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父亲,我还欠您一个道歉!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二十多岁,自我感觉长大了,父亲对我越发感到难以驯服。他发脾气时,我也发脾气,与他对着干。
按父母的意思,我应该做个本本分分的农民,除了挣工分,其余时间应该放在自留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除自己身体力行,还有意无意老是当着我面夸赞邻居中这种年轻人,其实是在给我树榜样。但我很反感,我挣工分和做自留地并没有偷懒,只不过休息时间,他们侃大山、打扑克,而我手不释卷,自不量力地笔耕不停罢了。
我初中辍学务农后,对农村中很多现象愤世嫉俗,唯有看书和写作,精神世界才得到安宁,于是,书看得越多,写得越多,心气越高,与父母亲放弃书本而做本分农民的期盼日益背道而驰。
父母托媒人好几次安排相亲,我到时间了就避走,故意不赴约。因为我知道,父亲是''摘帽右派'',看得上我的姑娘,我都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家不会来。我的无礼无信,使媒人很没面子,父母亲常常气得茶饭不思。
父母希望我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有更深一层的难言之隐,父亲自己因为自小喜好学习,曾是小学教师,1957年整风反右中划为''右派'',被迁送至深山农场劳教,后又回乡成了农民。自己痛苦经历和看着文革中因知识获罪的鮮活例子,他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说错话。他时常告诫我,知识越多越容易惹祸,这世道做本分农民才最安稳。
几次相亲爽约,父母更加反对我看书和写作。好几次,父亲进到我的卧室,翻看我写的书稿,并粗暴地撕毁……父子俩有几次剑拔弩张,母亲夹在中间,很痛苦,有时哭着对我说:''我们辛辛苦苦,都是为了孩子,结果出了你这头倔牛……''
我也满肚子委屈,因父亲的政治问题,升学受阻,参军受阻,入团受阻,招工受阻……唯有读书才给我欢愉,唯有写作才让我进入憧憬着的世界——父亲这样阻拦我,我心里更苦。
有一次冲突中,我抑制不住,突然嘣出一句:''我的前途,谁害的?!''
但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我太年轻气盛了。这时,父亲的脸瞬间灰白,嘴抽搐着,神色黯然,沉默了,看得出,他内心痛苦到了极点——因为这戳中了他的最痛处,他好几天因内疚而沉默无语,人消瘦下一大圈,也许他在深恨自己1957年失言,才导致对家庭的连累——我现在才理解,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痛,所以才反对我读书写作,他怕的是我重蹈他的覆辙。
我们父子俩,在七十年代初起,一直发生着这样的冲突,以致父子间平时冷陌得无话可说。但我无意间发现,每当夜间我在阅读或写作时,他路过我卧室的门口,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其实,后来我发现父亲内心深处并没有排斥我看书写作,相反,也在为我骄傲着。因为,当他自己16岁失学务农支撑起一家四口的生计时,苦难中也是白天劳动,晚上看书,也许他也是从书中得到精神慰藉的——他后来走上教育岗位,是自学的结果。他知道人在困厄时,读书的作用有多大。他之所以反对我看书写作,是他自己被划为右派的痛苦,以及对''文革''中''知识越多越反动''口号的恐惧。现实使他看到读书会惹祸,而理智又使他深悟掌握知识之重要,这种现实与感情的冲突,使他长期陷在痛苦的沼泽中,于是,本能的父爱,全部集中到要求我做本分农民上来了——其实他骂我是违心的,撕我书稿时内心比我更痛苦。
不久后,当我的作品得到县文化馆认可,发来参加农民创作会议的邀请函时,我发现他拿着函的手,在微微发抖,激动得偷偷抹泪……
有几次文化馆老师到我家来指导我写作,父亲在老师面前,连说了好几遍谢谢后,一个人在偏静处,自言自语连说了好几遍:''凤毛麟角,凤毛麟角啊!'' 对我的作品能得到县文化馆重视,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表达对文化馆老师的谢意,尽管我家穷,他还是四处托人,早早为我准备了感谢的礼物——尽管被老师婉拒后,他都会难过好几天,但仍然会问我下次老师什么时候来。
父亲,自己小学毕业,靠自学走上教师岗位,后因''右派''而重为农民;我,虽是初中辍学,但能酷爱看书,并冲破自知之明羁绊,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动笔写作——我们父子间的共有基因始终一脉相承,两人的冲突,是这种一脉相承在特殊年代的畸形表达。
1975年,父母亲意识到,如果再把我摁压在农村,只会象在水中按葫芦一样,一松手就浮上来——即使把葫芦劈成两半变成瓢,照样只会浮着。于是,父亲与母亲商量后,悄悄去托早年教育界好友顾尧洲老师,为我寻找代课的机会。
我终于在1975年底,离开家乡去代课了,开始如魚游入水中……
没有出去代课,我可能在1977年考不上大学,因为学校里才有供我复习的资料和氛围。所以,父亲,尽管您当年不停地撕我书稿,骂过我,甚至打过我,但是,我理解您,也感恩您。要不是您和母亲送我出去代课,我就没有今天。
您离开我们已经快两年了,每每怀念您的时候,我感觉到很愧疚,心里总在说,父亲,我还欠着您一个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