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我是乡村小屁孩,半饥饿的童年根本没有见过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冰淇淋,更遑论小汽车、小飞机之类的电动玩具了——但我们照样也有梦幻般的快乐,尽管某些梦幻现在回味起来有些辛酸。
穷人孩子早当家,记得过去我们在校时间没有现在孩子这么长,没有补课或兴趣班,假日或平时放学后除了为家里猪羊兔割足饲料野草,捉些泥鳅黄鳝等供应饭桌外,余下时间就是到旷野去疯玩。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上学后每当读到这首唐诗,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童年的抜茅茎(又称矛针)——尽管这首诗白居易并非一定是写茅草,但春天来了,春雨滋润下的大地开始复苏,乡村孩子趣事之一,就是在和煦的春风中去茅草地抜茅茎。

茅 茎(或称矛针)
茅茎是茅草刚钻出土的嫩茎,离土半尺时像一枚枚绿色的簪子(因此也被称为茅针),剥开外包的壳,里头裹着一条白色的芯,这就是茅草早期与孕俱来的白花(又称荼)。原来茅草刚抽芽,它的花芯就已经同步形成了,而且裹在芽茎里发育得特别早。只要在茅茎出土约一周内,长到半尺高,茅草的花芯像豆冠少女,羞答答藏于其中,轻轻抜来,剥去外衣,抽出白嫩的芯,入嘴咀嚼,微甜,清香,糯糯的,相信绝大多数城市小朋友从无机会能享受这种大自然的精华。
很奇怪,如果是头年被火烧过的茅草坪,大概茅草灰烬,成了茅根再次孕育生命的养料,第二年长出的茅茎会特别茁壮特别多,密密麻麻,伸手一撸,就一大把,剥出的白芯,尤其肥嫩。这自然使人联想到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境——甚至我怀疑白居易小时候也一定是顽童,与小伙伴们冬天烧茅坪取乐,春天抜茅茎解馋,否则,他何以能吟出这样的好诗——他吟出来的,简直是乡村孩子抜茅茎时的感受。
三月将过,茅草窜高了,茅茎渐老,离离的茅坪不再吸引顽童们了,但——
''六九五十四,笆头长嫩刺''
这句农谚的''九'',是指节气中''三九寒天''的''九'',第六''九''时,春气大动,顽童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迅速冒绿的蔷薇科刺丛。那从刺根、刺丫上日夜呼呼长出来的嫩头,我们称之为''刺脑'',类同于刚钻出土的竹笋,又成了我们的美食。刚长出来的刺脑,蹿到三四寸长时,正好水嫩水嫩的。把它掰断,剥去皮,几乎流着水汁的茎芯,入口脆脆的,有微甜,比莴苣好吃多了。刺脑,尤其是刚从刺丛根部长出来的,特别粗壮,大的有小指粗,顶叶红红的,只要轻轻一掰,啪的一声就断了——第二天去看,刺根上又冒出更多的芽头……

刺 脑
刺脑们也与顽童们抢时间,你们掐,我们偏长得更多更快。四月一过,立夏临近,蔷薇笆头全部披上绿装,刺脑都变成了枝条,不嫩了,顽童们再也没有兴趣''作残''它们了。因为,大自然新的馈赠,又把孩子们召唤到另一方天地去了。
''七九六十三,破衣随手掼''
随着孟春的到来,蜜蜂的嗡嗡声在花丛中此起彼伏,四月下旬,是人们脱掉破棉襖随手一掼的时节,墙跟、田角、溪边、山坡,随处出现了绿波中点点红颜,鲁迅先生笔下的覆盆子们在向我们招手了。

覆盆子
覆盆子书名繁多,其实是一种野莓,熟透了红得诱人,甘甜,多汁,富含维生素。它有三个品种,按时间排序一茬接一茬,第一种熟于四月底五月初,多生长于墙角田边人迹罕至的地方,丛生,颗大,熟透后甜而不酸,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所写到的,大约是这种。第二种蓬生,成熟于第一种谢幕后,多长于溪流边上,大约根系喜水,荆丛有小刺,串状,颗粒稍小于第一种,味甜带酸,但酸得恰到好处。第三种灌木树状,但杆细,且只长到三尺许,象圣诞树。它成熟于第二种''落节''(我们家乡话,意即过季节而凋零)之后,枝头挂满成熟的果实,像一树小灯笼,老远就能被人发现,我们站在树边,边摘边吃,又甜又酸——这酸,使人感到是甜的升级,吃了生津。

覆盆子
三种覆盆子似乎都是为小孩子天造地设的,一种过了,一种接上,前后持续两月,从初夏到仲夏,且采摘不用攀高,像专等着我们,真乃大自然的奇妙——这个秘密,长大后我不说,还真没有人发现。我一点破,过来人似有所悟,没有一个不频频含首,露出心领神会地微笑。
每年立夏一过,我们算准了,那个墙根、田角的覆盆子该熟了,可去采摘了,掐一根串覆盆子的长杆草,把红透的果实摘下串起来(只有这种覆盆子能串),穿成鲜红欲滴的几串,舍不得吃,提着这些“红玛瑙”回家,先在人们面前炫耀一番,然后与大家分享。
第一种覆盆子落节了,就到溪边摘,溪边的落节了,就到山坡上去转悠,吃得满嘴流汁,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带回去给弟妹,反正,两个月中,大自然赐予的口福,专供乡下孩子笃悠悠独享。
''八九七十二,黄狗躺荫地''
节气进入第八“九”,天气越来越热,狗们吐着舌头躲在荫凉处不肯再轻易跑,蛇也活跃起来了。采摘覆盆子时,有一次我在一处断壁残垣的墙跟专心致志地觅熟果,近处传来''咝咝''声,寻声望去,一条蛇盘在草丛中,正在向我吐信示威。我吓得魂飞魄散,抜腿就逃。逃了一些距离,心砰砰直跳,半天停不下来。犹豫了很久,不甘心放弃那些已经熟透的覆盆子,壮着胆拿了一根木棍,慢慢走拢去,蛇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张蜕下的皮(壳)——乡下的孩子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就胆大了,知道蛇更怕人,只要不踩到它,它不大会主动攻击人。以后我多长了个心眼,采覆盆子前,先用木棍搅动一下草丛,万一草丛中有蛇,它就悄悄游走了——长大后才知道,这叫''打草惊蛇''。
到了仲夏和孟夏,识水性的顽童们开始把注意力放到了河里,刚刚冒出水面的''鸡头米''(书名芡实)和野菱,又成了我们争相采撷的时零食。

鸡头米(上) 野菱(下)
大自然赐予乡下近山孩子们最丰盛的,是在秋天。秋风乍起,漫山的柴叶泛黄,柴丛中的野山栗的刺球开始成熟爆裂,浅咖啡色的栗子,一颗颗散落在地面败叶上。小孩们上山去,数个时辰就能装满衣袋。除了野山栗,秋山还有更多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野果,都成熟了,刺糖梨黄中带红,毛粒儿在带刺的荆丛中低垂着沉甸甸的个儿……

野山栗
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大自然用茅茎、刺脑、覆盆子、鸡头、野山栗……给半饥半饱中的儿童们,补充着难得的营养。
以上讲的是吃的,再来忆忆树上鸣的和天上飞的: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每当读到虞世南的《蝉》,我就想到童年时家乡的蝉。我最欣赏诗中''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意境。

蝉
家乡的蝉,分为铁蝉和铜蝉。我在感情上,专把铁蝉归为知了,因为在人们热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它们整天躲在树上,有气无力地悲鸣:''知了——知了——'',难怪历代文人,大都把蝉声与凄惨、悲凉和无奈联系在一起,抒发自己伤感的情怀。我吃不准初唐的虞世南,引起诗兴的是铁蝉还是铜蝉,但从''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句来看,可能是铜蝉——因为只有铜蝉喜居最高处,鸣声一起,数百步外,清晰可闻——虞世南听了这种蝉声,心境和诗的格调比其他诗人自然就清朗多了。
铁蝉的鸣,低沉无力,声短促、压抑,先高后低,没有金属振荡之声,传不远,而铜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高吭嘹亮,悠扬久长,先低后高,似铜铃在急骤摇曳,在旷野中形成悦耳的金属振荡声,数百步内,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活或脚下步凝神聆听,感到心旷神怡……
很奇怪,铜蝉鸣声一起,周边铁蝉们也会停止嘶叫,也许蝉界也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铁蝉们自愧是下里巴人,难得欣赏到并羡慕这石破天惊的天籁之音……
每当铜蝉鸣声一起,我们这群顽童会手持捕蝉杆,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循声寻去。铜蝉隐身处,往往是溪边竹林中最高树的树顶上,但树下一有小孩的说话声,鸣声即刻停止,任凭顽童攀爬上去寻觅,始终找不到它的踪影,当人失望地下树离去一箭之地,嘹亮的鸣声却又从树顶会再次响起……
这种神秘性长大后才悟出,原来铜蝉在蝉中万里挑一,甚至更少。它只出现在空气环境非常清纯的山村,生性高洁,神秘莫测,城市里是不可能出现的。但现在的山村由于大环境也有些许污染,已经不适宜铜蝉生长,每年深夏,我在家乡已经听不到它的鸣声,满耳都是嘶哑的铁蝉声,''知了——知了——'',不厌其烦,听着听着,更使人怀念起童年听过的铜蝉。

螳螂
除了蝉,我童年时还手握弹弓,躲在树荫下欣赏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生动情景,也玩过让螳螂吃人的头发,线牵金虫绕头飞等乡下小儿传统游戏,有一次顽童们比勇敢,我还惹过马蜂窝,结果飞出来成群拖着两条长腿的细腰黄蜂(我地称之为拖腿黄蜂,有毒)向我追攻。我被蛰得脸青鼻肿,三五天消不了,大人们知道后,又气又心疼……
这些童年的野趣,或者说冒险,城市小孩体验得到么?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长大后读到毛主席的诗词,我就会想起童年时家乡的鹰。我家屋后山连着山,最高的叫老鹰峰,山巅是鹰的家园。我幼时,老鹰山峰巅有成群的鹰,群起群落,啁啾争斗,有时,还能看到鹰捕到蛇或山鼠,空中,蛇在鹰爪下挣扎,鹰像抓一条树枝,晃来晃去逗着玩……

山巅上翱翔的鹰
山脚村子里农家的小鸡小鹅,都须用鸡罩子罩起来喂养,因为遥远的鹰眼在盯着罩内,哪一家如果大意了,想让罩内的小活物放放风,不出片刻,会有一道黑影自天掠下,瞬间抓住小鸡,冲天飞去。当主人家警觉过来大呼小叫时,抓着小鸡的鹰,已经箭般远离了头顶,在远方天空中变成越来越小,渐渐消失……每当这时,大人们诅咒着鹰,而我,却是对动作迅猛且矫健的鹰煞是佩服。
更惊心动魄的,是鹰之间的决斗。我怀疑它们之间,是否也像人决斗一样有事先约定,当我们在山坡上玩耍时,晴朗的空中,忽有两只鹰,像遥遥相对的山上彼此相向射出的两支箭,在我们头顶上空相遇猛烈对撞,随着一阵惨烈的鸣叫,羽毛纷纷飘落,像是被打碎了的勇士盔甲,带着英雄余韵,悠悠飘落在它们决斗的山涧间……

每每看到这壮烈一幕,地上仰头观望的人们,会情不自禁地喝彩——两个枭雄,在空中喙爪并用缠斗几个回合后,不分胜负,于是又会同时鸣叫一声,各自分头飞开——大概鸟类中也作兴鸣金收兵。但它们飞行中会歪歪斜斜,趔趔趄趄,好几次似要坠落,看得出都伤得不轻——看来它们是结束决斗后,心照不宣地回去疗伤……
每每这时,小伙伴们在山坡上会兴高采烈——鹰们这种品性的长空搏击,城市小孩是直观不到的,我们有幸看到了——因为我们是生活在山村里的孩子,这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野趣。
但不知从哪一年起,家乡鹰山上的鹰都销声匿迹了——因为大气污染了,它们已经失去了生存繁殖的起码条件——体魄强健的鹰,却原来对生存环境要求这么高——唉!
我童年记忆中的鹰,你们何时再能出现在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