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汽车,汽车,恍如梦
以下是上世纪50-70年代乡村公交客运的故事。故事发生地是江浙地区比较靠近城市的农村(离宁波50华里)——这应该是当时比较开化的农村了,当时公共汽车客运业在这样的乡村发展尚且如此落后,那全国绝大多数更偏僻的地区,将会如何,大家可想象了。
我第一次坐汽车
我是1950年出生的农村孩子,5-6岁时没见过汽车,出过的远门是十几里路的外公家,3-4岁多由父母亲背着去,5-6岁大人陪着由自己走着去。路的概念是乡间阡陌,弯弯绕绕,最差是泥路,一般的叫石砌路(拳头大小的鹅卵乱石铺成),最好的是石板路。但石板路千人踏万人行,有的石板碎了,虚实不一,雨后下面积着水,一脚踩下去,水从碎石板缝喷出,刚好对准裤脚口,喷进裤䘾,直达大腿部,湿漉漉臭哄哄,旁人虽发现不了,但自己吃了暗亏,哭笑不得……
那时常听大人说,还有一种路叫汽车路,是汽车走的路。但五六岁的我,连汽车是怎么样的,都没见过。
我幼时犯过气管炎,严重起来呼吸有轻微的声音,有大人戏谑我喉咙里有小猫,因为患这种病的小孩农村太常见,乡下人不当回事。直到六七岁,母亲领着我去大碶医院求治。那年代乡下人真的很少有人坐汽车,不舍得花钱,凡事都动脚。因为我病怏怏的,大概出于爱怜,母亲破了天荒,居然带着我到五里地外的徐洋汽车站乘汽车到大碶,虽只一站路,但算是开了洋荤——现在我高度怀疑,母亲可能那次也是第一次乘汽车,但她的目的是让我开眼界——现借助对汽车的回忆,旧事重提以谢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
于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汽车和公路,原来公路是砂子铺出来的,比乡村石板路宽三四倍,两边种着清一色的树,汽车驶过,屁股后会扬起高高的黄色尘土……
蕞尔小站,却是方圆十里的交通中心
我的家乡在宁波市镇海县大碶区邬隘公社(现属北仑区大碶街道管辖),我第一次乘汽车的地方,叫徐洋汽车站——徐洋是公社的一个自然村,因地处十里方圆的中心,宁波沿伸过来的329国道公路,穿过该村,公交站点就设在这里。别看站小,它当时可是我们全公社2万多人心目中的交通中心。我的“处女座”(第一次坐车)就在这里,所以后来特别关注。
这个汽车站共三间简陋小屋,两间连在一起作候车室,大约十几个平方,一间是票房。两者之间有一门,上写“票房重地闲人禁入”。门左一尺,壁上有个尺余见方的售票窗,时开时关。整个车站只一个工作人员,胸前别着公路段标徽,煞是令人羡慕。
因为徐洋站是乡间车站,有班车时刻表而无上车保证,有时因上一站汽车“客满”,汽车在站前绝尘而过,停也不停。当年每班汽车间隔时间很长,允许卖出几张票要等上一站电话通知。所以旅客只能在售票窗外排队等待。
电话铃在屋内响起:“喂,几个?噢……”
窗外的人,都竖着耳朵听,多么希望这班车能有旅客下,自己能买到上车票。
这时,售票窗口的木板会“刷”的一声移开,里头喊了一声:“售票,5个。”
于是排在最前面的五个人,终于买到了自己要去地方的票,其他人继续排队等候。
诸位看官莫误会,以为车上还有五个座位,不,当年是没有车辆乘员限制概念的,汽车凡塞得上人,照塞不误。刚才的电话,意思是车还能塞5人,再多塞不上。
工作人员卖出了票,然后拿起红绿两面小旗,手里捏只检票钳,嘴里咬着哨子,领着已买到票的五个人,到站门口公路上等即将到来的汽车。
汽车拖着扬起的黄尘气喘吁吁地到来了,停稳后,驾驶员先递出交接单,客人该下的下,该上的上,关上车门后,工作人员还须拿来木梯,攀爬到汽车顶上,解开绳索,掀起蓬布,从堆得高高的行李中,翻找本站下车旅客的行李,从车顶上拋下来,由下面刚下车的旅客接住……
一切完成后,汽车又发动起来,屁股哧呼哧呼冒出黑烟,车站人员举着绿旗,吹着哨子,㘗㘗声中,扬起一阵黄尘,汽车吃力地向下一站开去……
这就是当年我印象中的那个乡村汽车站的场景。那时,人们出门如非坐汽车不可,在汽车站等汽车,从上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傍晚,有时甚至没有上车而垂头丧气地回家,第二天再来等,是常有的事。
当年乡下运营的汽车奇形怪状,都是“老古董”,常趴窝
为什么我在描述当年客车用了“气喘吁吁”,各位年轻读者只要了解了实际情况,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为确保城市优先,我看到的乡下公共汽车,都是奇型怪状的老古董,这种汽车是外国造的,解放前在城市运营,有年头了,有的破旧得车体油漆斑驳,有的车头与车体分离着,类似现在的集装箱车(我们称之为“长头颈”)。由于五十年代中国汽车工业举步艰难,造出的车辆很少,为确保城市景观,有限的新汽车只能在城市使用,于是,老旧的公共汽车,就“普及”到乡村来了。当然,相对于1949年前我们家乡没有公交车而言,1950年后能通起公共汽车,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汽车式样怪诞倒也罢了,当年由于汽油紧张,有一部分公共汽车还背着锅炉,用锅炉烧出汽车动力源,这种动力源叫什么,笔者不甚了了。于是,在乡下的公路上,常能看到公共汽车“罢工”,乡下的农民称之为“插蜡烛”,意即原地不动,趴在路上不走了,这时司机会急得抓耳挠腮,跑到汽车屁股的锅炉拚命地去摇风扇,意在让锅炉复燃,制造足够的煤气,而乘客坐在车上,怨天尤人,心急如焚。
年轻人可能不相信当年的情景,好,上图:

公共汽车屁股上的锅炉

司机正在为车后锅炉添煤

当年开这种汽车的驾驶员。出车前须提早两小时上班去“生煤球炉子”(喻给汽车锅炉生火烧制动力煤气)。这种动力的汽车,开起来很累,走走停停,故障不断,因而当时的乡下汽车站候车,车班时刻表形同虚设。
当年屁股上背着锅炉的汽车,我印象中乡村很普遍,城市也偶有看见,只不过不许在主要街道行驶。
60年代中后期,国家发现了大气田,大气直接应用于汽车动力,但苦于压缩技术跟不上,经过“技术革新”,发明了“大气包”,让汽车背着跑,于是,城乡又出现新景观,公共汽车背着大气包,可惜年轻人又不相信,上图:
不要误解,这不是汽车上装货,而是汽车的气体动力源。当动力源耗尽,袋瘪了下来,披在车顶,会是一副什么尴尬样子?
一票难求和“猪㑩车”
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
…………
我先要感谢中国的石油工人,他们让中国甩掉了贫油的帽子。60年代后期起,汽车屁股上的锅炉和背上的大气包渐渐不见了。乡下的公共汽车,也有了相应发展,班次增多了。
但运营的格局,仍旧没有变,徐洋站仍是三间小屋+一个工作人员。主要变化是汽车班次多了,平时购票容易些了,但节假日乘车人多了起来,车票供不应求,买票需要预订。这一下,徐洋站工作人员(兼售票员)成了吃香岗位,手中有限的票,成了人情交易的筹码,朋友呼啦啦多了起来,成了公众人物,谁都想巴结。
每次去乘车,一路忐忑不安,很多次到车站票却没有了,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于是很多老实人为了顺利乘车,干脆头天自己先到车站去一次,购来第二天要去某地的票。一张两指宽的汽车票,跑两次车站,只有购到票揣到怀里才放心。有些聪明人,对车站工作人员千方百计巴结,熟悉后,票随到随有。于是,小小汽车站的售票员,和供销社售货员(能优先购到紧俏物资)、肉铺的操刀屠夫(计划供应猪肉时能决定刀下肉的好孬)、咸货行行贩(计划供应海鲜时能开后门)一样,一时吃香得很。
那时城乡运营的汽车,行李仍堆放在车顶,每到一站,车站工作人员都要爬上去折腾老半天。这一点,几乎二十几年未变。见图,这辆车还是八十年代产的,可见车顶装行李的客运方式,直到八十年代还在持续。
欲上车的客人老老实实在车门前持票排队,车上正在翻找下车旅客的行李。
那时乡下汽车客运的营运方式很僵化,农民出行,即使本来就住在公路边,也须从家出发步行很多路逆行到汽车站,然后排队购票,然后跟着腋下夹着红绿旗的工作人员上车,有位则坐,无位站着,只要能上车,一切无所谓,然后汽车沿着自己走过来的路往回开,然后路过自己家门口,然后……往往这时,乘车者突发奇想:要是家门口能上车多好,既省时又省钱。
当时听香港回来的家乡华侨说,香港的车,家门口可候,招手即停,那时像听到天方夜谈,以为是吹牛,将信将疑。
七十年代中期,尤使人难忘的是春节的加班车。这种车平时用于物资运输,是典型的货卡,春节代替客车,车栅栏加固提高,罩上蓬布防冷防风沙,在支撑蓬布的铁架上横七竖八拉几条手指粗的绳,悬在站立的旅客头顶,让其举手拉住以稳定位置,不使踉跄趔趄。春节期间这种车,美其名曰“代客车”,俏皮的人却称其为“猪㑩车”,因为这车平时装生猪——猪们被赶上去后,哼哼叫着挤来挤去,往屠宰场送。现在却用来载人,一车三五十,挤来涌去,但出行的人只要能购到票,也绝不计较。上车后,满车人摩肩接踵,连转个身都困难,有时车拐弯太急,人群会因惯性涌动一下,车明显侧晃一下,吓得车上人和路人一身冷汗,引来不断惊叫。
但当年节日走亲访友能乘上这种车,也算是幸运的,因为大批的人汇集在车站里,有时连“加班代客车”票都抢不到,十里二十里只能走着去,耽误了对方客人约定的时间,久等不到,又无电话告知,两头焦急。
提一句,倒是七十年代农村急遽增加的自行车,缓解了公共交通的部分压力。
以上是笔者对上世纪50-70年代农村公共交通的回忆。80年代起,改革开放使农村交通状况好了起来,90年代起,招手即停的车出现了,从2000年起,城乡汽车客运业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发展,直至今天,农村已经到处都是私家小车。现在,中国新能源汽车已对发达汽车大国进行着弯道超车,全世界70%新能源汽车,已由中国制造——六十多年抚今思昔,怎不使人恍如梦中,唏嘘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