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下放”之家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农村又来了许多户城市人家,大多数是家庭成份有瑕疵的,名曰“城市下放人员”。因为他们的祖基在农村,下放就是回老家务农。这些人家拖儿带女,户主多是知识分子,本文忆的是我们林头方村的一家。
土木工程师方珅才
方珅才,土木工程师,1964年全家被''下放''回老家。他们的祖屋在方家四前池。方珅才因为政治身份敏感,事事处处行事低调,小心翼翼,全家人有很多故事,本文各举其一。
方珅才的老家
1970年,村里建小学,挖墙基时发现所选校址是早年溪水冲积形成的沙卵石区。按乡下泥水匠的经验,必须在墙基部位挖净沙卵石,再填满石头夯实,才能开始砌墙。但深不可测的沙卵石,挖起来不见底,边挖,边上不停崩塌,挖墙基的人们一筹莫展。
有人推荐了方珅才,说他下放前是土木工程师,会有办法的,建议请他来看一看。
方珅才年近六十,很和气,戴着深度眼镜,很有一副雅儒相。他来到现场,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俯下身仔细估摸了沙子和卵石的比例,再抬头目测了这片沙卵石冲积区的地形面积,问清了学校建造的高度,打着算盘计算了一会,果断地说:
''把挖出来的沙卵石全部填回去,全体挖基人一律回家去挑粪桶、水桶,到河里挑水去。''
大队干部和负责建屋的泥水匠都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唱哪出戏,甚至怀疑他是''书大无''(地方话,书读多了反而傻的意思)。
方珅才自信地微笑着说:''如信我,照做就是。''
于是大家按要求行动起来,农村人家多的是粪桶、水桶。大家从河里井里挑来水,按他要求在墙基边一字排开。''一、二、三,倒!''随着方珅才的指挥,几十桶水哗哗地倒在沙卵石墙基上,裹着石缝里的沙子,很快漏了下去。冲净的卵石上,再撒上沙,再倒水,这样反复倒了多次,沙与石之间没有了空隙,越来越结实……
''好了,可以放墙基了,即使造成二三层,我保证也永不下沉!'' 方珅才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自信地对泥水匠说。
某个聪明的泥水匠看出门道来了,原来沙卵石墙基只要用水灌,沙就随着水在卵石缝里往下钻,沙与石的结合就会由虚向实,承重强度就会提高,既省工又省钱——有悟性的泥水匠终于脑洞大开,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土木工程师!不愧是土木工程师!知识真值钱!长见识了!……''
这也许是五十年前知识和人才最不值钱的时期,有人对知识的赞叹。
方珅才为村里省下了大量工时和工程款,从此大家很佩服,也出了名,邻村造大会堂之类的,都请他去指导,水泥和沙的配比,人字栋梁什么角度最能承重,只要方珅才一到场,没有解决不了的,当时的邬隘、湖塘、嘉溪大会堂,都有方珅才的智慧——可惜那个年代知识和技术不值钱,方珅才得到的,仅仅是口头上的谢谢。
方珅才有三个儿子,名字叫方城、方楼、方亭,这大概与方珅才的职业有关,也许他的梦想是造城,城中有楼,楼上有亭。人们叫他的三个儿子为阿城、阿楼和''小弟''(阿亭)。
下面讲讲兄弟仨的故事:
阿城轶事
阿城当年二十五岁,开朗,善良,讲话文绉绉的,平日喜欢唱歌。当年因粮食特别困难,他回乡后每天上村北山坡开荒种番薯。开荒歇息时,常一个人对着山坡引吭高歌: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欧,郎罗,挑起扁担郎郎扯,光扯……'' 唱的是重庆民歌,声音环绕在山坡四周。
乡下人音乐启蒙少,感觉新奇,都不约而同地听着,议论纷纷……
久而久之,人们说起阿城,干脆用''郞郞扯''代称他的名字,说:''啷啷扯唱歌真好听!”
——有的是真夸赞,但了有不以为然的,说:
''文不像读书人,武不像救火兵,既做农民了,还这样……''
唉,纯朴的农民,谁能理解从城市来乡下挣工分度日的知识年轻人内心的苦闷?他无非想用唱歌,来排解胸中苦涩。
若干年以后,阿城首当其冲的尴尬就是婚姻问题。他性格开朗,相貌也摆得出,能唱能写能说,打得一手好乒乓,在村青年组织中较活跃,大家相处融洽。但随父回乡后,城里的恋人自然是分手了,乡村农家女却看不上他。原因很简单,这种家庭,上,已经不算城里人,不吃商品粮,下,阿城太文质彬彬,不是好劳力,二十五六岁了,才拿八级工分。虽有文化,但文化换不来工分。所以,阿城的婚姻,在农村成了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难事,眼看着年龄奔三十,全家人很急,但没有一点办法。
当年的农村姑娘也怪,宁可嫁毫无文化老实巴交相貌平平的农村男,也不要见多识广能说会写的知识人。阿城当时不要说在农村找不到对象,连托个媒人都难。
阿城后来经亲戚介绍,娶了个黑龙江插队回流的上海姑娘。结婚后适逢公社建立农机厂,凭着以前学过些机械技工,进厂去了,好歹成了社办厂工人……
阿楼轶事
老二阿楼,二十几岁。阿楼在城里读书时可能与不正派的同学混过,学坏了,头几年不肯随父母回乡下,跟着混混过日子,用当时的话说,学得流里流气。几年后''犯事''了,他被城里公安强制返乡,并委托村里治保组织管教——其实阿楼当年这些事,在现在不算事。
阿楼回村后,在青年中讲话很''荤'',劳动时讲些城里男女轶事,以及如何调戏女人的小手段,平时孤陋寡闻的农村小伙们很感兴趣,但被保守的农民认定是不正经者。阿楼又曾经在运动学校受过正规训练,游泳时,把只会狗刨式的农村年轻人,瞬间就甩得远远的,于是村里的年轻人,对他更加佩服——没多久,阿楼成了青年人的领袖式人物,被众星捧月起来。
村里一个会理发的年轻人,叫郑丁华,对阿楼非常看不惯,发生了口角。阿楼学过拳术,为了''露一手'',三下两下就郑丁华放倒在地上——剃头人哑巴吃黄连,有气无处出。
阿楼的言行,被村里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召集全村青年在开了批斗会,由贫协主任主持大会。
开会那天,方楼在肃穆的气氛中被押上台。吃过阿楼亏的人勇跃上台揭发,阿楼站在台上,对所有人一脸睥睨——因为在他眼里,乡下人都是土鳖。
台下有人被激怒了,大叫,''举起手来!举起手来!'',意思是叫他以投降的姿态服软。当时文革中斗人的方式乡下人也学了一手,有人上台强行抬起阿楼的双手。阿楼没有办法,敷衍着,不情愿地举起手,但一只直竖着,另一只却因不情愿而慢慢地垂下,与肩平行着,像交通警察指挥交通,不服气地嘟着嘴,脸上满是对台下人的鄙夷。
——这简直是在挑衅大家,有人大怒,干脆大叫起来:
''剃阴阳头!剃阴阳头!''
——剃阴阳头是当年斗走资派或乱搞男女关系者的一种惩罚,人格侮辱性极大,很多人希望用到阿楼身上,以满足被激怒后的发泄欲望。
于是,会议组织者马上派人去叫剃头人郑丁华。
以前被阿楼羞辱过的郑丁华,正愁找不到报复机会,立马拿着理发推子来了。他想不到复仇的机会来得这么快,走上台,他先在阿楼眼前亮了一下推子,空捏了几下,推子发出''喀嚓喀嚓''声,先示威,眼睛与阿楼对视着,似乎在讥讽:''对不起,你也有今日!'' 然后,手握推子,在阿楼的头上,''开犁''了——
阿楼黑色的头发,一簇一簇,飘落在地上,头顶顷刻出现黑白相间杂乱无章的地图,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昔日被他做倒在地上的对手,用推子在自己头上纵情发挥……
这就是当年农村的法制秩序——群众专政。当年人们经历了太多人整人,群众斗群众,这个过程,有人痛苦,但有人却有莫名其妙的快感。
整个过程,是在全村所有青年的目光聚焦中结束的。法制和文明,像阿娄的头发一样,被恣意糟蹋后散落了一地——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伙没有想到,当时农村的农民一旦被激怒,''群众专政''的拳头,比城市警察硬多了。
阿楼后来浪子回了头,经亲友介绍去外地学开模具。他聪颖得很,师傅点拨,别人不得要领,他却能深悟,还能发挥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当然与阿楼有知识基础分不开——所以深得师父喜爱。后来据说师傅亲自作媒,把女儿许给了他,也算是阿楼成了正果吧。
''小弟''轶事
老三方亭,刚来农村时二十岁不到,因排行,家里人称之为''小弟'',于是外人也这样叫他。
他比两位兄长更器宇轩昂,也很聪明。1968年大队办文艺宣传队,他是台柱,作者曾是宣传队成员,与小弟朝夕相处,友情甚笃。七十年代初,他扮演过《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唱功和演技出众,远近有点名气。
后排左就是方亭,前左是作者
后来在全县文艺会演中,他被县文宣队看中,要抽到县城去。

但村里某个干部不同意,说他的家庭成分有点问题。''小弟''急了,叫干部查看自己家究竟什么成分。干部翻开社员户口登记本,上面写着:户主:方珅才,家庭成分,小资产阶级……
''小弟''不服,气得发抖,说父亲从学校毕业,就从事土木工程,是给人家打工的,解放后参加了国家建设,是领工资的,怎么会是小资产阶级呢?
大队干部说:''工程师是知识分子,根据政策,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
原来几年前造户口册,大队负责登记的干部,因方珅才是下放的,凡下放的都有政治问题,不是阶级成分不好,就是犯了什么错误,方珅才是什么原因下放的,搞不清,于是就在方珅才成分栏里,想当然地写了“小资产阶级”。
''小弟''又气又无奈,把情况反映到县文宣队。文宣队领导有点政策水平,知道方亭的家庭成分是被人为误搞的,但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建议他别纠缠这件事了,先悄悄来报到了再说。
''悄悄来报到'',暗示性极强,''小弟''于是选择半夜出走,不带户口,先去县文宣队报到了再说。出走前一夜,邻居们为了帮他,把狗都关进屋里,以防半夜里叫起来。
改革开放后,中国共产党拨乱反正,方珅才一家落实政策回城了——当年的农村,像方珅才家一样的''下放之家''多得去了,他们因何下放,农村人到现在仍一头雾水。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的直系亲属动员方珅才一家移民美国,于是这一家人就漂洋过海定居在海外了,至今杳无音讯。
(注:为避嫌,文中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