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今晚村里放电影
年轻的朋友莫笑,四十年前的农村,看电影确实是以下这么回事儿:
晒谷场的边上,有人用三根毛竹,两竖一横,搭起一个''门''字形的幕布架,高约一丈五,宽约六尺……
今天夜里,村又轮到放电影了,银幕架已经搭好,孩子们奔走相告——四十年前农村,没有电视,更无抖音,放电影好像是个盛大的节日,几天前起,孩子们就兴奋得吃饭不香,读书走神,看着门字型的毛竹架已经搭起,更难抑已经持续了几天的兴奋。
天还未黑,小孩们呼邻引伴,搬来自家的长板凳,在晒谷场中央占了最有利的位置——这是晚上留给自家大人的,自己的呢,干脆从晒谷场边上搬石或砖,三五块叠成一幢,各在靠近银幕架的地面上,抢占了一个屁股大的地盘……
抢到地盘的小伙伴互相作证,这块地方是你的,这块地方是我的,约定俗成——这种规则和秩序,世界各国的既定领土,当初也许也是这样互认的——晚到的小孩,只能不甘心地在边上占位,一边妒嫉占到好位的,一边不允许更迟来的抢自己的位……
以上是留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儿时看电影前奏。
我们大碶区有近百个村,由镇海县第五电影放映队流动放映。放映以每三五个村为一个点,这次安排在你村,下次就轮到我村了。这样算来,每个村三个月能轮到一次。放映日,附近三四个村农民,只要肯走几里路,就走到轮到放映的村去看,只不过看电影时,本村人坐在早已占去了中央位置,外村人只能站在外围。
放映电影日期排定后,村里会提早接到通知,须放映日上午派人去七八里外,或用车或用船,把放映设备从昨晚放映的村搬过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没有通电,放映设备,主要是一台发电机,一台放映机,一卷电缆,,一只音响,还有一只装着几盘胶片和幕布的箱子,外附一张很漂亮的电影海报。
放映设备取过来后,就按规定把电影海报贴在全村人流最集中的地方。
每每这时,我和小伙伴在学校议论的,就是放电影的事,中午或傍晚一放学,就会聚集在海报前,百看不厌。然后又绕着这堆电影放映设备,反反复复地观察,如数家珍……
记得有一次放的电影片名叫《无名岛》,海报上握着手枪的解放军(海军)形象,至今尚清晰,解放军(海军)与国民党海军在无名岛上对峙的画面,使孩子们的兴奋点早早转移到了故事情节中去了,我一整天听课早已云里雾里,老师布置作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中饭和晚饭也味同嚼蜡,脑子里都是解放军(海军)与敌人斗智斗勇的想象。
电影《无名岛》海报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小伙伴就早早来到晒谷场,有的看住白天占住的位置,有的围着放映设备,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放映员来了!放映员来了!''有人欣喜地欢叫起来。
那时的放映员,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家居地在城镇,放映地在农村,每天骑车往返,无论寒暑。他们吃的是派饭,即村干部委托某户村民为他们准备的晚饭,他们按规定付钱和粮票。吃完饭,就到晒谷场放电影。放映员一般有两个人,一人负责发动机,一人负责放映机。
夜幕降临了,繁星布满了深䆳的苍穹,凉风习习,晒谷场上早已坐满了人。邻村来的,陆续在外围站定。放映员先在''门''字型竹架上扯起幕布,挂好音响,然后在晒谷场中央竖起放映机,装上圆圆的胶盘。随着晒谷场稍远处马达一发动,放映机的指示灯也就瞬间亮起,放映员一揿按纽,''嗒''的一声,胶卷盘不紧不慢地转动起来。只见放映机朝银幕微伸着的一个小圆口,射出一束神秘的强光——电影开始了。
全场马上寂然,人们的注意力和思绪,很快被带入电影……
几乎两个小时,全场数百号人的喜怒哀乐,都被牵入电影情节……
放映结束了,先是放映机上方上大灯亮起,人们才从电影情景中恍悟回现实,呼儿唤女,匆忙散场……
但我们几个孩子仍会沉浸在电影故事情节中,不舍离去,跟屁虫似的看着放映员倒完胶带、放落幕布、整理电缆一一他们归置好放映设备,以待明天早上下一个放映的村派人来取……
—直到目送放映员骑上自行车离去,晒谷场上复归静寂,月光下,门字架前狼藉着一堆堆小孩们垫屁股的乱石断砖,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才记起也该回家了。
当时我们天真地想:放映员的工作真令人羡慕,每天都能看电影,长大了当个放映员该多好!
一回家才记起,白天因期待看电影,过度兴奋,中饭和晚饭太敷衍,这时才感到饿了,肚子“咕咕”地叫,连作业也没有做,更要命的是记不起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但怕被大人骂,只得悄悄睡下,作业明天早点去抄同学的,大不了被老师批评一顿……
就这样,顽劣的我总是不长记性,每每村里要放电影了,几天前开始就循环往复着以下轨迹:又可看电影了,兴奋,期待——搬板凳或石头提早抢位——如数家珍似地观察放映设备——研读电影海报——兴奋点过早转移到电影故事情节,上课分心——吃饭也没有心思——进入电影情景如身临其境——看完后兴犹未尽——跟屁虫般目送放映员离去——回家才记起饭没吃饱作业末做——第二天因作业未做罚站办公室……一个个周期,周而复始。
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因为第二天作业没完成被老师训的,往往有一大帮,且大都是男同学。
儿时村里放电影,回忆还不止以上这些:
只要村里头几天接到放电影日期通知,人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其中最开心的是小孩,且在超前的口口相传中闹出很多笑话:
''好消息!据说后天村里又能放电影了!''
''真的?什么电影?''
''沙漠追飞机。''
于是奔走相告,但人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沙漠里怎样''追飞机''——直到海报贴出,人们才知道电影叫《沙漠追匪记》,于是大笑一场。
电影《沙漠追匪记》海报
稍大些,我开始跟着人们,也敢走三五里路,到邻村去看电影了。
去邻村看电影,往往只能站在外围,人又太多,汗臭屁臭。我人矮,踮着脚,伸长脖子,有时看到的仅是前边人的后脑勺和银幕的上半部分,看得很累很累,中途退去,却心有不甘,于是干脆蹲在地上,只能''听电影''。
有些乡村的晒谷场临河,电影银幕恰好在河边,有人建议到河对岸去看——这是好主意,于是我们绕了很长路,终于到了河对岸,看起''幕后电影''来。这样看电影,故事场景刚好相反,但只要能听清人物对话,效果也不比正面差,而且还能欣赏到银幕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与倒映在水中的星星或月亮,搅在一起,倒别有一番趣味……
再长大些,我们家乡附近进驻了解放军。因部队营房尚未建成时,只能借村晒谷场放电影,每周一次。很奇怪,部队看电影,每次连放两部影片,一口气看五个小时,一个月能看八场,都是战斗片,那才叫过瘾。看电影时,解放军坐着背包肩倚着枪,整整齐齐在中间。我们挤在部队前边,在靠近银幕处席地而坐。

第一片结束第二片未开始的间隙,晒谷场的边上,往往出现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几十个憋不住了的孩子,会站在晒谷场边上,不约而同地亮出小鸡鸡,一泡泡童子尿,亮晃晃齐刷刷地淋在晒场边,一段时间以后,晒谷场边上的草,又嫩又长……
我二十岁左右,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公映,放映队每晚放三个村,每个村相隔十里。我们轮到的,是第三场,来看电影的人们,在场上紧紧等了四五个小时。到半夜了,放映员和电影设备才到来,电影开始已是下半夜了。
''花儿好啊红又香,朵朵红花卖不完,滴滴眼泪流不完,没有祖国没有权……''
凄凄惨惨戚戚的《卖花姑娘》主题歌,回旋在晒谷场深夜的上空。大多数观众,望着银幕,眼中噙着泪花……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海报
还有一年,电影《智取威虎山》首映。轮到我地放映时正值“双抢”,为了先睹为快,我与几个样板戏爱好者一起,不顾白天多累,气喘吁吁赶了十几里夜路,到大碶的中心广场看了那场电影。那天晚上,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黑压压集中在一起,万头攒动,凝神屏息,只为了一睹银屏上杨子荣少剑波的风采……
电影《智取威虎山》海报
回家路上,秋风宜人,残月如钩,''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我们一路走一路哼,到家已是下半夜了,睡了一两个小时,白天照样参加“双抢”。
这样忆来,从十岁不到,到二十多岁,我在农村晒谷场看过的电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
如今,已到古稀之年的我们,童年、少年和青年,是农村晒谷场电影伴着一路走过来的。当年晒谷场上的电影,像一所学校,像一轮发射着光芒的太阳,像一场场滋润草木的雨露,为成长着的我们,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快乐和精神养料!
当年晒谷场上的电影,我们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