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大队领导接上级指令,各村都要把当年《人民日报》6月1日的社论标题,在墙上写成巨幅标语。
又过几日,其它的墙上又陆续出现了''破四旧、立四新''等大标语……
诡秘的氛围越来越浓,似乎有人在兴奋,有人在不安,有人无所适从……大家好象在期待着什么。初入社会的我,跟着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从人们隐隐约约谈吐交流的神情和从城里探亲回来的知识青年带来的消息中,感觉到有一场说不清楚的风暴即将来临。
果不其然,忽一日,远处有锣声响起,由远渐近。我随着人们去看热闹,原来是大队干部老王,在一批年轻人的''拥趸''下,从灵峰寺押下一个僧人来,名曰''游街示众''。
只见这个僧人头戴着用纸糊成的白色高帽子,帽子头尖尖的,像个瘦长的三角型,高约半米,上面竖写着''打倒四旧和尚宝禅''——帽子很粗糙,边上浆糊还是湿的,看得出是临时做的。
宝禅和尚戴着一副眼镜,脸上淌着汗,神色惶恐,眼睛只盯住脚下的路,颈上挂着一大摞佛经书,坠在胸前,绳子勒在后颈上,因为重力,向前微弓着身躯,随着敲打着锣的队伍,缓缓前行。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四旧和尚宝禅!''
领头的几位年轻人臂上别着红袖章,上写“红卫兵”,一路喊着口号,有人稀稀落落地应着。但周围聚拢来的,大多都是看热闹的,这一刺激,夠乡村人受的,人们的脸上,有的疑惑不解,有的莫名兴奋,有的若有所思紧张不安……
事后了解到,村里有一群青年,自从接收到外界''横扫牛鬼蛇神''和''破四旧''的各种信息,早按捺不住了,要求大队领导带领他们也去''破一破'',思量再三,决定先对离村不远的灵峰山上灵峰寺着手。他们认为佛教就是迷信,扫四旧应先从佛教开始,于是这群''勇敢''的年轻人,''劫持''着大队干部老王,敲着锣直奔灵峰寺。
老王不敢不去,因为上级也在号召破''四旧'',从何破起,心里无底,于是就顺遂了这批年轻人的心……
一开始,他们尚不敢毁佛像,只要求僧人交出经书。谁料藏经室已空空如也,感到事有蹊跷,又观察到众僧神色极不自然,于是扩大了搜抄范围,终于在寺后的柴丛中,发现了藏匿着的经书。这班年轻人勃然大怒,对僧人施压,逼问转藏经书的经过。某僧人经不住逼问,如实供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两日前有一位叫宝禅的僧人下山办事,偶巧遇几个年轻人正在议论准备上灵峰寺''破四旧''事宜。这位僧人大吃一惊,在旁偷听清楚后,匆匆上山报告了消息,于是寺院众僧为防不测,连夜转藏了经书。
事情清楚了后,年轻人被激怒了,临时决定采取进一步行动,将这位上山报信的宝禅和尚,押下山游起街来……
僧人被游街,象在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一块巨石,一时间,村子里的人们对墙上的标语,终于有了直观的感知。这次对人们日常顶礼膜拜的灵峰寺''破四旧''行动,成了我的家乡“文革”的序幕。
僧人被游街,佛经被销毁,人们头脑中最高境界的精神殿堂受到如此冲击,谁还怀疑什么''四旧''可以不被''破''。人人自危,思绪和目光开始搜寻身边的''四旧''……
原来''四旧''到处存在,家里的佛像,祖堂里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宗族的族谱,甚至连供佛祭祖先使用的香炉、祭具、祭台、香烛,都遭到大清扫大销毁。自觉者自己毁,不自觉者被举报后被动毁,一想到那个被戴着高帽游街的宝禅和尚,谁都怕成为第二个。
一段时间里,大家宗族的祠堂阁楼上保存了数百年秘而不宣的家谱和宗族荣耀记录被付诸一炬,有的甚至曾经是豪门望族,祖上有当官从政的记载,具有很好的文史研究价值,也都随着''破四旧''的锣鼓声,化作一团团灰烬,在空气中无奈地飞散……
''四旧''一时间被荡涤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于净,人们的家里再也见不到祭祖的器具香烛,连谢年、放鞭炮之类的风俗,也在被禁止之列……
游街风波后,灵峰寺的香火断了,僧人们的生计也发生了困难,不少僧人还了俗,生产队出现了僧人社员。留守在寺院的部分和尚,自食其力地种起了菜,养起了牛,昔日荘严无比的佛殿,成了牛棚,''哞哞''的牛叫,在殿宇内此起彼落……
再后来,寺内的僧人被悉数赶下山,流落四方。殿内的佛像也逐渐被毁,只剩下空宇……
当年被村里红卫兵游街过的宝禅和尚,在法名前冠以“谢”(姓),叫谢宝禅,入籍生产队成了社员。其他僧人纷纷效仿,法名前加个姓,都成了生产队社员,什么乐相奉、陈如法、俞启悟、张孝峰……
1969年,公社决定拆寺,指令各大队农民上山背梁挑瓦至河埠头,再装船后运到公社所在地建造农机厂……
从押着宝禅和尚游街,到断香火减僧养牛,再到毁佛拆寺,整个过程历经数年(1966-1969)。在拆寺中,我们生产队也接通知去挑过一次砖瓦,记工分的。从寺址挑到河埠头,大约三四公里路,数百农民,背梁椽的背梁椽,挑砖瓦的挑砖瓦,从山上下来,你吆我喝,浩浩荡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成为一时之景观。
从此,方圆数十里闻名的佛教朝圣之地——灵峰寺,成为一片虚墟,寥落寂寞了二十多年。
期间,曾在1983年,我高校毕业后分配在家乡的中学工作,在带领学生上灵峰山搞篝火露营时,曾在寺院虚墟上有过逗留。当时看到整个虚墟芳草萋萋,瓦砾堆中,殿基上的长条基石和圆圆的大石础,仍或卧或立,纹丝未动…… 冥想中,我似有所悟,难不成这寺址有灵性,十几年了,虚墟上除了长些青草,不长一棵杂树和恶刺,整个寺址仍像一块净地,条石横陈,础石突兀,连大殿间的石阶也隐约可辨,一目了然。这些似在提醒人们:
“我们在坚守岗位,等待天机,有朝一日,寺院的梵音香火,终会重现……”
我当年的似有所悟,现在已经成了现实。改革开放后,1990年重建灵峰寺的呼声渐高,且得到各方捐助,尤其是来自海外的华侨。于是按国家的宗教政策,1992年起,灵峰寺终于得以重建。
重建后的寺院,气势比以前更恢宏,晋代的炼丹化学家葛洪,以道家形象,被重新供奉于寺内,尊称葛仙翁。这是一所全国唯一的佛道合一的寺院,颇具宗教史研究价值。目前,灵峰寺香火甚旺,一年四季,香客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