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正 夫 公 公
(林头方往事)
中国农民,历来无轰轰烈烈的人物传记,他们在长年累月中披蓑戴笠,赤脚撸袖,扶犁握锄,耕耘不息。他们耐劳忍苦淳朴大度的默默一生,代代相叠,堆出了中国绵延厚重的农耕文明。
我务农十年,一个个鮮活的农民形象,像群雕一样,存于心中至今难忘,本文追忆的,是宁波北仑林头方村一位标本式的全能型农民——我的正夫公公。
正夫公公的''大''
正夫公公姓俞,他与我们不同姓,没有本家宗族关系,仅是我的同生产队邻居。但邻里相敬,我父亲尊他为叔,所以按辈分,该是我的公公。他有三个别称:''正夫大眼''''正夫阿大''''哈嘻哈嘻''。有人直接称他为“阿大”,''哈嘻哈嘻''只偶然调笑时用一下。
林头方俞家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读小学时,他已是生产队长了,但那个时候是小生产队,全队只十几户社员,四五十人口。正夫公公肩负着这些人的生计。当地有四个生产队,他是公认的''金牌队长''。
我读小学高年级时,学校提倡暑期去义务劳动,于是我就去了他的生产队,每天割稻种田。
正夫公公人很高大,眼也特大,所以人称''大眼''。他年轻时因患过血丝虫病,没有及时医治,导致右小腿淋巴管严重堵塞变形,于是成了''大象脚''(地方俗称“大脚风”)。人们之所以称他为''阿大'',也许有四个原因:一是身高体大,二是眼大,三是大象腿,四是队长(队里老大),他说了算。
他的右小腿比左小腿整整粗了好几倍,是当时农村中患大象脚病人中最严重的,连脚踝脚板都一样地粗,是名副其实的大象腿。这条像屋柱似的右腿,看上去分量很重,导致他走路平仄有声,因为迈左脚时轻快,落地声音小,迈右脚时半拖半抬,落地时有沉闷的''嘭''声,熟悉他的人老远就能判断出,说:“正夫大眼来了,你听……”
他买的鞋,只穿一只,另一只用不上。
正夫公公就这样,拖着这条笨重的大象脚,在农村吃苦耐劳,成为生产队的''全能型''农民。
哦,还有,之所以又称他为''哈嘻哈嘻'',是因为他说话有轻度结巴,心一急,眼睛瞪得更大,讲话不由自主地开闭了几次嘴巴,先发出''哈嘻哈嘻''。心越急,“哈嘻”次数越多,像日本人一样,“哈嘻”夠了,才憋出要讲的话。人们感到好笑,于是背地里以''哈嘻哈嘻''来代称他。
''哈嘻哈嘻,明天早上两、两点拔、拔早秧,大、大家准时点!'' 他在头天收工时向全体社员说。
''知道了。''社员们应了一声,因为正夫公公威望很高,大家很尊重他。
我是小孩,拔早秧与我无关,所以正夫公公很爱怜,不忘关照我:''哈嘻哈嘻,阿开,你小,拔早秧你不、不必来了。''
''好的,我也不会拔秧。'' 我说。
有时看着正夫公公忙碌的背影,我会忽然记起他几年前的几件事:
一件是我妈妈讲的:那是1958年,我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上面派人来生产队通知,说连母亲也须被监督着劳动。来人老远朝正夫公公喊:''队长,某某某是右派分子,他的老婆在你队,你们必须监督她劳动!''
正夫公公应道:''哈嘻哈嘻,会、会监督的,请放、放心,这种人不、不监督,还、还监督谁?''
来人放心地走了。正夫公公看看来人走远了,就走到我母亲身边安慰,轻轻说:''哈嘻哈……没关系,你回、回去了吧,家里孩、孩子小,该喂奶了。''……
第二件事是1960年公共食堂时期,饥饿折磨得人们动不动就发火,一天吃饭,售饭处传来一阵争吵声,我去看热闹——原来是正夫公公买了饭,售饭人员记错了,说他还没有付饭票。正夫公公说付过了,食堂人员说没有付,要夺他手里的饭罐,双方相持不下。正夫公公''哈嘻哈嘻''地越说越说不清,一激动,''扑''地跪在地上,手指着天,说:
''哈嘻哈……天在头上!天在、在头上!''
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境遇,我深深地同情——在当年,半斤饭,人们看得很重很重,因为饥饿怕了。正夫公公种了半辈子田,打下的粮食不知有多少,现在居然为了半斤饭跪在地上指着天发誓,说''天在头上''。
说明正夫公公也遇到了人生窘境,他急了,也只好求助天。
拖着''大象脚''的全能型农民
1965年起,我也成了正式农民,对正夫公公的观察和了解更全面起来。
他的大象腿,从来没有耽误干农活——他干农活样样是好手,否则怎么能被选上队长?
他耕起田来,条畈最直,田埂边耕得最到位,犁头入泥厚薄最均。他右手扶犁把,左手持竹鞭,眼瞄牛头,兼顾犁起的新泥,轻轻地吆喝着牛,自如洒脱,从不哈嘻。他左手的长竹鞭,绝大多数时间是竖着的,从不抽打牛屁股,万不得已时才动一下,也仅仅是示意。奇怪,牛随着他的竹鞭示意,会很听话地调整步频、方向、速度。他右手把着犁,行进得如此从从容容,两条轻重不一的腿,迈出了诗的韵律,那条正常腿和大象腿,一平一仄,踩的正好成了押韵的步点。
懂耕田的人,看着他节奏,不得不佩服。
捻河泥是最累的农活之一,与正夫公公搭船干这活,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技术,还佩服他的人品。他从近三四米深的河底,罱上来的河泥,每次都是满篰的,几乎都有上百斤。提到船舷边上,双手协动,腰一扭,大象脚稳稳地立在船内,''哗''地一声,一大滩河泥就乖乖地进入了船舱。队里任何人与他搭当,都是正夫公公一侧的舱先满,这时候,他会拿起推把,把河泥往搭当一边推过去,并劝对方莫急,慢慢来……
打稻需要农民在打稻机前很频繁跑动,先把田里割倒的稻子敛来一把,然后快速走上打稻机踏板,边用力蹬边打稻,然后……正夫公公的大象脚,决定了他的动作不如像他人灵便。但他有他的节奏,因为人高手大,每一次敛过来的稻把,比别人多,用大象脚蹬踏板,节奏虽快不起来,但利用脚的重量,打稻机的转动,倒也不至于慢下来,这样,他的打稻,跑动虽不如人,但效率并不差。
耘田时,他的大脚会否把秧苗拖倒,这是任何人都会担心的。但事实是,他耘过的田,杂草清除得特别干净,又快又好,也没有被大脚拖倒的秧苗,且田埂边最难耘的地方,都由他抢先去耘——田埂边杂草多,蚂蝗多,平日耘田中,人人想回避——正夫公公每次都走在头里,第一个跪了下去(我们农村,耘田都是跪在田里进行的)。
凡正夫公公耘过的田,事后很好辨认:杂草特别少,泥挖得最匀,但也有个特征:有一条明显的小沟,那是他的大象脚拖出来的,甚至稻田放干了水,泥土变硬了,这条小沟仍明显存在……
我无意间观察到,他那条大象脚,靠近脚踝的地方,皮肤尤其粗糙,凹凹凸凸的,有很多皱摺。这个部位想必很不敏感,干活时蚂蝗叮在上面,他是感觉不到的。每一次水田里劳作,蚂蝗叮在上面,都是吃饱了松口脱落的,他已习已为常,根本不当回事。
正夫公公的挑担,人高马大力不亏,二百多斤的担子,压在他肩上,走起路来有自己的节奏。因为有大象脚,他不可能像别人一样颤悠悠迈开匀称的担步,而只能按着自身轻重不一的双脚,平仄平仄地行进。人家歇担了,他却不歇,仍有条不紊地继续走,所以,到目的地也不见得会比别人慢。
有人誉他是''柴精'',即砍柴成精了。记得当年都是穷山,山上稀稀落落,草木凋蔽,几乎没有柴可砍,我们上山,东看看西找找,寻不到能下刀的地方,可公公可不一样了,他背着冲杠(山上挑柴的杠),提着镰刀,迈着平仄步上山,在任何山坡上,几个时辰,一担两百多斤的柴,就被他挑了下来……
细观他的砍柴,既耐心,又细心,手起刀落,坡上的残枝败叶,草屑荆条,一并被他左手和左脚并用卷了去。砍过的地方,不露茬,不漏梗,一溜平地,如两人摔跤,也不担心脚下有柴根茬戳你。
生产队有几个竹园,每年长笋时为防人擅入偷笋,往往要筑篱笆。正夫公公拿起刺叉(用来叉刺的Y字型木叉),背上冲杠,几个时辰,就会从山上挑来一大担刺棘。打好桩,用刺叉拨拉开刺棘,竖直,然后用竹夹住,穿篾扎牢,一道刺离笆就筑成了。有人也尝试过上山斫刺,不是衣服被勾破,就是手脸被扎得血迹斑斑,但正夫公公从来没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每年斫刺扎篱笆,非他莫属。
旧时生产队必须贮存一部分稻草,这些稻草扎成把后,须在野外叠成篷。没技术的,叠着叠着,不是偏了斜了,就是倒了。即使叠成,下雨天也会漏,稻草就烂了。正夫公公叠的草篷,方方正正,近十米高才结顶,披上稻草,不倒不漏。他叠草篷的技术,远近闻名,凡又高又大的稻草篷,人们就会说,这肯定是正夫大眼叠的。
生产队每年缴公粮,正夫公公都当成头等大事,非亲自撑着船自己去完成不可。他常说:
''哈嘻哈…嘻,缴公、公粮,天、天经地义!''
乡村生活中的多面手
为逝世者入殓,是人们生活中不能回避的事。旧时的乡村,邻有殡,须众人相帮料理。正夫公公在这方面也颇内行。记得1965年,我奶奶去世后入殓,是由正夫公公主持的。这时候他一脸严肃,神情悲戚,站在奶奶的棺材旁,完成了入殓仪式后,神情庄重地按奶奶的生前,亲疏有别,长幼有序,把亲朋送的悼被,有条有理地放置于棺内奶奶的遗体上……
我当时才15岁,站在稍远处目睹了整个过程。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亲人入殓。正夫公公念念有词,代表着生者对奶奶作最后的诀别——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正值文革前夕,农家的丧事,没有商业化气息,很简朴,主持入殓仪式的,往往是族内或邻里有威望的人。父亲请正夫公公主持奶奶的入殓仪式,既体现了对公公的尊重,也是奶奶入殓的最高规格。
正夫公公还下得厨房,做得一手好菜。每年生产队聚餐,都由他安排。他亲自掌勺炒菜,咖喱粉,胡椒粉,味精,酱醋油盐,都放得恰到好处,很合大家口味。也许因为他是农民,最懂什么时候农民喜欢什么味。
正因为如此,当年农村人家的红白大事,都请正夫公公下厨。当年乡村的厨师,纯属帮佣,不讲报酬。为了这,他还自费配置了一套厨师家什,到了日子提着篮子上门去,像做公益一样。
我们兄妹四人,结婚和出嫁都请了正夫公公掌厨。父亲每次说:''大眼阿叔,某月某日有空吗?''
''哈嘻,有空,有空。''他知道父亲又请他掌厨,总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即使没有空,他也会悄悄调剂成''有空''。
事后父亲酬谢他,他都会不高兴:''哈嘻……你这样,我、我下次不、不来了!''公公说。
父亲只得把酬谢收回来,他每次帮忙,大家说''菜烧得真好吃'',才是对他最好的酬谢。
卸任了队长,但不褪本色
正夫公公有时也会有农民本能的狡黠,生产队社员日常有点利益上的小矛盾,他难免也会算计一下,于是背地里有人骂他是庞洪——庞洪是杨家将戏文里的奸臣,身材高大,白脸,舞台上踱着方步想诡计时,走路的姿势倒象正夫公公的平仄步——取绰号骂人的,因景触情,有几分才气。但骂过了,也就算了,人们仅一笑了之,不会把这当成正夫公公的绰号。因为公公的小心计,不是为了自己,他是队长,办事不能没有原则。
七十年代前,生产小队并成了大生产队,四队合一,正夫公公因不善言辞,年龄也大了,生产队长由更年轻的人担任,他降为了队委,但仍事事处处不忘全能型队长本色。
生产队制定全年计划,他花的精力,没有比队长少。
生产队孵秧子谷,有他参与,队长夜里才睡得着。
全能型的农民难免保守,这是正夫公公的弱点。有一次,生产队植保员经公社农科站培训后回来,说水稻在抽穂前必须搁田(即把田里的水放净,让泥干一下),让稻根深扎,有利于强杆,防止倒伏。正在放水时,正夫公公惊得大眼圆睁:
''哈嘻哈嘻,我从、从来没有听说过、过这样放、放水!稻快、快大肚了,怎么放、放水了?''他坚决反对这样做,差一点与植保员动起手来(稻快''大肚''了意即快抽穂了)。
后来生产队长再三向他解释,这是科学促壮法,为的是让稻根扎下去,稻株才能硬朗起来,防止抽穂后倒伏,这是科学。
''哈嘻哈嘻,这是科、科学?''正夫公公将信将疑,一脸疑惑……
后来,他经过观察,发现搁过田的水稻杆子确实壮实硬朗,才佩服起来。说:''我老了,哈嘻,我老、老了……''说完,圆瞪着眼,苍老的脸上满是跟不上时代的悲哀。
不辍劳作的耄耋之年
正夫公公有两女一子,随着他年龄增大,七十有余时,子女不许他再参加生产队劳动,但他歇不下来,整天在自留地上忙碌。晴天一顶草帽,一担粪桶,一把锄头,雨天一袭蓑衣,一顶笠帽,一把铁铲,是公公耄耋之年的标配。无论刮风下雨,自留地上就有他身影。他每天照样迈着平仄步,挑着粪桶担,早出晚归。
自留地上的出产,处理得子女发愁,但公公的乐趣,是看着亲手种下蔬菜、豆角、芋艿长大,收获……
他这样劳作到近九十岁,走路渐渐力不从心,偶有趔趄了,但仍会挑着粪桶担,倔强地在自留地劳作。只是背越来越佝偻,挑着的粪桶,底部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过了90岁,他终于摔了一跤——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跌,从此卧床不起,但仍老骥伏枥,对自留地念念不忘……
到了九十有二,因家里没有人能照顾,他被送进了养老院……
父亲去探望过几次,回来后常常叹息。
终于,父亲最后一次去探望回来后告诉我:正夫公公见到他时神志尚清,认得出他。当父亲离开他后尚未到家,噩耗传来:他离世了,享年92岁。
一个标本式的农民,就这样走完了一生。
但在我的心里,他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