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双 抢”
农民之苦,最苦是“双抢”。
二十世纪50至80年代,我老家是南方水稻区,一年种两季——早稻和晚稻,即五月初种下七月底收割,割完后再种水稻,到十一月再收割。七月份收割的叫早稻,十一月份收割的叫晚稻。在二十天左右完成既收又种,称为''双抢'',所谓''抢'',就是与老天抢时间,因为一旦过了立秋,种下去的晚稻产量就极低极低了。
''双抢''期间,天未亮,公社广播响了起来,先播报各生产大队双抢进度,然后表扬各村''双抢''的好人好事——那时村村都通高音喇叭,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很远,把人们神经吊得绷绷的……
人们听到广播,疲惫的身躯会从床上条件反射似地弹起,匆忙吞些早饭,男女老少凡能劳动的,都在生产队长出工哨声中揉着眼睛出工……
东方才鱼肚白,人们踏着露水,走到稻田边上,队长一声令下,先是全体人''嗖嗖嗖''地割。割倒的稻,一排排放在水田里,随后,生产队长分派完任务,打稻机转动声也随之响起——晨曦中,一天的''双抢''又开始了。
妇女和孩子都继续割,男人负责脱粒(打稻)、出谷、结草和挑谷……
妇女能顶半边天,一点不假,她们娴熟的割稻技巧,是胜过男人的。妇女们弯着腰,随着手起镰(南方叫沙尖)落,大批的稻,纷纷倒下。田间,''嗖嗖''的割稻声,打稻机滚动脱粒的''隆隆''声,人们劳动协作呼喊声,交织在一起——这情景,如果有诗人,立马能挥就出一首好诗,但''双抢''的农民,需要的是进度,诗,离他们太远了……
在电力没有进入农村时,脱粒机靠的是人力。打稻机是靠人力滚动齿轮进行脱粒的。打稻者用脚猛蹬踏板,通过齿轮传动,使滾筒快速转动,蹬板者手同时把手捧的稻束,放在滾筒上,才能把谷粒打下来。这个过程自蹬自打,腿蹬得越猛,脱粒筒转得越快,打谷的效率就越高——要快速脱粒,腿必须使出吃奶之力。
所以,人们凭打稻机转动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打谷者是否在使猛力。
打稻机都是双人式的,即两个人同时蹬,同时脱粒,如其中一个人腿力不行或偷懒,脱粒滾筒马上就会减速,甚至转不动了,另一个人会更累。
于是,偷懒或腿力不济者会被大家白眼,且被别人有意无意地避开同时打稻——这种人连平时都会被看不起,认为是个力气小或偷懒耍滑之人——作为农民,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所以,凡打稻的男人,拚尽全力也不肯丢这面子。
蹬打稻机打稻之累,唯有农民自知——它需每个人的腿力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一天十几个小时,咬紧牙关必须坚持。
打稻机的脱粒齿轮
在打稻谷时,有一个人专在打稻机后把打下的湿谷,趴在稻桶里用簸箕扒出来,装入箩筐,俗称''出谷''。滚筒弹下来的谷,有时像雨点般打在出谷人手背上,疼痛难忍。随着打稻机往前移,一担担湿谷就出现在水田中央。
结草者把打下谷的稻草,扎成一束一束,成排立在稻田里——半天下来,稻草像等待检阅的千军万马……
抬移打稻机最需要浑身力气。当打稻机前十几米的稻打光后,机子须前移。移动时一人一边把打稻机前部抬离泥淖,然后喊声:一、二、三,屏住气用力向前拖(或推)十几米。移动中一方如力量爆发得不夠,打谷机就马上向自己偏过来,这时对方会瞥来看不起的目光,怀疑自己力气小或偷懒,所以,两个人用力必须一样大一样猛。抬移着打稻机走完相应的距离,人就往往喘不过气,大腿会不由自主地抽筋,但任何一方怕失面子,还得装出很轻松的样子……
所有人都以最快的节奏,完成着自己的分工。割稻的妇女们,唯恐身后的打稻机追上自己,嗖嗖嗖,嗖嗖嗖,憋着劲不抬头;打谷的男人,唯恐妇女们屁股后稻子堆得多了被笑话,追着妇女不给她们直腰的机会;出谷的唯恐动作慢了耽误打谷;结草的手脚麻利,嚓嚓嚓,决不让结草的速度跟不上……
这种劳动场景中,任何偷懒,内心就会不安,即使有,也不敢过分,过分了心里会愧疚……
南方的水田,早晨尚清凉,但一过上午八九点钟,气温就骤然升高,临近中午上四十度是常态。农民们在这样的烈日下''双抢'',已习以为常,身上的汗,往往结出白白的盐花。放在树荫下的茶桶,早已被人们喝空,变成身上的汗……
中午收工了,男人们拿起扁担,先必须把散放于水田中央的谷挑到晒谷场上去。也许已经劳累了半天,早已饥肠辘辘,他们在半小腿深的泥淖里,挑起两百多斤谷担,一步步艰难地往田埂边移,有的喘息着,有的腿发着抖,有的咬着牙连脸上的肌肉也扭曲着…… 在迈上田埂时,人人象举重运动员拚极限,神色痛苦地使出洪荒之力,一个个颤巍巍地迈上田埂——在水田里把湿谷挑上田埂,这在农村叫作''跋谷箩头'',是一个合格农民必须做到的,跋不上谷箩头,就不是合格农民。
把湿谷挑到晒谷场后,农民们还须马上返回刚刚收割完稻谷的田里,因为生产队会计已经把脱完粒的稻草,分给了各家各户,每户人家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这些''千军万马''(稻草)拖出水田,以供下午耕耙,明天插秧。
于是,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的人们,汗流浃背,呼儿唤女,一趟一趟地向田边或河堤上背自家的稻草。有的人还把稻草往河堤树杆上架——河边的树,主要是桕树或柳树,树上有很多被称为''痒辣''的毒虫。这种虫,象毛毛虫,色艳丽,身上长有毒毛,人一触到它,皮肤会被火灼似的疼,一大块一大块肿起来,一天一夜不消褪——尽管人们很怕这种虫,但晒稻草的地方有限,还是有人会利用树,于是有人被虫毒到了,发出阵阵痛苦的惊叫声:“哇!哇!”……
人们忙完集体的,再忙完自家的,才能回家吃饭。有的人动作慢,饭没吃完,下午出工哨声就响起来了,于是只得拿起扁担,镰刀(沙尖),顶着火辣辣太阳,心里咒着队长催命,又走出家门……
午后天气更热,田水被晒得滾烫滾烫的,人一迈下水田,会被烫得跳起来,脚踝上被蚂蝗叮破的溃烂处,疼得呲牙咧嘴。但不管如何,谁都不敢有午歇的奢望,连中暑者都得准时出工,否则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只能咬着牙……
割稻,打稻、出谷、结草、推移打稻机,身上的汗从来没有干过。树荫下的茶桶,已被喝空了好几次,也补了好几次……太阳下山了,夜幕开始降临,东边,下弦月渐渐升了起来,太家感到稍微凉快了一点,但蚊子,嗡嗡嗡,叫声如锣,开始向人们进攻了……夜里七八点钟了,生产队长估了一下当天收割的进度,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终于大声地向大家喊:
''收工吧,明天早上两点钟拔早秧,不要迟到哦!''
于是,打稻机声静寂了下来,人们又拿起扁担,走向分布在水田里的谷担,重演着中午''跋谷箩头''和搬运稻草的一幕。
“双抢”期间拔早秧,是为了保证完成当天的抢种计划,拔早秧往往凌晨二点开始,几乎隔天一次。
于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疲惫地回家,强迫自己大口吞了几碗饭,胡乱冲了澡,几乎累瘫着睡了四五个小时。凌晨两点之前,生产队长催拔早秧的出工哨子又骤然响起来了:“㘗——,㘗——” 人们又坚撑着起来,睡眼惺忪中揉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再次地走向田间……
拔早秧,最怕蚊子咬,蚂蝗叮。
田间的蚊子身上有花纹,又大又多又凶。农民拔早秧,它们哼哼着,在拔秧人身上尽情地享用着一年一度的饕餮大餐——被咬怕了的人们,只得穿上厚衣服。
但防得了蚊子,却防不了蚂蝗。拔秧须要洗秧根,因为拨起的秧,只有把根部的泥在水中洗去,才能扎成一把把秧束,装担挑到待种的水田里去。洗秧泥需要秧田里有足够的水,这给蚂蝗提供了叮人的方便,只要哪里水响,它就知道有人,于是像游泳比赛似地成排游过来,悄悄地叮住人的脚。因为是在黑暗中,谁都看不清自己脚上有没有蚂蝗,只能用手摸,摸到滑腻腻东西,判定是蚂蝗,抓下来随手往远处一扔。远处刚好别人在拔秧,于是蚂蝗象赴宴者换了酒桌,反正秧田里人很多,叮你叮他都一样……
直到东方露出了魚肚白,慢慢变成红霞,队长才下了回去吃早饭的命令——早饭后,又是紧张而繁重的拔秧和插秧……
'双抢'',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这个战役,将近一个月。当年做过十年农民的我,谈起“双抢”,至今仍心有余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