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从“随带小学教师一名”说起……
(写在教师节前夕)
中国漫长的历史,截止解放前,农村一直是''没有几个识字的'',而新中国建立后到现在才七十多年,农村已''没有几个不识字的''——这是历史性沧桑巨变。七十年相对于新中国建立前数百年数千年,可以说是一场突变性飞跃。
虽然这是一场使人欣喜的巨变,但轨迹却令人泪目,也许这符合事物或社会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哲学规律,当然,笔者说符合这种规律,本意并不是歌讴曲折,而是痛定思痛,尤其同情曾经忍辱负重的乡村教师。
据上一辈人回忆,建国初期,乡政府召集农村基层干部开会,会议通知中往往提醒:''请随带小学教师一名。''
为什么要随带小学教师,是因为当时农村没有几个人识字,村干部都是土改中提拔的农民,基本是文盲,无能力作简单会议记录,凭耳朵记不全会议内容,回村后忘三落四,工作效率很低。为了提高会议效率,乡里指示各村干部参会时,随带一名小学教师作记录,任村干部的''秘书''。
那时农村小学发展很快,我能记忆起的事多在1954年后,那时已是村村有小学,多在庙、祠堂、或被没收的地主大屋里,非常简陋。
教师水平参差不齐,有从建国前沿用下来的,有新招聘的。旧教育体系中沿用的文化基础较实,新招聘的文化基础虚实不一,当时只要能看懂教材,基本会写会算的,都能应聘成为小学教师——可见在百废待兴的建国初期,国家对发展教育之重视和师资之紧缺。
我隐约记起,1954年,国家对农民推行强制扫盲,速成扫盲班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扫盲班的老师,大多由村校老师兼任,他们白天教学生,夜里教农民——因为我邻居的堂屋,曾办过扫盲班。
乡村教师的扫盲,几年后出了成效,乡政府开会,不用带教师,因为大批农村干部,通过扫盲识了点字,从此去参会,能做简单笔记了——这对当时农村基层政权和经济建设,起到了多么大的作用啊!据说后来走上乡、镇或县领导岗位的,也有扫盲班出来的人——乡村小学教师立了第一功。
当时村校教师多以校为家,有庙住庙,有祠堂住祠堂,只在假期回老家探亲。他们和气近人,与本村农民亲密无间。农民写封信或需要动动笔之类的事,大多求他们帮忙。村里墙头标语,各类会议文宣,由村校老师完成。有的学校,还是村里的议事场所,大大小小会议,都在,学校召开。往往这时候,学生就放假。
那时候,学校放假很频繁,除了寒暑假,还有农忙假。那时虽然没有双休日,但每周三下午也是放假的。学生有两句顺口溜:“星期不过三,过三就转弯”,意思是过了周三,一星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当时住村校的老师生活十分清苦——拿着国家三十元左右工资,有的民办教师还只生产队记工分,生活大环境决定了他们也是农村中的一员。但他们的特殊作用却是农民无法取代的。
笔者记忆中,当时夫妻俩都是教师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夫妻只有一方是教师,另一方是农民的,其日子过得比农民都难。以我家为例,父亲在离家二十里地的新碶小学教书,母亲领着我们弟妹四个在家,父亲三十几元工资,须养活全家,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不如农民。农民虽辛苦,但年底总会做些年糕,而我家没有这种条件,邻居做年糕时,母亲只能把我们召集进屋子里“关起来”,不许我们去看。记得我们被“关”在屋里头,只听着不远处邻居屋里“腾、腾”的捣年糕声,口水直流……那时候人小,不理解母亲苦衷,长大了才体谅到母亲的无奈——因为父亲热爱教书工作,我们一家只能坚持过清苦日子。
清苦倒也其次,更使人想起来会潸然泪下的还是政治上对教师的折腾。
中国乡村教育的发展,有畸形的历史,一边,国家勒紧裤腰带发展教育,大力普及乡村小学(有的是数村合办一所),一边却从1958年起开始了令人痛心的折腾,整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直至文革,一个接一个,重灾区都落在教育。但庆幸的是不管如何折腾,乡村教育始终没有躺平,即使停课闹革命也仅仅只是停了课,学校始终没有消亡,且年年有扩展,这倒使适龄者能上学。至于学到多少知识,那是另一回事,总比旧中国80%以上穷人孩子没有进过学堂强——这方面是历史性巨大进步。
1958年,村校乡校中有一定比例的老师,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分子'',有被批斗管制的,有被劳动教养或改造的。记得某生产队长接到通知,去领一批''右派分子''到生产队劳动改造,说他们“红眼绿头发”,都是坏人。谁曾想生产队长与去领的人一见面,却是过去教过自己识字读书的老师……我父亲也就是在这一年跟着倒霉的,他去的地方,不是农村,而是一个深山农场,“思想改造”了好几年才得以“摘帽”回来。
1958-1959,老师每周都有几天带着学生去劳动,参与“放卫星”和“大炼钢铁”,课堂教学质量严重缩水。
1966年,农村小学老师成了文革首当其冲的对象,我记得我们村墙头上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是一个叫孙良材的老师受命写的,因为当时文革形势多变,农村学校的老师识文化懂时局,自然受村里关注,村干部指派村校老师搞文宣,写墙头大标语,村校老师有意无意地成了文革动态信息集散者,也成了村人的焦点。
村干部被当成走资派打倒了,造反派掌权了。文革头一年,北京的王力、关锋、戚本元(当时简称''王关戚'')先是大红大紫,旋即大黑。孙良材老师在三人大红时(文革红人)向学生宣传了他们,几天后他们大黑时(被打倒)又如实向学生作了传达,小学生回家向家长说起,当时文革正酣,连农民也狂躁起来了,部分农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晕圈了,也学起城里人,一帮人怒气冲冲来到学校,把孙老师捆起来,并质问:
''王、关、戚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十天前说他们是好人,十天后又说他们是坏人,他们倒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孙姓老师一下子回不过神,被吓得嗫嗫嚅嚅说不清,当时周围围观者甚众,于是有人上去“啪啪”地动手打起巴掌来。孙老师每被打一记,就叫一声“毛主席万岁”——文革中,当年农村,也曾乱成这样。
孙老师被莫名其妙地围殴后,没有地方投诉,只能吞下黄莲苦,默默地回村校,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向稚嫩无知的孩子们继续上课。孩子们似懂非懂,从此用异样目光看着孙老师,而那些即兴打人的都是贫下中农,他们天生革命正确,更何况当时提倡“造反有理”。
这事如发生于现在,肇事者非入刑不可!
使人感动的是,尽管自1958年起,乡村学校教师一直战战兢兢,但他们教书育人的职业良心,始终没有泯灭,绝大多数仍想好好教书,但只能“偷偷地教”。当年的孙良材老师,就是这么一个人,校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每到一处,就教出一批乡村孩子,可谓桃李满天下。
但他的被殴打,始终得不到一个道歉,如今,当事人都过世了。
写到这里,笔者忽然想起了漏斗,如果漏斗的嘴没有伸进瓶口,只搁在瓶口沿上,一半对瓶口一半在瓶口外,那倒下去的水,有的入瓶有的在瓶外乱流乱溅——当时的乡村教育,就是这种漏斗,一边让乡村绝大多数适龄教上学,一边又不让老师好好教学,上学的以半文盲状态混学,甚至辍学,而老师,想好好教却又不敢,严重浪费了教育资源……
当年的农村教育,就这么拧巴,像扭扭歪歪的三级跳,向前发展着没有停过,最''辉煌''的时候,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动员社员义务造学校,小学还带办初中,俗称''戴帽''。教师不夠,小学老师拔高任教,再不夠,聘代课教师。于是,代课教师鱼龙混杂,有的凭真才实学,有的滥竽充数……
这就是建国后前三十年我国乡村教育的现状(城市的状况,让知情者去回忆)。
说到这里,也许读者不得要领,你到底在说些啥?是对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农村教育肯定还是否定?
我回答是,既有肯定,也有否定。肯定的是党和国家发展农村教育的大政没有废,是好的,三十年普及了农村小学教育(至少在南方发达地区),了不起!但1957-1976年间的折腾,实在太过频繁,教师受委屈,连高校都停招了十年,要是没有这些折腾,那该多好,目前五十岁以上的人群,文化素质还能提高一大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