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亲身经历,是不会相信的,笔者祈祷:但愿这些拧巴得心灵发痛的可笑可悲场景,永远不再重演!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我开始自食其力参加生产队劳动,本文所述,都是当年凄风苦雨中的耳濡目染:
大队(村)里成立了造反派,名曰“风雷激战斗队”——“风雷激”三字是从毛主席“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诗句中抠出来的,毛体草书,很有气势。
生产队出工,人手须带毛主席语录一本。语录本手面大小,红面塑料套,版面精巧,内容是领袖文章语段摘录,当时尊称为''红宝书''。
出工前,全队社员拿出语录本,翻到选定的页面,生产队长领着大家齐声诵读(不识字的滥竽充数装样子)。
颂读时,农民们把锄头铁锹杂乱地扔在脚边地上,只对墙上的伟人像神情肃穆: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久之,很多语录人们都耳熟能详,连文盲也脱口能背半本“红宝书”。
诵读持续十分钟,众口一词,朗朗有声。读毕,队长开始派活。
农活有轻松和繁重之分,有人不满队长派给自己重活,为了抵制,翻开语录,怼起队长,表示抗议: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这种人往往是青年中的''翘扁担''(刺头青年),故意找茬顶撞,言下之意连领袖都说世界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队长不该派重活给自己,逻辑混乱到极点——也难怪,他们本来就不懂什么叫逻辑。
于是,队长也掏出语录本,翻来翻去找出有针对性的语录反怼:
''加强组织性,革命无不胜……''
当年生产队这种语录仗,屡见不鲜。
天气热了,有的农民习惯穿短裤光着上身出工,只得把随带的''红宝书''藏于头顶的草帽内,便于田头召开活学活用讲用会随时能用,有备无患嘛。
最尴尬的是干活时,无意间风吹掉草帽,''红宝书''就''噗''地掉落在水田里。掉书者赶紧悄悄捡起,连水带泥塞进草帽重新戴好,怕被人家看见,任凭湿漉漉的泥水在头顶上往下滴——因为不善待''红宝书''是大不敬,这在当时是谈虎色变的''罪名'',大家都心有余悸。
邻村有一个调皮小孩,才读小学五年级,假日闲着没事,就在红宝书扉页领袖照片上,用笔''配''上一付眼镜,再添些胡须,以为好玩。邻家发现后,大惊,紧急报告了当地造反派。
该大队(村)造反派不敢怠慢,马上到现场,人“赃”俱获,急报公社。刚好上级正在抓破坏''表忠心''活动典型,于是小孩顽皮行为马上成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公社大会上被挂着黑牌示众。
记得那次会议现场,各地很多人被示众批斗,小孩也是其中一位——因为人太矮,组织者专门为他做了半米高的圆台供他站立。
全公社农民都必须去现场会接受教育,我看到小孩老老实实挂着黑牌在圆台上站着,垂着头,手足无措,稚嫩的脸上充满惊恐,透露出闯了祸的无助和后悔…… 当年我才15岁,也还是孩子,看了很同情。
还有邻近公社一位中学老师,情急如厕,随手拿了张办公室报纸,没有细看就用了。不想报纸背面有领袖像,事后有人在厕所污物上发现了此纸,马上报警。随后该教师被抓,被判刑数年,1977年才平反出狱。这种悲剧,在当年全国并非个案。
当年,男女老少开会前先集体合唱忠字歌、语录歌,不管你五音全不全,跟着哼是必须的,哼不哼是态度和立场问题,哼得好不好是能力问题:
''敬爱的……,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您讲……''
再后来更进一步,规定''表忠心''活动进家门,每户人家在饭前必须由家长领头,完成读语录,唱赞歌……说真的,当年在做这些时,我别扭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完成程序,才能坐下吃饭——当时每家每户,没有敢不做的,怕的是被隔壁邻居举报。
那时起,胸前佩戴领袖像章是''正常人''的标配,地富反坏右是不许佩戴领袖像章的。像章式样繁多,并越来越大,好象在竞赛谁像章大谁越忠,挂在胸前象吊着一只底朝外的小碟盘?
甚至也听说天热时有人直接把像章的别针穿过自己胸前皮肤,血淋淋地挂着,以显示他最忠——这些往事,真的不忍猝忆。
当时绝大多数人因无法见到领袖,于是领袖像神圣得人人顶礼膜拜。有人提议到商店里购领袖像不能叫''买'',应该叫''请'',否则大不敬。一人提议,即使大多数人心里反感,但没有谁敢明里反对,否则感情立场就有问题。
于是,人人竞相效仿,新华书店内买像者对营业员说,''请一张毛主席像!'' 营业员也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拿出像时就说:''请接像'',而不敢说''拿去'',所有人别扭得心里憋屈,但生怕说错话招来无妄之灾。
从这一年开始,领袖画像、塑像布满了各种场所,生产队仓库、会场,户外广场和宣传墙,到处可见,越来越多,没有人敢清除,否则构陷你一句,说也说不清楚。
1970年,怪诞的风越刮越烈,读语录,喊''敬祝''后,有人唱赞歌时挥动着''红宝书''跳起了舞。舞蹈动作自行设计,五花八门,平常满是老茧的握锄头之手,居然硬要装出几个柔软的舞蹈动作,滑稽得匪夷所思。这种舞蹈,被称为''忠字舞''。
一时间,表忠心者载歌载舞,少数投机者跟着学,似乎跳得越狂癫,越显示出忠心。
过度的狂热崇拜,有人出于内心别扭而反感,只站着冷眼旁观,他们成为忠字舞的“下里巴人”,而少数狂热者成了“阳春白雪”,被人围观着当成白相果——生产队开会或劳动时,社员们会以抬杠方式,动员少数''擅长''忠字舞者现场来一段,而出来跳舞的,还听不出提议者有嘲讽戏谑之意,仍旧跳得兴高采烈,自我感觉良好。
生产队长也只得''嘻嘻''附和着,装着不知道——他当然知道禁止跳忠字舞的后果,不敢触碰高压线。
就这样,当年为对领袖表示忠诚,只要谁兴一个头,即使非常做作,人们尽管恶心,但谁也不敢反对,而且必须更激进,以表示自己比兴头者更忠——这种恶性循环日益狂热,终于到了癫狂的地步。
上帝说:为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狂热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物极必反——9·13以后,越演越烈使人恶心的闹剧,终于静寂下来了,原因大家懂的。
但随之而起刮起了另一股怪风,名曰''批林批孔批周公'',直到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上述那些折腾才真正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