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村里仍有“知青屋”
首先,感谢老家林头方村两委和善良的村民,仍在接纳并保护着这位时代悲剧人物——宁波知青王均衡。
其次,写此类文章,理应用化名,以保护当事人隐私,但,一是村里人谁不知道王均衡,二是出于对王均衡强烈同情,我只能直呼其名了,因为保护隐私相对于他的现状来说,已经是那么苍白无力——真的,笔者内心很矛盾。
以下照片摄的就是村里现在的''知青屋'',因为里头仍住着一位1964年来自宁波的知青,名叫王均衡,现年已77岁,是当年城市老三届……
村里仍有“知青屋”
笔者近几年回老家,惊闻六十年前的宁波知青王均衡仍逗留我村——熟人告诉我,1979年他精神出了问题,返城通知送到他手上时,被他撕了,拒绝返城,从此以后,就就钻在屋里不出门了……
因当年我与他在同一生产队劳动过,曾经相熟,怀着惋惜,所以去探访了他。
低矮的小屋,门上用粉笔写着:
''住宅里主人外出时,不准其他人进入,否则以小偷处理。本户主人王。2021年12月25日''。
这明显就是王均衡本人写的。
老知青手写的粉笔字和对联
门右侧的门联:''禁止偷拒绝盗人人有责'',门左侧的已经脱落,门楣上的也已经脱落,只留下隐隐约约的浆糊痕迹。这是王均衡自己写的对联,从纸已发白的时间推测,对联至少是好多年以前的。他对自己这样简陋的''住宅''也贴门楣对联,说明很满足,有点情调,只是从内容上看,反映的是对外人满满的戒备。
仔细研读这些文字内容,我尚能看出六十年前的王均衡,嫩稚敢言而不讲究法理逻辑,无所顾忌的言语特征——他的屋里,有什么可偷?
熟人告诉我,他很少外出,外出也不会轻易与人交流,最多碰到人时不置可否微笑一下,久而久之,根本无人际关系可言。
我试着敲了敲门,想探探屋里有没有人。里头传出很不友好也很警惕的回应:
''谁!?''
语气听出有提防心,很强硬,有种''别来惹我,我谁都不想理''的意思。
我回答:''请你开门,我想问你些事情!''
''什么事情?你在门外说吧。''他语气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听得出根本不想开门。
''我是谁,你开门就知道了。''
他在里面干脆不理我了,任凭我敲第二次,第三次……
我怕怕的,再一次向村民打听,问王均衡会否因我反复敲门而动怒,出来引起冲突。村民告诉我:不会的,王均衡就是拒绝与外界交流,平时深居简出而已,人还是很和气的。情绪冲动到与人动武的事,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放心了,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盒月饼,一提牛奶,再次来到''知青屋''。
''笃笃,笃笃笃……''
''谁啊?''里面终于又传出不耐烦又略带愠怒的声音。
''我,我是阿开,五十七年前我们在第六队共同劳动过的。我们是朋友。我来看看你!''我在门外说。
''不用,不用。你有什么话,在门外说吧。''里面答,但很明显,态度有所缓和。
我撒了个谎:''有重要的事,民政局叫我送些东西过来,请你开门拿一下。''我知道,他的这种境状,也许只会有民政局的人才偶会来看望。
屋里头沉默了一会,有轻微移动的声音,似在犹豫着……
''我是阿开,五十七年前的阿开,一起劳动过的。你与我父亲很要好。今天民政局叫我带些东西给你。''
门终于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满是警惕和疑惑——这是我印象中文质彬彬的知识青年王均衡么?我推开半掩着的门,一下子就迈了进去。他的神情,看出对我是不欢迎的。
屋子里的情况使人大吃一惊,十平方左右的空间,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个碗、瓷杯和一个手电,很杂乱。地上和靠墙壁处,都是一摞摞旧报纸,堆得上肩高,报纸已发黄,是十几年前的,叠得整整齐齐。中间混杂着破塑料破罐破盆旧电线之类的东西,还有一把干竹梢。
地上的盒子是笔者送他的月饼和牛奶
窗用报纸贴着,靠墙的地上有几块砖,砖上横放着几片木板,板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电饭煲。电饭煲里头有些冷饭。桌上有几个碗,覆盖着吃剩的下饭(小菜),我打开看了一下,碗底有一块像腐乳状的东西,似乎发霉了。桌下几个塑料壶,盛着些许清水,塑料袋装着些许米……
王均衡的地上灶台
这就是王均衡深居简出的生活天地。桌子前有一只木方凳,看得出这是他终日里坐着吃饭看报打发时间的唯一位置。除了这,其它就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他就待在这样的屋子里的屋子,不允许人进来,整天闭着门。
据说他以前居住的地方更差,是早年村山林队的简易房,后来那里开发成公墓,他住的房子,整天听到的是坟地里的哭声。村干部动员他搬到村委会附近,就现在这个地方,一开始他还不肯,以为是驱逐他,后来公墓圈地打围墙,把他住的屋子圈进了,他出入不便,经过村干部再三动员,他就住进了现在这个地方。看上去,他感到村干部没有骗他,很珍惜这个屋子,否则也不会在门口贴对联之类的。
我把提着的月饼和牛奶,放在报纸堆旁的地上。
王均衡客气地动了动凳子,示意让我坐。
我有鼻炎,嗅觉本来就迟钝,但还是闻到浓郁的霉气,连他身上的衣服,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洗。
''你当年为什么不想回城?真遗憾啊!''我开门见山。
他笑了,答非所问:''知青办早已没有了。''
看来他不愿正面回答,抑或是思维仍停留在四十年前的状态。
''你这么多的旧报纸,为什么不卖给收废品的?''我转移了话题。
''这些报纸我随时要看的。''
原来他之所以这么多年的报纸积聚着不处理掉,是''经常要看''。难怪他深居简出,原来整天在屋里看旧报研读“新闻”。
''没订新报纸?''我问。
''订了。''他指了指门边。的确,从纸色上看,门旁那一堆《宁波晚报》倒是新的。
''这么多塑料袋,是捡来的?''
''不,是超市买东西时的袋子,也许以后有用,我就留着。''
“你看电视吗?”我问。
他指了指墙角,我才发现角落的报纸杂物堆下,有一台老式电视,但看得出已经废弃不用多年了,屏上满是灰尘。这估计是二十多年前须用天线接收的电视,现在有线电视了,他用不了,只能一直放在墙角的地上。说明二十多年前,他也曾通过电视,也在接受外界信息。
''现在有谁来看你?''
他想了想,说:''民政局的人,一年来一两次。''然后,他又补充说,来看的村里还有三个。然后他告诉我另外三个人的名字。
我一听,就知道都是残疾人。原来他已被列为残障人士,是民政工作对象。但一年也才一到两次的看望,送些慰问品,蜻蜓点水而已。但其他三个残疾人,有家人照顾,而他却没有。
我想进他的卧室看看,因为从外面看,他的卧室没有一扇窗,简直是密封的,又没有空调,不知道夏天他是怎么过的。但他死活不肯,抢先一步,用身体挡住了门。
我知道按现行政策,他每个月都能得到国家的一笔社保金。我出于关心,问他每个月能拿到多少,他马上露出警惕的神色,于是我马上打住不问了。
我告辞出来,他意识到民政局不可能叫我带东西给他,拿起地上的牛奶,说:''带回去。''我说:''这你看不起我了,多年的朋友,这点小意思,你不收,看不起我了。''
他犹豫了一会,终于放回到地上,并迈出了门数步,算是对我送行了。
1964年王均衡来到我村时,是一个文质彬彬风华正茂的中学毕业生,相貌在青年中也属上品。但他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往。据说,他刚插队的头几年,原本插队的生产队长上宁波,被王均衡父母请到家里,大鱼大肉地招待,目的是希望队长对儿子多关照,争取早日返城。
一年又一年,他熬了近十年,即七十年代初,由于年年盼回城,年年无希望,精神郁抑过度,已经出现不正常现象,屋内散养了几只兔子,与兔子同居一屋,白天劳动,晚上与兔子“对话”。
据人说,1979年,知青返城的春天里,他却进入了精神的冬天,撕了返城通知书,坚持留在农村,从此深居简出。
村里又不能赶他走,干部为他的生活操了不少心,曾叫来他城里的弟弟动员他回城,但动员无效。按理说,知青都返城了,遗留问题不属村务,但几十年来,村里仍无偿为王均衡提供住房,通水通电并免水电费,还须时时关心着他的安危——真难为了历任村干部。
有一年,村干部以住房特困户名义为王均衡申请到住房补助款,但办手续时,王均衡坚决不肯出示自己的身份证,他对谁都不相信——多次解释无效,村干部没有办法,只能放弃。
早年住山林队旧小屋时,山脚下远离村落,台风天,村干部动员他去避灾点避险,但被他拒绝,没办法,区里的副区长只能亲自来说服他……
他长期居住在村里提供给他的''知青小屋''里,似乎很“知足”,十天半月出门一次,买些米之类的,其余时间,都钻在屋里反复研读十年前的新闻,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
他过着麻木的日子,已经成了被社会遗忘的人了,如没有算错,他在村里,今年已经是第六十年了!
唉……
修改于2024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