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213期 总第774期


我的老父亲
(散文)
作者 王礼贵
主播 文 鹤
我的老父亲出生于1909年,1957年我出生那年,他都已经48岁了。听母亲说,我刚出生时,父亲很是高兴,抱着我说:“是倒是个儿子,但我可能等不到他成人了。”1962年又添了个小妹,家里的生活原本就很艰难,又增添了我兄妹二人,父亲身上的担子就越来越重了。他只得早出晚归,夜以继日地劳作,挺直腰杆撑起这个家。
父亲是一个竹编能手。我家南面是一条碾磨沟,父亲利用沟埂栽种了五六蓬竹子。竹子在父亲的精心管理下,一根根长得高大粗壮,每年能产七八十棵上好的竹子。当时一般能卖到五角钱左右一棵,总共也就能卖到四五十元钱,但经过父亲的手编织成各种用具,那价值就能成倍增长。做竹编时,父亲先选好隔年的成竹砍下来,去掉头尾,只用中间粗细相对均匀的一截划成蔑片蔑丝。剖竹划蔑是搞好竹编的关键,划不好不仅浪费竹子而且也编不出像样的器具。父亲剖竹划蔑手法娴熟,工夫了得。他先将竹子平均剖成四片,然后根据所编器物的需要划成条状或线状,只见竹蔑在他手中像耍龙一样上下翻飞,左右盘旋。不一会功夫,就划好了所需蔑子,划出的蔑子宽窄相当,厚薄均匀,软硬适度,头尾一致。这样就便于方圆成型了。父亲主要编织的是秧篮、背篮、粪箕、撮箕、芭萝等用具。由于父亲编织的用具选料讲究,做工精细,外形美观,经久耐用,因而价格比其他人家的竹器每样要多卖五分到一角钱。父亲还不浪费竹子,他将不能作编织用的竹萖部分削成筷子,竹尖部分做成洗锅用的刷把子之类的小物件,也能卖上几元钱。在那困难年代,父亲的竹编加上母亲打草帘子、草鞋卖赚的钱,也就成了维持全家人生活用度的主要来源。
那时的父亲虽然年龄偏大,但腰不躬背不驼,身材高大魁梧,胸厚肩宽,英俊威武,国字型的脸上一派慈祥而又刚毅威严的面容,一双深䆳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站则笔挺,行则生风,说话铿锵有力,做事干脆利落,始终保持着一种軍人的气度。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他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各种劳动,晚上就负责看守保管室。保管室分内、外两大院,外院是关大牲畜的厩房和几个大稻草垛子。内院则是晾晒粮食的大场坝和保管粮食及各种杂物的仓库。我从小就跟随父亲住在生产的队房里,主要的是做伴和协助父亲晚上照管饲喂生产队的大牲畜。
父亲是饲养牛马牲畜的老把式,有着多年积累的丰富经验,而且懂得牲畜的秉性,对他所饲养的生畜情感极深。 生产队的几十匹骡马和耕牛白天去干活或有专人吆到山上去放牧,晚上就分别关养在两大排的牛马厩内。每天晚上我都提着亮堂堂的马灯,打水、抱稻草和桔杆给父亲,让父亲逐一给每个牛马喂水和添加草料,细心察看它们的进食状况。这时的父亲俨然像个老师,他能叫出几十头牛马的名字,还边上料边跟它们唠叨,抚摸它们的头顶。那些牲畜见到他,便摇头甩尾,打着响鼻,像是与主人打招呼又像是在感激赐予它们食物似的,很是乖巧。对于那些老弱病残的性畜,则将它们分槽喂养,多加精料和细料,悉心照顾。在父亲的精心饲养下,那些牲畜一个个膘肥体壮,毛光水滑,威风凛凛 ,干起活来虎虎生威,劲头十足。每年产下的牛犊马驹也能茁壮长成,很少有夭折的现象。获得大家的一致称赞,父亲也获得了一份额外的奖励工分。
喂完性口,我和父亲还要把整个队房里里外外,四周巡察一遍,确定无各种安全隐患,然后关好所有的门户,才去洗脚烤火睡觉。
每晚睡觉前,父亲就会根据我的不同年龄阶段,讲述一些我能听懂的故事。诸如岳母刺字、孔融让梨、狠心的哥哥与善良的弟弟、铁棒磨成针等等,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神话故事和传说。这些故事几乎伴随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夜晚。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听过后还跟小伙伴们复述分享。
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国家处于特别困难时期,农村生活更是特别贫困,小孩子每天除三顿饭能勉强维持外,就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了。要好的四五个小伙伴们凑在一起,到喂牛马的蚕豆杆里翻找已生虫的豆子吃,后来实在翻找不到了,就来悠着我带他们去队房仓库里抓库存的蚕豆吃。我天天住在队房里,自然知道队里有什么东西,放在哪里。看小伙伴馋得慌,也想在他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义气和能耐,就带两个小伙伴摸进队房抓了些蚕豆,拿了一块准备喂耕牛的红糖和一坨缝纫机上用的洋线,跑到清河河堰上的大树荫下,四五个小伙伴分享。吃一颗蚕豆,咬一小点红糖,吃得香香甜甜有滋有味,好不惬意开心!特别是红糖给太苦的童年生活,增添了甜蜜的滋味。小伙伴们一片恭维。我也感到有些优越和满足。吃完后,我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竹话筒和竹耳机。所谓的话筒耳机就是锯一小截竹筒,一头蒙上青蛙皮晒干,像二胡筒一样,当作话筒和耳机,将缝纫机上用的洋线穿在青蛙皮的中心,两头相连结绷紧,当作电话导线,打电话玩。相隔数十米,一头对着竹筒讲话,另一头竹筒蒙在耳朵上听,那头讲这头听,还真能听见小小的声音,很是好玩。
此事不知被谁发现,告给了我父亲。父亲风风火火跑来,像抓小鸡一样把我抓回家,先是用桑树枝条一顿猛揍,然后才拉扯到神龛前面跪下,面对祖宗大声训斥道:“那是集体财产,随便能拿的吗?你这是在做贼,这是监守自盗,是自私自利!为人要有志气,宁可饿死也不要做贼。人看从小,马看蹄爪,小时偷针,大了偷金。长期以往,如何得了?你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不是贼偷子,就是贪污犯,要劳改坐牢的!”他骂的许多话我都听不太懂,但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暴怒过。心里十分害怕,也不敢辩解。只得承认错误,请求饶恕。父亲见我服软认了错,也就作罢了。但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些不服气,以为父亲小题大作。
到了我年龄稍大些的时候,也懂事了很多,父亲好像看到了我将来会有点出息的样子,就想把我家未来的希望寄托于我一样,开始给我讲我们家的来历,以及他的苦难传奇的人生经历。
据父亲讲,我们王家祖先原居住在山西太原,后迁至江西,江西填湖广时又迁至湖南邵阳,至清朝康熙未年(1730年)湖广填川时又迁入四川,居住在重庆南塘坝。在南塘坝本是一户殷实的耕读之家,因遭重大变故,于1892年我的爷爷王洪发带着奶奶一路流落来到永胜,并在三川清河向家地落脚安家。在向家地上,盖有草房三间,开垦了两亩多薄地,以此维持生计。生有两男一女,即大爹王明智,父亲王明才,幺娘王桂芝。三兄妹还未完婚安家,我的爷爷奶奶就因劳累过度,积劳成疾相继去逝,剩下三兄妹相依为命。
到了1932年,父亲被抽丁去当兵,编入云南王龙云麾下的滇60军。因兄妹三人都不识字,也就没有书信往来。相互之间的一切情况都不得而知。但父亲深知家庭的困难状况,微薄的军饷都省吃俭用攒了下来,当了几年兵硬是从牙缝里省下了一点钱,准备回家后抚持家庭或自己结婚安家。谁知抗日战争爆发,滇军60军要北上抗日。临行前父亲将多年的积蓄换成金银,但因举目无亲,无处寄存,几经周折才偶然遇到一个三川杨伍到昆明跑生意的谭姓老乡,便托付他把这点钱带回去,若他的兄妹在家,就交给他们保存,若找不到他们,就请那位老乡代为保管,若他牺牲了,就归那位老乡所有,若他能活着回来,就来要回这笔钱安个家,于是就把随身带着的金银交付给了这位姓谭的老乡。
1937年,父亲所在的滇军60军在龙云的率领下开拔到湖南长沙集结,不久后就开赴山东,于次年3月投入了台儿庄战役。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中,冲在前面的战友在日寇的重型火力压制下成片地倒下。父亲身强力壮,英勇顽强地又冲在了最前面。突然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爆炸了,一声巨响,巨大的爆炸声和猛烈的冲击波将他掀翻在地,顿时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才慢慢地苏醒过来,掀开压在他身上的泥土和战友的尸体,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已是傍晚时分。谢天谢地,除了胳膊上被弹片擦伤两处外,其余并无大碍。但是部队还剩下多少人,撤往何方一切都不得而知。找不到部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找到当地居民家讨了顿饭吃后,又要了一套破旧衣服,脱下鲜血染红的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边问路边沿路乞讨,餐风露宿,历尽千辛万苦,凭借坚强的毅力和信念,历时近三个多月时间才回到永胜清河老家。
回到老家一看,顿时傻了眼,草房早已坍塌,人去楼空已多年无人居住。向村邻们打听,大家都不知他兄妹俩的去向。老父亲又找到战前托付钱财的老谭家索要金银。谁知老谭一口咬定说在他返乡途中遭了劫匪,所有财物被抢劫一空,金银也被随之劫走。是真是假也无法证实。这時父亲成了真正的光棍汉,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为了生存,万般无奈,只得当长工帮助谭家养牲畜赶马以维持生计。
1950年永胜解放后,随即进行土地改革。父亲分到了半所房子和两亩土地。漂泊了大半生已42岁的他终于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1951年才结了婚,1952年生了我哥王礼荣,到1954年前娘又因病去世。父子俩过了两年,才又与我的生母结婚,生下我和小妹。在母亲精心打理下,支零破碎的家总算有了点样子。我们王家行将熄灭的香火血脉才得以维系下来。
父亲对共产党感恩载德,无限崇敬。他多次以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例,给我讲了许多新旧社会的优劣对比。他常说,新旧社会两重天。共产党就是他最大的救星,最大的恩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的一切。他以满腔的热情和空前的积极性,带头参加互助组,人民公社,投身大跃进运动,作出了自己力所能的貢献。
多年的军旅生涯,走南闯北颠沛流离的苦难经历,虽然使老父亲历尽艰辛,饱尝了人间冷暖,但也开阔了眼界,见过了世面,分得清是非善恶。炼就了他坚强的意志、坚韧不拔的毅力和铮铮铁骨。造就了他自强不息,正直善良,公正无私,疾恶如仇的优良品质。也形成了他特有的为人处世的方式和原则。
在那些特殊的年代,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父亲作为苦大仇深的雇农老大哥,自然是充分发动和依靠的对象。每当队上召开批斗大会前夕,相关人员都要事先到家里动员老父亲积极参加批斗大会,甚或要其带头对批斗对象进行打骂。父亲只是含糊其词地应付过去。老父亲是久经历练的过来人,是非黑白自然心中有数,绝不会盲从动,更不会借机整人害人。真到批斗会上,他要么是一言不发,要么就轻描淡写地说一通了事,对那些无辜受冤枉的人,还深表同情并给予暗中保护,而对于那些有损国家、集体的人和事他却坚持原则,义正词严、分毫不让地进行斗争。拼命维护国家和集体利益。由于老父亲为人处事正直善良,公正无私,在乡邻里享有很高的声望。邻里家中有什么大小事务,矛盾纠分都请他去主持调解,最后都会得到合理的解决。
到我成年安家立业后,父亲和二哥生活在一起。70多岁的父亲看上去已经很衰老了,但他仍然坚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过着简朴清贫的生活。虽然家里的经济仍然很拮据,但他仍然保持着特有的气度,不愿乞求任何人。因我当时工资微薄,既要养家又要起房盖屋,没有宽余的钱来孝敬老人。只给他做了一床狗皮褥子和一件羊皮大衣。吃点什么好一点的东西,都要到老屋去牵父亲来家吃饭,父亲也就觉得很满足了。他感慨地说:“感恩祖宗保佑,让我活到今天,本以为看不到你成人了,想不到,不但看到你建家立业了,还看到了孙子。你还当了国家干部,我们王家后继有人了。我这一生也算没白活,就是死也瞑目了!”
都说仁者寿, 我父亲健康地活到了82岁,无疾而终。他至死都没有拖累儿孙们一天。走得安详,干净整洁,保持了他特有的志气和尊严。
啊!记忆中的老父亲,他就像清河堤岸的古树那样高大挺拔,又像他栽种的翠竹那样高风亮节!历经近百年的风霜雨雪,仍然刚正不阿,百折不挠,自强不息,为家人撑起了一片绿荫,直到终老而去。他的这些精神品格,又像家乡的清河水,川流不息,绵延不绝地滋润着一代又一代后人。他没有给我留下金钱物资,却给我留下了一笔精神财富,给我们树立了为人处事的榜样。他的这些精神和品德,一直在我的血液中流淌,奠定了我一生的思想和人格基础。伴随我走过了六十多年的风雨人生,也形成了我们清河王氏门中的家风,必将世代相传。
2024年5月16日于丽江太和路盟川苑9号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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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曹立萍
作者 王礼贵
主播 文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