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五十年前的江浙冬天
现在的江浙地区,气候明显变暖,以下文中所回忆的冬天景象,已基本见不到了——因为见不到,所以应该留些文字记录:
记忆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江浙地区乡村冬天,既美丽得使人怀念,又寒冷得令人后怕。
那时,冬天零下1-3度是常态,由于南方湿度高,感觉就会比北方冷得多。谚语说:''一九二九,下水不流;三九四九,冻碎捣臼''(捣臼是过去舂米和捣年糕的石制容器,见图)。
以上农谚形容的就是江浙冬天的冷,那时只要入冬,气温骤降,旋即就起''九'',本来在流动的水,就结冰止流了,到了''三九''和''四九'',盛在水缸或石臼里的水,就会结成连底冰,严重时,会把水缸或石臼冻裂,话虽夸张,却也形象。
记得那时冬天,河面常被冰封住,撑不了船(但冰面上不能站人,因为毕竟不夠厚),不怕冷的我们(顽童),常在河边拋冰块取乐,看谁拋的冰块滑得远——敲来几块碎冰,用力甩在河面的冰上,碎冰块就在冰面上''溜溜''地滑向远方,因为河面冰光滑如镜,几无摩擦力,拋出的冰块,能滑行得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了,它也许仍在滑行……
有时候,户外的水缸或石臼夜里会有轻微的''咯咯''声,那是在结冰,第二天太阳出来,气温稍升,缸或石臼内的冰,会先从边沿化开,于是孩子们从缸或臼内把整个冰体取出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当冰轮子玩,更有人别出心裁,用管子在圆心不停呵气,使其融出一个洞,用绳一穿,像一个巨大而透明的水晶玉璧,抬着嬉戏……这时候,小孩子们手冻得又红又肿,但最多把小手放在嘴边呵一呵,含一含,或往小破棉襖内插一会取取暖,等手指有了点知觉,又继续乐此不疲地玩起来……
那时的冬天,每年总会下几场大雪。
夜里静悄悄的,第二天起来,打开门,哇噻,白茫茫,天地际银装素裹,原来夜里下了大雪。雪有时有齐膝深,农民不会有诗兴,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的房屋,有的人家房子简陋,屋脊上的雪,把房梁都压弯了,于是赶紧拿来长柄耙,耙屋上的雪。然后铲出门前的路——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就是这种情景——铲完,乐意做公益者,就去铲村道……
大雪过后小孩子最兴奋,叽叽喳喳,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滚雪球很容易,只要抓起雪地里任何一把雪,在雪地里翻过去,地上的雪就会跟着起来,形成一个圆柱体。把这个圆柱体往前滚,就会越来越大,一直滚得齐人高推不动了为止——雪地玩雪,是孩子们乐事之一,哪怕是鞋湿了,衣袖湿了,小脸蛋冻得又红又紫,鼻涕横流,也忘了回家……
大雪停后,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生产队长发出通知,人人上屋后山为毛竹摇雪。那个年月,毛竹是很宝贵的,生产队的箩、簟等都离不开它,社员日常生活的篮、簊也用它制成,山上的毛竹,是集体的财产,必须保护好,你看,山坡上千枝万枝毛竹,都披满了沉重的雪,被压得弯了腰,有不少已经被拦腰折断,惨不忍睹——断裂声不断从竹林里传出……
社员们迈着没膝的雪,从四面八方进入竹林,用双手扳住竹身,猛力摇动,竹梢上的雪,倾刻纷纷扬扬地落下,竹轻松地挺起了腰,但竹下的人,却成了雪人——摇竹时,竹林里只闻人声不见人形,整个竹林''沙沙''作响,竹林由白色又变回翠绿,但竹林间多了无数活着的雪人——身上衣单冷气彻骨。
摇完毛竹打着寒噤回家吃饭,人还没暖过来,刚端起饭碗没扒几口,公社广播响了起来,紧急通知各村农民去五里外的321国道公路扫雪——当时正值战备吃紧时期,过育王岭直通舟山的公路,是战备交通要道,大雪天必须保证军车畅通。于是,村里凡是能参加劳动的,都放下饭碗,纷纷拿起扫把、铁铲,深一脚浅一脚向公路跑去……
当年农民觉悟真高,公路附近村庄的人们,都聚集在公路上,不出几个时辰,公路上的雪,就被推到了路两旁,经过的军车,鸣号向人们致谢,农民们纷纷举手致意——''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谚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下雪后数天里,雪后风往往接连不断地刮,如又遇雪雨,屋檐上的冰棱悬挂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粗,晶莹透剔,姿态万千。小孩子拿起棒子,一声脆响,敲下几根来,像宝剑一样握在手里,让它慢慢融化着变小,嘴馋的,还当成冰激淋,一头咬在嘴里,慢慢地啃,装出很享受的样子,但淡而无味,只不过是比勇敢而已……
那时候的冬天,远比现在冷,原因有二,一是现在全球环境变暖,二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人穿得暖,所以,现在的年轻人,什么叫严寒刺骨,已无感知,但我们年龄的人,对冬之寒冷仍很后怕。
过去一是没钱,二是布票紧张,冬天,我无论学生时期上学,还是成为农民后生产队干活,都穿得很单薄很单薄,冻得欶欶发抖。那个时候,一件破棉襖加两条破单裤,是数九寒天的标配。棉襖的棉絮老旧得像''猪油渣'',丝絮断裂,失去弹性,硬梆梆的,根本无保暖功能了,但仍是冬天的当家衣服。下半身穿两条单裤,打满布丁的穿里面,外面一条稍微像样点。有的人甚至穿单裤过冬——那个时候,农民和农家孩子偶然做件新衣新裤,都是过年穿几天后,藏起来待来年再穿,谁要是平时穿,会被人嘲笑不会过日子,是''沙锅''或''茶箩''(都是骂人话,意即吃光用光的败家子)。
那时,双手被冻僵冻木是常有的事。儿时我在田野上割野草(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着猪或兔),穿的破衣不御寒,手被冻木了,僵硬得没有知觉,连冻出的鼻涕水,也没有办法擦,只能任其自然了——流鼻涕水本来是人在受冻中的生理反应,小孩时如长期受冻,鼻涕水长期不止,久之就成了鼻炎,流起黄脓鼻涕。
那时的小孩,黄脓鼻涕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习惯用衣袖抹,日子久了,袖口抹得油光可鉴——过去多数孩子是着拖黄脓鼻涕长大的,被称为''鼻涕大王''、''鼻涕将军''——现在的孩子,生活水平高了,穿暖了,拖黄脓鼻涕的就少了。
我参加生产队劳动,一件破棉襖,两条单裤,无袜,穿着光脚鞋,在数九严寒中劳动,往往冻得不由自主地抖索,像筛糠。夜里睡在被窝里,到半夜两只脚仍捂不热——那时袜是奢侈品,人们大多光脚穿鞋,且鞋多为破布鞋破胶鞋甚至草鞋,在零下数度的寒风中干活,没办法,只能用提高劳动强度来抵抗寒冷。劳动''积极性''倒是提高了不少,可是当时粮食紧张,很多人早饭喝的是番薯糊,稍出汗,冷风一吹,胃酸就上来了,吐了一口,又冒上来一口,没完没了……
过去农民没有手套,因为买不起。劳动中,冻木了的手指碰撞到硬物疼得钻心时,会不自觉地把手指伸到嘴上咬住,一为止痛,二为呵气取暖,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插科打诨重提一个冷笑话:零下数度,朔风凛冽,农民在田间打晚稻。恶作剧者拉了一坨屎,割一摞稻放在上面盖住,打稻的人双手捧来这堆稻,在打稻机上打完谷,感到手上滑腻腻的,同时闻到一股熟悉的臭气,奇怪地一看自己的手,发现了黄澄澄的污物,马上意识到是什么,胳膊下意识猛地一甩,''嘭''地一声,手指甩在打稻机的硬木抬杆上,一时疼得呲牙咧嘴,连眼泪也流出来,本能地把手指伸进嘴里去咬……
这个笑话肯定实有其事,否则农民是凭空创作不出如此可笑又合乎逻辑的故事的。笑话难免有点低俗,但我把此笑话引入文中,意在反映了农民在严寒中劳动的乐观,痛苦和无奈——我深深地同情他们。
我在务农期间在严冬时割晚稻,这种恶作剧倒没有碰到过,但看到过人们在割稻时,因稻根部结了暗冰,割稻的沙尖常打滑割破手指是常有的事,:''啊!'' 随着一声痛苦的喊叫,割稻人捏着割破的手指,无措地望着人们,血,从指间汩汩渗出来,越来越多,在极寒的气温中又快速凝固起来,瘆人得很——严重的,伤口有小半枚手指深。但,割破手指者往往包扎一下,然后咬着牙继劳动——当年的农民,这种小伤不算事。
但天冷有天冷的好处,老农告诉我,冬天越冷,第二年的年成越好,因为冻死了过冬的虫子,第二年病虫害就会减少……
关于冬天的回忆,我有幸福,也有苦涩,就林林总总回忆到这里。
现在,因地球气候变暖,冬天的大雪几乎绝迹了,零度以下的日子也不常见了,河面、水缸、石臼结冰只成了传说。又因为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身上的衣服足够保暖,以上的双重因素,决定年轻人已经不会相信我以上讲的故事了。
不相信是好事情,因为大家的生活幸福多了。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