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罗维开
夜缴公粮
我是浙江宁波人。四十年前,中国南方''双抢''季节,农民白天忙于抢种抢收,大多数生产队只能夜里去缴公粮,我们称之为''卖夜谷''(即夜里去缴公粮)。
我亲历过''卖夜谷'',因为过度疲惫,差一点挑着谷担一头栽进河里。挑完最后一担谷,我曾瘫倒在国家粮库的谷堆上,足足喘息了好几分钟——因为连日''双抢'',又连夜赶着缴公粮,体能实在受不了。
记得那年''双抢'',太阳已下山,生产队还没有收工,晒谷场上又有一批公粮晒燥,于是队长就派我和另一个搭档去''卖夜谷''。
说实在,经过连续几天早出晚归高强度劳动,体能已严重透支,连走路都双腿发软,每天劳动靠强撑着,这时候领受这任务,心里不是滋味。
但队长派我去''卖夜谷'',又意味着抬举我,凡被队长派到去夜缴公粮的,都是队里最成熟的合格劳力,是评顶级工分的入场券。试想,数千斤粮食,由你俩装船,摇船,送到国家粮库,十里水路,撑船须避开浅滩和水下暗桩,保证安全;到粮库又要接受检验、过磅;然后又须把谷挑上库内如山高的谷堆;缴完公粮又须签字确认,带回回执。这个复杂过程,只有队长信得过的人,才会被委派。队长今天派我去''卖夜谷'',等于公开向大家宣告我十级劳动力资格,我应理解并感谢才是。
从此,我是十级劳力了!十级劳力须有十级劳力的劳动能力和态度。
于是尽管已经很累很累,我和搭档(卖夜谷一般两个人,一条船)连吃饭都不顾,马上拿起扁担,直奔晒谷场。
三千斤黄灿灿的谷,散发着白天太阳光的余热,已经被晒谷妇女装入箩筐——每天傍晚,晒谷场上都会有一批扬净晒干的谷,作为公粮被送出——直到全生产队征购任务全部完成。
我们生产队距国家粮库约十里水路,每次是摇着船去''卖夜谷''的,每船可装30箩,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从晒谷场到河埠头约三百米。虽饥肠辘辘,但两人咬住牙,三十箩谷,一担一担挑到河埠头,再装好船,然后支起橹,满满的一船谷,荡悠悠离开了河埠头,在泛着月光的河道中,向十里外国家粮库摇去——至于晚饭没吃,暂时忘记了,“双抢”中忘了吃饭是常事。
紧赶慢赶,到了粮库,一看吓了一跳,河埠头的''卖夜谷''船,密密匝匝,人们正在上谷(挑谷上河埠),我们无法靠拢,只能耐着性子,在河心排着队等——搭档安慰我,这种情况是常态,他已卖了五年夜谷,年年如此,不急。
缴公粮的河埠头
偌大粮库灯火通明。因为''双抢''期间,粮库知道白天农民很忙,夜里才会来缴公粮,因此晚上都挑灯收谷,工作人员白天休息,晚上正常工作,年年如此,而农民就不一样了,白天高强度劳动,晚上缴公粮——工农就是不一样。
明亮的汽油灯下(当时还没有电),有车拉肩挑从陆路来的,也有“吱呀吱呀”摇着船水路来的,都在粮库门口和河埠头排起长队。
大门内外放满着谷,河埠头放满了谷,河中船里也是谷,人们满脸疲惫,浑身散发着臭汗,衣服上沾满着干透发白的泥巴,他们白天在田里''战斗''了一天,趁着天气好,想尽快完成缴公粮任务,焦急地等待轮到自己。
验粮员汗流满面,穿梭于人群中,手里拿着铁戳子,一家一家地验。干燥度合格的,通过,于是''卖谷''者喜形于色,挑起谷子飞快地过磅,进仓;也有不合格的,送粮人只能苦着脸与验谷员磨嘴皮,说得油汗满面,口干舌燥,求放一马。
但结果往往是谷不必装回去了,粮库提供一块晒场,明天派几个晒谷妇女来复晒,合格后再进仓……
等啊等,由于极度疲乏和睡眠不足,一旦静下来,睏意倦怠就开始袭来,我感到恍恍惚惚。好在船在河心,蚊子倒不多,两个人轮流眯着眼打盹,为等会挑谷上岸,养起了精神……
迷迷糊糊中,终于等到河埠头空出一个泊位,于是赶紧靠拢,架好跳板,开始往上挑谷。
正在上谷的河埠头
奇怪,两百来斤谷担,压在肩上,仿佛比平时重了一倍,上跳板时,居然头重脚轻,脚有点飘,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差点栽到河里去,吓出我一身冷汗。搭档叫我慢慢来,说这叫''脱软'',是过度疲劳引起的,他当初也是这样,叫我反复用河水洗脸。
我照做了,甚至使劲往自己脸上打巴掌,''啪!啪!'' 脸上火辣地疼起来,精神才稍微清醒起来……
——身体''脱软''现象,其实是人疲劳到了极点,睡眠严重不足(连续拔早秧,每天才睡四小时),又加上饿着肚子,到了下半夜,身体的生物钟紊乱起来,体能罢工了,做重体力劳动就会力不从心。好在用了非常的刺激手段后,才勉强恢复了正常。
好不容易把船上的谷,全部挑到粮库大门口,耀眼的汽油灯吱吱地响,照得人睁不开眼,各种虫绕着灯光乱飞,我拚命揉眼睛,抵抗着灯光刺激,浑身就一个感觉:累!其实,这个时间里,''卖夜谷''的,谁的感觉不是这样?
验谷员终于过来了,我们强打起精神,不由自主得近乎谄笑着,说:''辛苦!辛苦!''说这话实际是言不由衷,目的是想取悦对方,意在我们的谷万一处于合格与不合格之间,争取验谷者放我们一马。
——现在想想真对自己恶心。
验谷员神色严肃,对我们的''谄谀''不予理会,把铁戳子戳进他任意选择的谷箩内,抓了一把样粒,送到嘴里''嘣嘣''地咬了起来,眉头一会皱眉,一会舒,我们的心,被他的表情弄得冰火两重天,一忽绝望一忽希望,终于,他的嘴里嘣出两个字:
''合格!''
谢天谢地!我们实在太累了,验谷员万岁!我恨不得当场喊出来。
接下去就是过磅,进库,两百斤的担子,似乎没有刚才重了,也许是因为胜利在望,兴奋了,体能复苏了。第一担过完磅,兴匆匆挑进库门,又吓了一跳,库内的谷,已经堆得象小山一样高,谷堆上弯弯斜斜垫着十几块跳板,通向顶部,足有几十米,一位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指挥,说谷一定要挑到最高处才能倒,否则,不予开单。
几个原先正在挑上去的,累得呲牙咧嘴,口中骂骂咧咧,但情绪归情绪,谷还得挑上去……
于是,沿着谷堆上之字形的垫板,我们俩也只能挑着谷,在极度疲劳中,一步一步趔趔趄趄往上攀……
当挑上最后一担谷后,我累瘫在谷堆上,眯着眼睛足足喘息了好几分钟……
回到家,已近凌晨二点,胡乱吃了些饭,,连澡都不想洗,赶紧倒在了床上,因为再过三个小时,东方将现鱼肚白,生产队长催出工的哨子又将响起……
这是我第一次''卖夜谷''的经历——我相信当年中国南方水稻区的''双抢''期间,半个中国的各粮库,夜夜都会有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