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我想当兵……
今天又是八一建军节!在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的同时,我想借这个伟大节日,再次诉说自己内心的遗憾和委屈。
我从小就想当兵,看电影时,《狼牙山五壮士》中的八路军举着石头砸向日冦,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帮着用力;《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呼喊''向我开炮''时,我热血沸腾,似乎是我在呼叫……我相信,当年的你,看这些电影,也许也有过这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和冲动。
解放军的形象,是那么威武,每看到家乡去当兵的人回家探亲,绿军装、海军蓝,啧啧,似乎衣锦还乡,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每年年底,村里敲锣打鼓给军属拜年,那贴在门楣上的''光荣人家'',曾引起我几度梦想……
17岁,参军年龄到了,应征报名我争到头一名,大队会计犹豫了良久,才写上了我的姓名,但最终参加体检名单却没有我。事后才了解,我父亲是''摘帽右派'',政治条件不符合,大队会计之所以当场写下我的名字,只不过不想使我难堪而已。
以后几年,年年如此,我很伤心,参军的愿望,对我来说竟是如此奢侈和遥不可及!
民兵连长安慰我:''党的政策是唯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 当时我似懂非懂,认为只要努力,能实现当兵理想的,于是,就参加了大队里民兵组织,当时我想,民兵也是兵——自从参加了民兵,我十年务农,几乎绝大多数的夜,都睡在民兵室——我只能以这样方式,幻想自己已是一个兵。
毛主席在抗日战争时就说过:兵民是胜利之本。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战争思想在领袖心里根深蒂固,民兵在他心里一直有重要地位。据说五十年代未阅兵,首都民兵师方队经过天安门前,毛主席骄傲地对身边的赫鲁晓夫说:''中国有一亿二千万民兵''。 赫鲁晓夫听了,当场吓了一跳……
过了几年,中苏交恶,珍宝岛事件发生,战争氛围骤浓,毛主席说:要准备打仗,打大仗,打核战争,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民兵工作要''三落实''(思想落实、组织落实、军事落实)……那时城市和农村,响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口号,一时间全民皆兵。
当年农村民兵,分为基干民兵和武装民兵。基干民兵是指年龄和政治条件符合的农民,每年登记入册,参加一定程度军事训练。武装民兵是从基干民兵中挑选出来家庭成份好的少数青年,装备枪支,由公社武装部直接领导。一般村,基干民兵设连,连内有武装排,大村设营,营内有武装连。民兵连长或营长由年轻强悍的大队干部或退伍军人(党员)担任,指导员由村支部书记兼任。武装民兵不是每村都有,我所在公社,有十六个村,只有六个村有武装民兵。这些村,有的是处于水库旁边,有的在国家粮库旁边,这些地方紧急情况下需要保卫。我们村旁边有驻军,为了策应部队,所以也有武装排。
当时武装民兵都要集训,我每年都参加实弹射击,还投过手榴弹,成绩优秀。单兵拚刺的防左刺,防右刺,对后刺防守反劈刺等动作,我都学过,至今还能来几下。当时凡有武装民兵的村,都有民兵室,民兵们常年夜里睡在一起,需要巡逻站岗,偶尔还有特殊任务。那时,夜间常要打好背包拉练,很像正规部队随时准备打仗。
民兵室搭的是统铺,数十人齐头躺着,只是夜里没有熄灯号,青年们来睡可早可迟;天亮时没有起床号,有的人早起回家干活。
民兵们配备的,当时是三八大盖和捷克式轻机枪,有民兵营的还配重机枪,都是部队换下来的装备。
我本来没有参加武装民兵资格,能成为武装民兵,且被''提拔''为副连长兼武装排副排长,起始于一个难忘的场景。
1967年起,作为民兵中''小兵拉子''的我,夜夜睡在民兵室,在巡逻守岗中最认真最勤快最守纪,我想我既然无条件参军,参加民兵就是在''当兵'',所以特别认真,因为民兵连长说过,唯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
三年后,民兵连长看重我的表现,尤其是队列训练悟性和下口令''有模有样'',叫我指挥一个排试试。当时正好公社武装部长在现场指导工作。当时有个二流子式的贫下中农子弟,对我很不服气,自己人品、口碑和能力又很差,却处处想出人头地当干部,民兵连长没有''提拔''他,很不爽,所以想在公社武装部长面前出我洋相,于是就开始捣乱。我的口令,他故意不听,吊儿郎当,我批评他,他当场抓住了''踢馆''机会,说:''右派分子儿子,本来就没有资格当武装民兵,你在我面前逞什么能?''
一时全场愕然,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民兵连长反应过来后,马上对这个人严斥:''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父亲已摘帽,是人民内部矛盾,完全有资格参加民兵,更有资格担任干部来指挥你!''他掷地有声地当场宣布,''对阿开的工作,大家只能搭台,不许拆台!听到了吗?''(平时大家都叫我''阿开'')
''听到了!''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毕竟几年下来,我的人缘不错,大家明白这个搞事者的意图,很反感,用热烈掌声表示对我的支持。在掌声中,任何人能听出对那个''踢馆者''满满的否定情绪。我很感激连长,稳定了一下情绪,很大度地对这个''踢馆者''以命令的口吻很客气地说:''请你归队!继续训练!'' 然后,向全体再次发出了口令:''立正,向右看齐——''
操场风波已过,一切象没有发生过一样。武装部长和民兵连长会心地笑了。
从今以后,我带领民兵与当地驻军密切合作,军训,篮球运动,拥军爱民,工作搞得像那么一回事。公社武装部长开始青睐我,信任我,也很尊重我。推荐我担任了武装排副排长。他还聘请我担任了全公社武装民兵集训的教员(这位武装部长叫沈天高,部队转业,很同情我因家庭的政治影响而无法参军的郁抑苦闷。他于1975年调出我公社,1976推荐我入他工作地的中学代课。他是我命运的贵人,因为77年我考上大学,与他推荐去教书是分不开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当年农村的民兵,是为战争准备兵源,前苏联当年大兵压境,最终不敢动手,是不是与惧怕我国这么多民兵有关,我不得而知,但对当时的农村治安,我敢说民兵确实起了压舱石作用,尽管有的方式不符合法制规范,但对当时农村的防火防盗防赌搏,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
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傍晚,我们接到公社通知,晚上十点,秘密集合全体武装民兵,去完成重要任务。晚十点,民兵秘密集合完毕,公社武装部长和党委副书记风风火火地到了。他们严肃地宣布:到邻村抓赌。原来邻村赌搏成风,有人举报到公社,公社决定今晚动手,铲除这个窝点,但邻村没有武装民兵,且本村人怕交怨,不敢出面,于是公社就动用我们的武装民兵,去完成这个任务。
夜幕中,邻村的线人静悄悄陪着民兵和两位公社干部摸进村,七拐八拐来到一幢民宅附近,指了指,就快速地隐没在夜色中,避走了。公社干部让我们守住各个路口,然后带领一部分民兵,突然撞开门闯了进去:
''不许动!我们是来抓赌的,桌子上的东西谁都不许动!''
两位干部平时谁都认识,突然出现并一声猛喝,屋内十余人一时搞不清来了多少公社干部,瞬间成了群雕,表情各异,一动都不敢动。当醒悟过来想夺门逃跑时,门外站着一排排武装民兵,于是吓得蹲在地上抱住头……
有人吹熄了灯,但灯还未熄,十余盏手电几乎同时亮起,照住这批人和桌上狼藉的牌九和一叠叠钞票……
有一个老油条式的赌徒,强装出谄笑,说:嘿嘿嘿,我们……小玩玩,小玩玩。'' 没等说完,一条皮带,劈头盖脸就抽在这人头上,''啪''的一声,声震屋宇,公社党委副书记虎着脸,厉声喝道:''不许嬉皮笑脸!''。霎那间,所有参赌的都被镇得呆如木鸡……
这是我记忆中的那夜抓赌。
1969年到1973年,上级传达要做好核战争准备,要严防苏联空降特务,说空降地点在山区,平时如发现可疑情况,要及时报告并搜索。人们心里,战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有时简直风吹草动,草木皆兵。
有一天深夜,接到报警,说灵峰山半山腰亮过几次灯光,疑有特务空降。于是民兵和部队紧急出动,黑暗中静悄悄从山脚摸上去,一路埋伏一路搜索,部队战士子弹都上了膛。结果半夜里''抓''下几个人来,一审问,原来是几个迷信者,在山上坐夜求医。
何谓坐夜求医?这半山腰原来有个寺,叫灵峰寺,文革前期被拆掉了,只剩虚墟。但因为寺内曾供奉过盛传包医百病的神医葛仙翁,方圆数十里很有名。所以有的人认为虽然寺被拆了,但灵气还在,只要心诚坐夜,就能治病。他们半夜偷偷摸摸到山上后,为寻干净坐处亮过几次手电,于是惊动了山下高度警惕的人们,连部队也一起出动了……
还有一次,将近除夕,深夜,警报又响起,山的那边似有亮光,且亮光持续不息,离山顶越来越近,似有''大部队''在行动。民兵和部队联合行动,一边速报公社,一边快速登山,抢占制高点。当气喘吁吁跑上山巔,山那边的亮光也快接近山顶,是一盏亮得耀眼的汽油灯,被人提着走上来,后面一大群人挑着铺盖行李,从山那边爬上来,汽油灯为大家照路。一问才知道,是民工在赶夜路,因为年关,连夜赶回家,为了抄近路,所以提灯翻山……
又是一场虚惊。
当年的战备,就紧张到这种程度。每天以为苏修特务要来,但每次都是乌龙。直到1975年我离开家乡,村里的民兵,仍在上演着一次次''发生敌情''后的紧急出动……
就这样,我,一个摘帽右派的儿子,刻骨铭心地想参加解放军,却被当时唯成份的政治政策死死摁压在村里,虽有指挥一个连民兵的权力,但没有资格参军,眼看着自己的年轻仪伴,每年有人欢天喜地去部队,自己却只能永远原地踏步,以致此生走不进魂牵梦绕的军营。
唉,我想当兵,结果当了十年民兵!
修改重发于2024年建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