜂拥中,身边一阵吆喝,冲过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其中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个,名叫刁云祥,是高年级学渣,很霸道。他身边还有哼哈几将,都是逃课成瘾的刺头,老师也怕他们三分。
他们喝道,谁敢不让路?我自然知趣地避在一旁。悠忽间,我看到刁云祥的身上弹出一个小纸片,飘飘忽忽落在我的脚边,捡起一看,是四两饭票,我刚想喊,但这一拨人已绝尘而去……
当我跑进食堂,刁云祥正站在售饭窗口,翻出所有口袋,急惶惶一脸尴尬。我把饭票送还给他后,他很感激,竟说了句:''以后谁敢欺侮你,找我来好了!''
饭窗口站满着曾经''批斗''过我的同学,听了这话,连大气也不敢出……从此后,我成了刁云祥保护的对象,日子消停多了。
刁云祥又拉我加入了逃课队伍,进入了他们在校内的一个隐秘小天地——紧邻学校有一排过去庙祝居住的侧屋,房子里叠满了一年前造水库用过的木轮车,因为水库停建,这些房子成了库房,外面上了锁,没人照看,想不到成了刁云祥组织逃课的秘密据点。他们从木栅翻进去,在纵深处腾出一个块空地,像《西游记》中黄袍老怪盘踞的碗子山波月洞,学渣们像小妖,在里面悄悄地打牌、下棋……凡准于进去的,须守约三条:一是必须是刁云祥的铁杆拥趸,二是不许轻易告诉人,三是不许在里大声喧哗。
在这个别有洞天里,但凡各年级上午第三节课失踪者,原来都聚集在这里,两年多时间里,居然没有被学校发现。
当时的老师,大概也饿得没有心思上课,对学生逃课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是跟着刁云祥逃课,至多在黑板角上记下逃课者:张三李四王五陈六……算是尽了监管责任。但记归记,班主任从来不追究……
由第三节课逃课,发展到半天一天地逃
1959年起,饥饿和各种频繁的政治运动同时到来,工农商学兵,都须服从统一领导,''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饥饿的老师带着饥饿的学生,今日参与大炼钢铁,明天参加农忙秋收或造水库,后天参加创造万斤粮''放卫星''活动……本来就上课不像课了,对逃课学生的管束,就睁一眼闭一眼。
四年级(1960年)起,逃惯了上午第三节课,下午更没有心思上课了,于是,我跟着学渣们,每星期总有两三个下午在外面游荡。
学校周边有三个寺院,是我们逃学后的好去处,一个叫永福寺,一个叫灵峰寺,一个叫阿育王寺。
永福寺在学校东北侧二里地的山坳里,寺不大,印象最深的是僧人用餐前,餐厅前廊上挂着一条约一米多长的木制空心大泥鳅,敲泥鳅是吃饭的信号。“笃笃笃”声响起,成群僧人就向餐厅汇集……
灵峰寺学校北侧三里地的灵峰山半山腰,沿着之字形山路,二十分钟即到,因为去玩时沿路能观山景,采野果,所以去的次数最多。
这个寺院佛道合一,最有名的是葛仙翁(传说是晋时炼丹化学家葛洪),他纶巾道袍,端坐在大殿上。我们游寺时,在他的面前逗留最久,因为我们地方流传着很多这老人家为老百姓治病救人的故事,因此很敬仰他。每每这时,他仿佛也在凝视着我,似在责问:''怎么,今天又逃学了?''
每当这时,我内心也会涌起几分自责,感到难为情……
阿育王寺在学校西南方五里处的育王岭上。这个寺院最大,也是我们记忆中最有趣的地方。
首先是山门两旁的松树林——树大合抱,郁郁葱葱,松涛阵阵,树上的松鼠憨态可掬。树下小孩一喝叫,它就惊慌乱穿,跳跃时在树与树之间的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拖着的长尾巴在空气中微微摆动,调节着平衡和方向,然后轻盈地落在另一株松树上,躲在树桠上盯着我们看……
阿育王寺山门的正入口处,有个大大的放生池,池水中鱼龟成群,且还有人在不停地放生……
三幢大殿,一个比一个精彩,第二大殿的后侧,卧佛是我们最敬畏的菩萨。望着他''死而不死''的安祥神态和睡姿,我们一边瞻仰,一边旁听热心人讲解卧佛的故事,往往遐想无穷。
第三大殿叫舍利殿,最神秘庄严。有一次正好赶上方丈双手捧着高约尺许的红木塔,名曰舍利塔(育王寺镇寺之宝),正在给几个施主(居士)观看塔中的佛骨灵光,我们几个小孩也好奇地站在一旁,感到神乎其神。虔诚的观看者双手合十,跪在拜佛板凳上往木塔小孔向内张望,有的说看到里面有幽光,有的说看不到。看到的喜不自禁,看不到的失望溢于言表……僧人说,我们能遇上这种场合,也沾上了幸运。
逃惯了课,胆子会越来越大,有时干脆连上午都不想去学校了。但不去学校,书包是累赘。刁云祥建议,把书包塞到''过桥石板''下,尽情玩一天,傍晚取出背回家。
大家认为是好主意!
我们家乡靠山,山脚下的路,有很多用单块石板搭成的小桥,简称''过桥石板''。桥下的孔,供下雨天山上冲下来的水通过,所以晴天时过桥石板下是干的,只有老鼠或蛇出没,空间刚好能塞进几只书包,洞口有柴草遮着,谁都发现不了。
于是大家早上在大人眼前背着书包出门,每周至少一天汇合后把书包塞到过桥石板下,然后轻轻松松想到哪玩就到哪玩。傍晚放学时分从石板下取出书包,装模作样地装着放学回家,然后背着草篮去割草,在大人面前装好孩子。
大概对我们肆无忌惮地逃学,天发了怒,有一次,突然下起了雷雨,山上急湍而下的水,把我们的书包瞬间从过桥石板下冲了出来……
傍晚回家,母亲问我书包咋这么湿,我答,不小心落到溪里了——由于父亲长期不在,母亲既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又须照顾比我小的弟弟妹妹,对我的管看,自然松得多,她根本觉察不出我经常逃课,且已经好几年了……
那几年,尽管频频逃课,但每次期末考,我得60分以上,还是有点把握的,他们不逃课的,也才70分左右。那时,学生考60分就算及格了,老师也奈何我不得,再说我父亲这种情况,老师故意避着,从我小学二年级至五年级,从来无老师来家访。
当年逃课更深层原因:饥饿
三年困难时期,人均定粮越来越低,发育成长中的我们,每天处于半饥饿状态,食堂发给的饭票,只能维持半饱,有时寅吃卯粮,十天饭票八天吃光了,于是,逃课去寻找能吃的东西——我想,老师对我们睁一眼闭一眼,大概也是体谅我们,因为他们有时候也饿得扶着讲台吐黄水,等下课。
冬天,田野上无吃的东西可寻,只能去生产大队仓库偷油菜籽饼——各位看官别误解,不要以为凡''饼''就能吃,油菜籽饼是油菜籽打出油后用来肥田的渣,只是在榨油机上被压成饼的形状而已。
我曾数次参与偷菜籽饼,虽然像阿Q一样,只是在外面协助的小角色,但也提心吊胆——因为毕竟是偷。云祥带头谋划,我望风,牛高弟在仓库后挖墙洞,然后派瘦小者爬进去,扔出几个菜籽渣饼,厚寸许,大如小锣。我们盗亦有道,不偷太多,得手后补上墙洞,衔枚疾走,快速逃离现场,然后在偏静处''分赃''——用石头敲碎大饼,掰成巴掌大小,云祥独得两份,其他一人一份,然后作鸟兽散,各奔东西,躲着去啃战利品。
黑不溜秋的菜籽渣饼被榨油机压得很硬很硬,闻起来香,吃起来又苦又涩,啃着啃着,口干,又俯伏在溪流上大口喝水。肚子暂时填饱了,但第二天拉大便可吃苦头了,肛门像堵着石头,花了好大劲才憋出来一小块,有人蹲在地上嗷嗷叫着用手抠——因为菜籽渣饼火气大,便秘的苦头吃者自负。
有时没东西可觅,就偷吃地作货(农作物的统称)。有经验者告诉我,生吃,豌豆和蚕豆要吃未成熟的,这样甜味足,涩味轻,大头菜要挑嫩的,嚼起来松脆,甚至哪种玉米或高梁秸秆有甜味,什么形状和颜色的萝卜生吃不辣,都有一套一套的经验……
晚春到秋天,大地和山上能吃的东西就多了,有覆盆子(形似草莓,但个小)、茅茎、刺脑、鸡头米、野菱、山栗、黑饭(野果)、糖瓶(刺梨子)……
逃课最宜在深秋。秋风乍起,漫山遍野有很多野山果,红的黄的黑的褐的,几乎不约而同向孩子们招手。野山栗在风中老透裂开,在枝条摇曳中,咖啡色的栗粒纷纷落在山坡上,几个时辰就能捡得衣袋装不下。我最爱吃那沉甸甸的黑饭果(形似现在的蓝莓,味甜),结在低矮的灌木丛中,黑得发亮,折下一枝,成串入口,大快朵颐,十几分钟就打起饱呃……
有一次因亏空了几天饭票,接连吃黑饭果,连拉出的大便都是黑的,肚子疼得难受,母亲发现我大便颜色,惊慌失措起来……好在肚子疼了数个时辰,不疼了,想拉大便,结果''呼拉''一声拉出一大堆死蛔虫,约有十几条,白晃晃怪吓人。可能我长时间吃不洁食物,肚子成了蛔虫孶生乐园,而黑饭山果刚好有驱虫作用,替我做了次肠胃大扫除——如是,谢天谢地!
父亲发现我的劣迹,痛打后给我补课
1962年夏天,我小学五年级暑期,父亲摘帽回来了,自然第一时间过问的是我的学业。
当他了解了我几年来逃课成瘾,勃然大怒。
我在被暴揍中夺门逃出,蹿进了高梁地。伏天的高梁地密不透风,近乎四十度,两小时后实在受不了,蹿出后逃到奶奶屋里去,还没进门,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倒在地上打滚。奶奶见我颈上紫紫的,凭经验知道我发痧了,而且是最厉害的绞肠痧,要痛死人的,也吓得手足无措。
于是,赶紧请内行人来驱痧。驱痧又称祛痧,是很有手劲者掐住发痧者颈上和腰间的经络用力掐,发出''咯咯''声,越重越有效,我痛得杀猪般地嚎叫。
父亲毕竟是父亲,看着我的痛苦相,心软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敢与逃课者为伍了。父亲对我一对一补课,效果明显,甚至我偶然听父亲私下向母亲轻轻夸赞:
''是块读书的料!是块读书的料!'' 连续几遍……
经过一年努力,我在六年级时期,补上了三四年逃课的知识亏空,小学升初中考试中,终于挤进前30%,被中学录取了。
1963年9月,我迈进了邬隘中学。
报到这一天,我留意到六年前一起入小学的邻近两村(林头方和先锋)近二十个同龄人,升入中学的才二三个,我的小伙伴的学历,有的永远停格在小学一二年级,有的止步于小学三四年级,其中近十人熬到小学毕业,而升入初中的,只有二三个。
这就是我的小学生涯,我还算是幸运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