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农民都是这样“炼”出来的
我同情和敬重农民,因为我吃过农民最深最全的苦,他们的酷暑、寒冷、饥饿、疲惫,我都经历过。本文回忆的,仅是我记忆深处几个碎片。
我在“死”的边缘上被拉了回来
我15岁就正式务农了,直到1977年上大学,十年间完成了由每天只挣3个工分的孩子,到被评为10个工分的壮劳力蜕变。
务农第一年的''双抢'',每天高强度劳动十几小时,早出晚归,人极度疲劳,甚至连走路都会打瞌睡。那时乡下的路坑坑洼洼,路面上有很多突起的石头。农民习惯于赤脚走路,我因为走得急,踢到石头上,大脚趾甲裂开,成了兰花豆状,鲜血直流,痛得呲牙咧嘴。我咬着牙,悄悄用布包一下,硬着头布继续下水田,光着脚泡在烂泥中,酷暑下坚持劳动(那时没有农田靴)。
一周后浑身乏力,渐感有体温,且一天比一天高。实在吃不消,父母就让我在家休息,但他们每天仍须早出晚归,没时间照顾我。我数天吃不下饭,一直躺在床上迷糊着,烧得难以言状地难受(估计体温在四十度以上),我相信我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曾昏厥过几次。
一日,父母突然从田间几乎是跑着回来了,忙把我送医院——原来同村某个人也与我一样,发高烧在家休息,突然暴亡。医生检查后,发现是在水田间里出现了一种叫钩端螺旋体的病毒,已经大规模弥散在田水中,通过人的伤口侵入人体。处于极度疲劳的人,免疫力下降,易受感染,于是就会发高烧,若不及时救治,就有生命危险。
我入院后经过检查,也是此病菌在身上作祟,于是住了十几天院,高烧才慢慢退了下来。那一年,若不是父母警觉后把我及时送医,我恐怕也难逃此劫——再次感恩父母和医生。
弯着腰割稻和插秧的滋味
我刚落生产队时年龄小,劳动先与妇女为伍。南方水稻区,农忙季节,妇女是割稻和插秧的主力军,每天须弯着腰干活十几个小时。这种弯腰特别累,几乎是翘起屁股头冲地,插秧时往后退,割稻时向前行,腰和屁股协同发力,扭来扭去。
插秧时,手捏着秧,须插入泥里,腰弯得比割稻更低,血往脸上冲,眼球要掉出来的感觉。割稻时手握镰刀(南方农民称沙尖),双手用力,须腰力十足。这两种弯腰劳作,一天下来,很多人脸都肿了,感到头重脚轻,路也走不稳。
记得当年''双抢''时,有个即将分娩的孕妇,腆着大肚,仍坚持在田间割稻插秧,说坚持劳动生小孩时会更顺利,当然,话是这样说,其实心疼的是工分,因为''双抢''时工分是双倍的。当时她在田间弯腰时半蹲半弯的痛苦状,如今犹历历在目——就在当夜,这个孕妇生产了,的确很快就生下了孩子。
当年高强度地弯着腰割稻插秧,我往往在傍晚收工时,又饿又累,连腰都直不起来——慢慢直起来后,先要找个干燥点的田埂,仰天躺下,把背和腰搁在隆起的土堆上,''矫正''一会,才又慢慢起来,蹒跚着回家——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现在,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出现,割稻插秧大都被收割机和插秧机取代,所以已经没有人能体验到当年农民弯着腰割稻插秧之累了——农业机械化真好!
最重的体力活是苦撑着挑担
男人要成为合格农民,体力是硬杠子,其中挑担是公认标准。十八岁起,我加入了重体力劳动队伍,开始向十级劳力冲刺——农民不被评为十级劳力,会被人看不起。
我们家乡的箩筐,大小一般以一平箩干谷约一百斤为标准,一担干谷就两百斤上下(刚打下的湿谷更重)。作为十级劳力,谷担上肩,一里地不歇担(不把担子放在地上体息),二三里地很少歇担,挑担行进中采取右肩换左肩,挑了一会左肩再换右肩,这叫换肩(让左右肩轮换着挑)。换肩时谷担不落地,只在肩上颠一下,双手扶住扁担,横过后颈就完成了。久而久之,挑着重担换肩,就成了农民的技巧,挑两百斤担子能否熟练换肩而不用歇担,成了老农还是新农的评判标准之一。
当时评工分采用自报公议的方式,称为评''大寨分''。为了过''公议''关,青年农民必须在挑担上过全队社员的目测关:担两百斤担子颤悠悠换肩不歇担,是十级劳力的基本劳动技能。所以,每当有担要挑,青年社员就暗中较劲,常自然而然地''打擂台''。有一次生产队上山砍柴,重量一律过秤(凭重量记工分)。那次,从数公里外的高山上,咬着牙挑下315斤重的柴担,赢得全队社员的佩服,成了“擂主”。
这个记忆既痛苦,又自豪。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在山坡上挑起这担柴的,也不知道是怎样挑着它一步一步移下山的。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我鼓励:支撑住!支撑住!我感到肩上泰山压顶,双脚不住地颤抖,当时如旁人看我,一定是咬着牙,环眼圆睁,颈两侧青筋暴绽,一副很可怕的样子,但我觉得洪荒之力已经附体,一步步慢慢向山下移,移……
陡峭的山坡,被我一步步地征服了,挑到山脚下,几个老农都为我喝起彩来,竖起大拇指说:''文武双全!文武双全!''
因为我平时酷爱看书,常手不释卷,生产队的黑板报也是我出的,他们对我很欣赏,认为我是''文人'',现在,又看到了我居然能挑这么重的担,佩服得了不得——在他们纯朴的心中,岳飞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之人,今天他们居然用这四个字来褒奖我,我得到极大激励,顿感力量倍增。
我的口碑树起来了,不久后,我的工分被评为了10分——当然,评10分不仅仅靠挑担,平时的其它农活,如耕田、耙田、捻河泥等,都能独当一面,不能含糊,从15岁到21岁,我手心和脚底的茧,一年比一年厚。
事情已过了五十多年,当年老农对我''文武双全''的赞赏语,我一直当成最自豪的奖杯,珍藏在心里。
农民苦,一半苦于蚂蝗
农民之苦,豪不夸张地说,有一半是苦于蚂蝗。农民没有一个不怕蚂蝗的,因为都吃足了被它吸血的苦头,说不怕,那是无奈的同义语,因为农民只能在长年累月中默默地忍受。
双季稻区的农民,一年中至少有半年在水田里干活,干活时稍不留意,脚踝上就满是蚂蝗,像挂着一串脚链,使人毛骨悚然。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水田里蚂蝗尤其多(当时农药少,蚂蝗繁殖快)。它们叮起人来防不胜防,稍有水响,就悄悄游过来,叮在你的脚上,静静地吸血。吸饱了,身子鼓得像紫色的小茄子,或挂在你的腿上,或自动松口脱落。脱落后,被叮过的伤口,还得继续汩汩地流血……
我头一年下水田干活,抓蚂蝗的方法不对,用指甲掐住后猛地一甩,因蚂蝗还没有松口,连自己皮肤也一起被拉掉,于是脚上破口就越来越多,引起溃烂。溃烂的破口,越发成为蚂蝗爱叮的地方,有时,一个破口上,大大小小会有好几条蚂蝗钻进去叮着,又痛又痒。有经验的农民告诉我,抓蚂蝗不应该掐住后马上猛甩,而是要等到它松口后,才能甩,这样,你的皮肤就不会有破口了。
最令我心有余悸的是,有一次蚂蝗居然伴着我上了床,成了我睡觉中的不速之客。
那是在“双抢”季节,有一次凌晨两点去拔早秧,我睡眼惺忪,似睡非睡蹲在秧田里拔秧。一会儿雷鸣电闪,大雨如注,所有人浑身湿透。因雨实在太大,生产队长叫大家暂回家歇一歇再说。因连续几天体力透支和睡眠严重不足,我匆匆回家后一头倒在床上很快就睡去了。
清早被出工的哨声唤醒,起来后发现床席上粘乎乎到处都是血,我吓了一跳,再仔细看,有条蚂蝗在席上慢慢蠕动,原来下大雨拔秧时,一条狡猾的大蚂蝗竟然顺着湿透了的衣服,悄悄爬上我的背叮住,与我一起回家上了床,我睡我的觉,它吸它的血。它吸饱了血后,被我一个转身压在了身子下,吸进去的血又全部被挤压出来了,再加上我背上继续流的血,于是,床上就血糊糊一片。
从此,蚂蝗成了我务农期间最惧怕的对象之一。
以上我所忆我的务农之苦,仅是冰山一角,相对于其他农民来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乡村中任何一个成熟的农民,都是这样“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