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耘 田
耕耘,耕指播种前翻土,耘指播种后中耕(松土和除草)。
我务农十年,吃了数不清的苦,其中印象最深的,除了''双抢'',就是耘田了。耘田的苦虽与''双抢''不能比,但我仍谈''耘''色变,因为双膝跪地,整天趴在又烂又臭的水田中,任凭蚂蝗在大腿小腿上贪婪地吸血,各种飞虫肆意地冲撞叮咬,双手作锄,把稻根的泥挖松,杂草拔起后用力塞入稻根下……家乡的这种劳动方式,实在使人后怕,所以我虽已离开了农村,却仍对这一农活耿耿于怀。
我的家乡在浙江宁波北仑,是双季水稻区。耘田其实是水稻中耕,很奇怪,全国其它地方水稻中耕,农民从来不是跪在水田里,最多是弯着腰双手扒土拔草就行,也有的地方,干脆手握锄把,用脚扒拉,锄和脚并用,一边还可聊天。这种耘田,是相对轻松的,而我们家乡,耘田都须双膝跪在水田里,在泥中爬行,又累又脏。
我15岁起参加生产队劳动,头年每天记3分工分,因为人太小,我专割田塍草。田塍是田间的埂,耘田时田塍边的草与稻苗杂在一起,用镰刀把草割掉,后面耘田就方便了。于是这一年,大人们耘田,我在前边割草。田塍边水中蚂蝗特别多,只一会儿,两只脚踝已被叮满了,我就迈上田塍清掉一批,再下水田去割。割着割着,有时会突然蹿出一条花花的水蛇。一开始我怕怕的,但后来不怕了,因为它无毒,不会主动咬人,我有时提起它的尾巴,逗着玩一会,然后把它甩得远远的。
农民耘田时,穿着短裤衩,还须把短短的裤䘾再卷起到大腿分叉处,似穿泳裤,跪在泥里,手脚并用,谁也不甘落后。我所在的生产队,有几年甚至连妇女也须参加耘田,我真的不敢猝忆她们既辛苦又尴尬的样子……
第二年我也参加耘田了。第一次耘田,双膝跪入水田,没有经验,烂泥很快就没过大腿跟。有经验的农民教我,向前爬行中,用腰力挺住上身,双手不停地用力挖起稻行间的泥,同时把与稻苗争肥的杂草拔掉,用力塞到泥下……
一开始我翘着屁股不肯跪下去,引来众人侧目怒视,认为在偷懒——老农告诉我,弯着腰耘,泥土挖不深抓不透,拔掉的草也埋不深,会影响耘田质量——可怜的农民们,什么苦都肯吃,硬要人跪在水田里。我没办法,只能跪下。
跪在烂泥里,第一感觉,是烂草、死青蛙冒出的臭气直钻鼻孔;躲藏在稻丛中的蚊蝇和各种叫不出名的虫子,也不断地冲飞出来,往脸上撞,又叮又咬……
我因没有经验,跪着跪着,烂泥渐渐没过大腿,沾满了裤䘾,又顺着裤䘾,湿透档部,整个下身湿漉漉的,难受极了。忽又感到裆内钻进去什么虫子,在一蠕一蠕地爬,痒痒的。爬着爬着,冷不丁屁股上叮你一下,似痛似痒说不清楚。我恨不得在众目睽睽下站起来,扒开裤子查看——但又怕被周围人笑,不敢造次。熬一熬,熬一熬也许就习惯了,我自己鼓励自己,于是,不管怎么难受,我仍奋力向前耘……
水稻田里的杂草,有的高过稻苗,容易辨认和拔除,如稗草等,有的只长在稻根处的泥土表面,韧而密,根很深,例如有种叫''地毛''和''破铜钿''的(两种都是繁殖力极强的水田地表植物,农民根据它们的形状命名),密密麻麻,要挖净很费劲。耘田若遇上这样的情况,那可惨了,人趴在田里动不了,双手挖呀挖,挖得手指发痛,两臂酸疼,半天才前进数尺,任凭蚂蝗围攻。我遇上这种情况,心一急,头上汗如雨下,忍不住用泥手去抹,于是脸上泥和汗混在一起,衣服也被浸透了,在背上贴得紧紧的,裏得人透不过气来……
耘田须顾上顾下顾前顾后,若没有拔尽稗草,生产队长检查时就要批评;跪着前行中,稻株被拖起的泥压倒了,闷在泥下,老农又要批评;稻根下密匝匝的''田毛''、''破铜钿''没有挖净,新泥没有全部翻起,社员会在背后议论纷纷……这些批评和议论会影响以后评工分,所以,我跪在水田里,只能一鼓作气挖、拔、扒、推、塞……头上的汗流入了眼睛,背上的汗湿透了衣服,裆内似有虫子在钻、蠕、叮、咬……这些都顾不了,只顾屏住气向前,向前……
这是任何耘田新手必定会经历的过程,待耘田的技能技巧掌握了,带泥的手就不会往额头上拍,背上的汗也不会当回事,裤裆也不会轻易湿——裤裆不湿了,虫子也就不会钻进去——这就进入了老农境界。
耘田时,最骇人的首数蚂蝗。水田中的蚂蝗,听到水响声,会悄悄向你游过来,不声不响地来叮你,连脚趾缝也不放过,且哪里有破口就往哪里叮,叮住后静悄悄地吸血。蚂蝗大概也有智商。不聪明的,慌不择食,一叮上你就猛吸,你会感到又疼又痒,第一时间把它抓下来扔掉;聪明的叮上你后,悄悄地吸,使你没有痛痒感,十几分钟后它就饱得象一条紫色小茄子,自动松口掉落下来。蚂蝗吸人血有一条规律,即吸多少血,人被它叮过的伤口还要流多少血。所以,当蚂蝗松口掉下后,叮过的伤口仍会汨汨地流血……
一般来说,南方五月中旬起,早稻就开始耘田,连耘三番,隔二十天一番。耘第一番时,天气尚冷,我上身穿的是破棉襖,下身却是短裤衩,跪在水田里,有时冷得牙齿打战。但耘第三番时,却往往是六月底,进入高温天,稻长高了,人跪在稻丛中闷热难忍,眼睛不时地被稻的叶子尖戳到,不得不在耘田时半闭着双眼。叶尖戳眼倒还其次,最要命的,还是长势正旺的水稻叶,边上有刺,简直像一把把小锯,在人的手臂和大腿内侧皮肤上割出千条万条细口子,火辣辣地疼……
我每天耘田回来,眼睛被戳得红红的,两腿的内侧,也红红的一批,皮肤上几乎要渗出血来。
天热的时候,水田里的恶虫,除了蚂蝗,还有蟥蜢(牛虻),它会闻着人的汗臭飞来,嗡嗡叫着,绕着你飞了数匝,猛地叮咬住你的额头,很疼。你情急中就本能地用满是泥水的手,往自己的额头拍,结果弄得额头上除了被拍出肚肠的蟥蜢尸体,还有一脸泥水,同时,还有一个因被咬而缓缓肿起来的肉包包……
除了蚂蝗,蟥蜢,我最怕的还是被躲在泥层下面的''冷饭虫''偷袭。这是一种类似于粪蛆的白色的虫,头上有一枚毒刺,我至今仍不清楚它的书名。当它接触人体时,就会把嘴上的刺,猛地射入人的皮肤深处。这种刺可能有剧毒,虽不致命,但被螯的瞬间却剧痛无比,像火灼一样。我好几次吃过它的苦头,被螯时,霎那间会疼得从水田弹跳起来,下意识地向前狂奔几步,嗷嗷地叫。被螯过的地方,也顷刻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这种痛,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难忘……
农民之苦,苦不堪言,耘田仅是其中的一项。如今回忆起这种劳动,我心里仍会涌起一阵阵余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