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我们村里的知识青年
几年前看电视连续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其中处理知识青年问题时,邓公在百般为难中,终于心疼而果断地说:''让娃娃们都回来了吧''。
我鼻子一酸,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从知识青年开始上山下乡,到邓公主张让他们回来,前后十几年,数千万人的命运,从此得以逆转或改善,我的眼泪,曾数次为之婆娑——当年曾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宁波知青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决计把他们写出来,意在留一份当年插队于南方农村知识青年的实况标本。
知识青年来了
“咚咚锵,咚咚锵……”
1964年,宁波镇海邬隘公社互星大队,敲锣打鼓迎来了第一批宁波知青,村北(俞家)、村中、村南(方家)各安置5-6名——我居住的村东,共有四个生产小队,每队安置1-2名。
''知识青年来了!知识青年来了!''人们新奇且兴奋地互相传告。
''哪里来的?''
''宁波人,''消息灵通者回答,''都已由队长领回家了。''
那年我14岁,刚辍学,还未下生产队劳动,队长家就在隔壁,于是也去看热闹。只见一大群人围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正七嘴八舌问话。大男孩坐在队长家门口太师椅上,双脚尚夠不着地,悬着,白净而稚嫩的城市孩子脸,正羞涩地回答众人的问话。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队长微笑着问——其实队长早已知道,他是替众人问话,好让大家熟悉。
''我叫王小财,16岁了。''男孩回答,''家住宁波灵桥西薜萝巷。''
''这么小,妈妈怎么舍得你来?''好心而善良的女人心疼地问。
''没办法,我两个哥哥已在工厂工作了,街道说我必须下乡。''
''…………''
直到生产队长妻子叫大男孩进屋吃晚饭了,众人才带着余兴散去——当年这批宁波知青,第一天晚饭都在各安置队的队长家里吃。
这是我对本村知青认识的开始。因为当年我尚未下队劳动,各生产队初来乍到的知识青年是如何适应生活的,没有更具体了解,只知道村里东、中、西三个自然聚居点,各腾出一处房子,作为知青屋,每屋住三五名。他们夜里住在一起,白天赴各生产队劳动,日出而作,日入落而歇。
两个我最同情的知青
1965年,因父亲''下放''到村中部的第六生产队,我也随之下队劳动,于是,我与知识青年接触,正式开始了。
第六生产队有两名知识青年。一名叫陆亨福,一名叫王均衡。
陆亨福体型很特殊,简直介于残疾人和非残疾人之间——可能当年对残疾人认定标准太含糊。我想要是现在,他肯定不宜上山下乡,我现在仍对他怀有强烈同情。
他的形象,类同于《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但比卡西莫多稍好些。因为卡西莫多是被塑造出来的,而我笔下的陆亨福必须忠实于其本人,所以,在此替他淡化些丑陋。但尽管如此,他形象之畸,相信初见者都会吓一跳。他猩猩脸,塌鼻子,身材轻度佝偻,两脚中趾和无名趾明显长出,类似于猩猩脚。他讲话时鼻音超常的重,象是从用鼻子哼出来的,有时简直听不清。他唯一正常之处,就是思维正常,心地善良,这一点与卡西莫多很相似。
我第一天见到他,吓了一跳,后来在劳动中接触多了,印象才慢慢好起来。
陆亨福下队,比我早一年,社员们都叫他''阿福'',很亲昵,对他照顾有加。我没下队之前,生产队耘田,陆亨福被安排割田埂草。因为田埂草缠住稻苗,耘田前先得把草割了。现在我来了,因为年龄更小,陆亨福与我比,算是''老农''了,于是,我''抢''了他的活。但陆亨福没有想法,很友好地把镰刀交给了我,自己撸起裤䘾,加入了耘田行列。
''阿福,你耘中间去,这田埂边的草多蚂蝗也多,你吃不消的,让我来吧。''耘田时,队长对他说。
''嗯。''陆亨福含糊地应了一声,把田埂边的位置让给了队长。
我们家乡的农民耘田很奇特,作兴跪在水田里。陆亨福跪倒在稻田烂泥中,耘起田来。蚂蝗常常叮在他的大腿上,吸饱了血,直到自动松口脱落——他耘到了头,站起来,立在田堘上,猩猩脸朝着人们和善地微笑着——大腿上的血,和着泥水汩汩往下流,流到小腿,再到脚踝,但他无所谓的样子……
这是他在我记忆中永远定格着的形象。
劳动中交往多了,陆亨福与我说起了他为什么也会被下乡的原因:他家成分是城市小资,父母已自顾不暇。本来街道对他的身体条件能不能下乡举棋不定,刚好下乡前,政府有关部门组织知青安置村的干部上宁波与对接的街道''沟通'',进行''答疑解惑''。我们村去的是大队长老王。陆亨福的户籍街道,特意叫来陆亨福,让老王过目,问这样的人能不能下乡。老王一时考虑欠周,说可以,并说农村干活,可以因人而异,好劳力干重活,普通劳力干轻活。街道干部听老王这样一说,于是陆亨福下乡,就被定下来了。
''唉,要是老王当时不这么说,我就不用下来了!''陆亨福说到这里,总会叹息着,摇着头,神情黯然……
陆亨福就这样在我们村苦了十六年,直到1979年知青返城政策落实,他才回宁波。据村里人说,有人看到,他被安排在宁波老江桥(当时叫灵桥)桥坡上推车——因为老江桥是拱形桥,人力车上桥很吃力,需有人推。陆亨福回城后,被安排去推车,足见当年知青返城,城市安排他们就业之难。
另一名知青叫王均衡,是一名文质彬彬的老高三,形象佳,讲话中知识味很浓。因为队里有陆亨福,他被反衬出知识青年的好形象。但尽管如此,我与他的交往,还不如与陆亨福密切。因为他太文气,话不多,也许缺少与农民的共同语言。他只有与我父亲无话不谈,因为我父亲曾是教师,后因右派问题成了农民,他可能感到与知识人说话投机。王均衡在生产队干活时,虽只默默地不愿说话,但也从不明显地偷懒——其实他的努力是在表现,苦熬着等待返城机会。
与这两个知青相处了一年多,我家由于生产队的调整,到了其它队,因此与他们接触中断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王菊衡在1976年前后,由于在农村已经熬了十年多,长期郁抑,终于守不住理智,精神出了问题,处于半疯状态。1980年返城通知送到他手里时,被他笑痴痴地扔了,说回不回已经无所谓——直到现在,他已是白发老人,在村里走来走去,逢人只是微笑着,从不说话。
我和宁波知青的情谊
1966年,我们一家回到居住点生产队,与另外几名宁波知青交往开始深了起来。
村东部原来共有四个生产队,共分配到五名知青:王小财、任意康、李宝龙、董胜利(女)。还有一名也是女的,姓名不详,因为插队后第一天去田里劳动,走田堘路象走钢丝,一下子摔在水田里,换衣后回到田间,又被蚂蝗叮住,吓得大哭起来。这样一段时间下来,终于吃不了苦,家里就匆忙给她找了个对象,闪婚后回去了——现在推断,家里给她找的男人,条件怎么样可以想象,因为女知识青年一旦下乡,通过嫁人回城,男方肯定条件好不了。
—年后由于生产队的合并。原本分散在四个生产队的知青,相对集中起来了。其中的李宝龙,三年后得到参军机会,服役退伍后直接回城了。
女知青董胜利,喜欢唱歌,是生产队女青年中活跃分子,每次生产队开会,总会响起她的歌声:
''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与我交往最多的,就是王小财和任意康,还有七十年代初才来的张孝渔——我与这仨人的情谊,后来与兄弟没有两样。
小财和意康,当时生产队给评的大寨分是8分,比妇女高2分,比正劳力男人低2分。小财两年后个子猛长,人较高大,力气也比意康大,意康相对瘦弱,所以后来两个人工分有差异,小财9分以上,意康是9分。
虽然他们工分没有达到十级,但平时干活,却处于十级劳力的男人行列。在''双抢''季节近四十度酷暑中,收工时,男人须从田里挑一担两百多斤湿谷到晒谷场。小财、意康也不例外,当年连十级壮劳力都要用吃奶力气才能从水田中央挑上田埂的''谷箩担'',他们倆也咬着牙,挑起谷担在田里踉跄着,硬是一步一步向田埂移。在迈上田埂那一瞬,脸上的痛苦表情,相信上帝看了也会心疼得落泪……
平时除了耕田,孵秧子谷等技术活,生产队长不会派给他们外,耘田、耙田、割稻、打稻、插秧、挑谷,他们都没有特殊照顾,尤其是挑担,没有人因为他们是知青,对他们挑的谷箩装得浅一些——他们自己也从不提这个要求,只咬着牙硬撑。
为什么不派他们技术活,是因为在队长和社员都认为他们是城市人,有朝一日总要回去。队长不派技术活,无形中强化了他们返城欲望,也给了他们精神力量。
在最艰苦的农忙季节,他们从不会回宁波去避一避,因为他们想给全队社员留个好印象,有个好评价争取返城——可惜的是,一等就是十多年,要不是邓公放话''让娃娃们都回来了吧'',他们何日才是头?
他们住的知青屋,是我们生产队年轻人聚会的地方。每天吃过晚饭,我们都会汇集起来,侃大山,打扑克,喝酒、唱歌。他们每月回宁波老家一次,回来时往往会有家里带来的小菜,装在瓶瓶罐罐里,炒黄豆、咸带鱼、油汆花生米,这些对乡下青年来说,是好下饭……往往这时,他们慷慨地拿出来,大家凑钱置酒,喝着,聊着。
聊的多是他们从城里带回来的小道消息:文革时期北京怎样了,宁波造反派在怎样造反,宁波新江桥(当初是浮桥)要造水泥大桥了,命名为''反帝桥''等等,我们都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而且当年流行的语录歌、毛主席像章之类的,也都首先是他们带到村里。记得有一天,小财带来了一首《幸福的大雁》,听得我们如痴如醉:
''幸福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呀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
优美轻快的旋律,拨动着我们的心弦——当然后来才知道,这首歌,音乐旋律虽好听,内容却不行,但当时,我们那能想得到呢?
一日忽传来噩耗:小财在宁波某厂工作的哥哥,被火灾烧伤而去世。小财很悲伤,我们都安慰着他,并希望他能借此机会回城。但经过交涉,有关部门回复,他还有一个哥哥在宁波工作,不附合回城条件……
意康家在宁波永宁桥边,家庭成分是小资,因此他政治地位很低,意识到自己想通过参军或招工回城,是不可能的,因此,身体单薄的他,一直踏踏实实地待在生产队,且很乐观,人缘很好。
随着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有一天,他们邀请我们去宁波:
''阿开,黑炭,国辉,今年过年到宁波去玩,我们陪你们看《闪闪的红星》。'' 小财说。
''来吧,小财家睡不了,也可以睡我家。''意康也说。
于是,在大年初一,我们几个年轻人,真的去了宁波。两户家长热情地款待了我们。当天夜里,他们还给我们搞来了《闪闪的红星》电影票。当时这场电影刚上映,电影院买不到票,各企业内部会堂,通过电影胶带跑片方式,见缝插针地也跟着放。记得电影开放前,会堂里有吹奏口琴的,有拉手风琴的,全场响起《红星照我去战斗》音乐,有人跟着哼,直到电影开始放了才静下来。待电影故事进入高潮,主题歌响起时,会堂里有人禁不住又跟着哼起来,哼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终不约而同地汇成了大合唱,与电影故事高度融合在一起……
这场难忘的电影,是宁波知青与我们情谊的历史记录,五十多年来一直未忘。
从此以后,我们每年总会上宁波去他们家作客。因为小财家就在农贸市场附近,我们上宁波卖生产队农副产品,小财母亲早早就准备好了饭,等待我们卖完货去吃——久而久之,在我们心目中,他们的家,就跟我们自己的家一样。
传来了毛主席最新指示
1968年12月22日,上级通知生产队,夜里组织全体社员收听毛主席最新指示。吃好晚饭,社员们手拿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早早集中在生产队的广播喇叭下,等待着激动人心时刻。东方红乐曲响过,广播传来了浑厚的男高音:
''最高指示: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
一遍又一遍……
我们是农村的,当时听了这条最新指示,内心仍平静如常,但小财,意康,董胜利,包括千千万万正在等待返城的城市儿女,内心又一次打翻了五味瓶,一夜无眠,这些人,第二天都瘦了一圈……
自此,城市里掀起了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数千万城市青年,奔向新疆、内蒙、黑龙江。
人,最怕失去对前途的期待,董胜利是女的,坚持到七十年代初,实在捱不到返城机会,最终也找个宁波近郊农民,结婚后回去了。她回去后第二年,我们在宁波逛店,偶然瞧见面容憔悴的她,在一个百货店门口,一边手持钩针打着织物,一边在向进出商店的人们,推销自己手工织品——看来嫁人后,她的生活不如意——为了不使她难堪,我们只远远看了她一会,心酸着,悄悄地离开了。
而小财和意康,从此心如止水,直至1980年前知青返城政策颁布,才离开了农村。
1970年,我生产队又来了一名宁波知青,名叫张孝渔,家住宁波鼓楼旁尚书街。他到来后,也住进知青屋——李宝龙参军后空出来的床,正好由他用上。
孝渔家靠近体育场,读书时,常在体育场玩篮球,所以练得一身好球艺。当年我刚好任民兵副连长,组织青年开展体育活动,他的到来,使村里篮球活动如虎添翼,平时训练,他是教练,比赛时,他又是场上中锋。他带出了一批农民篮球运动员,生产队成立了篮球队,一时间,附近部队、企业、农村纷纷来比赛,公社还在我们生产队篮球场组织了现场会。我们的篮球队还得到了县里表彰,宁波日报也专门作了报道……
孝渔和小财、意康一样,也常邀请我们上宁波到他家里去玩。他妈妈见到我就''阿开阿开''地叫,象自家孩子一样。1974年,孝渔被推荐去读书,离开了农村,仍邀请我到他家作客。我去时,他妈妈很开心,拿出小核桃等珍稀小食品招待我。当时小核桃是奢侈品,凭票买,一般人家买不到,可见孝渔虽已离开农村,且再也不会回来,但他们仍待我如兄弟。
张氏兄弟和''抗拒结婚联盟''
说起孝渔篮球球艺为我们村带来了体育文明,就不得不说村里另外两个知青朋友:张佐治和张仿治兄弟,他们为我们村带来另一方面文明——文艺。他们是来自大碶的知青,张佐治读高中时学得一手好京胡,高中毕业后,1967年我村为了排演京剧《智取威虎山》,动员他来插队,他欣然同意。他到来,使我村京剧演出十里八乡名气大振。1969年,他弟弟仿治,也随哥插队到我村,兄弟俩都喜欢文艺,能拉能唱,从此,村里文艺氛围更浓了。
记得我们常常在他们的知青屋排练节目,一招一式,都由他们设计——排节目时往往到饭点,我们各自回家的时候,他们才记起,并说:
''哦,我们也该烧饭了。''
''我们也该烧饭了,''又引出了当年知识青年多少辛酸。我们是本地青年,到了饭点,家里父母早已烧好饭在等了,而他们,远离亲人,到了饭点,却仍是冷灶生米,须自己动手烧。我们衣破了,母亲能及时补,被子脏了,母亲能及时洗,劳累了一天,到家时母亲早已烧热了水,摆好了饭,而知识青年们,谁给补衣?谁该洗被?谁给烧饭?他们每天从田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一切只得自己动手,所以当年知识青年生活之苦,比当地青年更甚——我与他们相处过,我理解并同情他们。
知识青年也是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知青在农村往往熬不过五年七年,都会以嫁人方式离开,而男知识青年就没辙了。我们村另一个生产队有个姓虞的宁波男知青,与同来的几个男知青已插队八年,年龄过了二十五六,看着别人纷纷成家,这几个知青常常聚在一起,感到返城无期,成家无望,大家心酸,但彼此心照不宣,还装着乐观,互相调侃安慰。忽一日,有人提出一个建议:大家订立一个''永远拒绝结婚''联盟。动议一提出,立即得到一致响应,认为这是好主意,于是大家赌咒发誓,这辈子永不结婚——此事一张扬出来,匪夷所思,一时成为众人的笑谈。
但仔细一想,他们何尝不想结婚,但他们的处境,有结婚条件吗?哪一个农村姑娘会嫁给他们?哪一个城里姑娘会嫁给他们?其实他们是绝望了,自欺欺人,订立这么一个可笑的联盟,把没有条件成家,偷换成自己拒绝成家,借以麻醉自己的痛苦——这是一种知青在婚姻问题上的阿Q精神,细思后令人泪下……
岁月静好,晚年吉祥
1979年后,随着邓公的''让娃娃们都回来了吧'',祖国大地上数千万城市儿女,命运得到了逆转或改善,我村的知识青年,除了王均衡,其余都陆陆续续回城了。
小财,意康等这一批64年宁波知青,在我们生产队整整待了十六年,终于回了城。这十六年,他们把人生最美好芳华,洒落给了我们朝夕相处的农村。
时光荏苒,十年前我退休时,曾在中秋节邀约了当年的王小财、任意康、张孝渔、董胜利,在宁波月湖饭店重聚。大家分别已近四十年,音容笑貌依旧,却都已两鬓染霜,欢聚中不胜唏唏。意康还拿出几个用塑料小珠穿成的袖珍小狗小猫,说这是他夫妻俩退休后编织的工艺品,带来送给大家,我们欣然接受——这些在一般人看来不起眼的东西,在我看来很贵重的,因为它凝聚着我们四十年前不平凡情谊。
相聚分别时,我在月湖饭店大堂,买下四盒月饼送给他们,祝他们岁月静好,晚年吉祥!
修改重发于2024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