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最伤我自尊的两种“商务”吆喝
看了路遥作品改编的电影《人生》,我很同情主人公高加林,他去集市卖东西时的矛盾心境,也是我务农期间经历过的,且比高加林的尴尬多了。
做农民,免不了参与买卖吆喝,生产队农副产品成熟了,队长派几个人拉到集市去卖,会吆喝几声招揽买者。这种吆喝,我早已习惯,唯有另外两种特殊的“商务”吆喝,我至今想起来仍会战栗,因为它太伤我自尊了——这就是早年农民的''兑灰''和''兑便''。
我虽早早初中辍学务农,但读书习惯始终没有改变,也许知识使人心气甚高,我一直以农村文青自居,有种说不清楚的清高和自尊。但在生产队长的眼里,我早已是地道的农民,城市来的知识青年,特殊的农活(''兑灰''和''兑便'')可以不支派他们,因为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回城了,而我不做农民,还能往哪儿去?所以,队长什么活都会派给我。
''兑灰''和''兑便''都是为了解决肥料问题。传统农业大多用农家肥,灰、人粪便,是肥中之王。于是,农民往往摇着船,到集镇或其他地方去收购这些东西,我们老家称之为''兑灰''''兑便''——''兑'',即花钱买的意思。
先说''兑灰''。
我的家乡靠近山,农田土壤偏酸性,每年收割完晚稻后,要给田里刚开始生长的绿肥(芘花,又称为红花草)撒灰,补充碱性。而离开我们二十里靠近海的农田,土壤偏碱性,不宜用灰质肥料。家家户户烧饭煮菜产生的灰,成了多余物,于是,到这些地区去''兑灰'',成了我们生产队肥源之一。
''兑灰''以箩计价,因此,我们老家有一种定制的箩,特大,称为''灰箩''。
''兑灰''主要在新碶一带。“兑灰”者须凌晨摇船出发,每船配两人,天亮就到目的地。到目的地拴妥船,挑着空灰箩,一上岸就分头在家家户户门外,直着嗓门叫:''兑灰喽——兑灰喽——''
我第一次被队长派去''兑灰'',羞涩得一开始不好意思叫出来,只在每户人家门口难为情地站着,被一起去的队长骂了,于是只得一憋劲豁出去,也直着嗓门吼起来:
''兑灰喽——''
人,真的很奇怪,只要豁出去,第一步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就无所谓了。当地的人们听到我的叫声,纷纷开门叫:''喂,兑灰的,进来!''
于是,我们进去,一箩箩的灰,从各家各户的灰缸(或称火缸)中,被我们用双手扒入簸箕,倒入灰箩。为了压灰体积,扒出时须暗中用力碾压,弄得满屋子飞扬,主人早早避到屋外去了。接下来,双方在满或浅的争执中,付过钱,再挑到船上倒入舱。
一家……两家……许多人家的灰缸空了,而我们两个人,也成了''灰人'',指甲、脸,头发上,衣服,沾满了灰,喉咙干干的,呼吸道里吸进了灰,连鼻孔里,手指伸进去抠出来的也满是灰……
船上灰满了,我们的肚子却空了,想找个吃饭的地方,但怕被人家嫌满身灰,不让靠近,于是干脆空着肚子,把船摇回去再说。
就这样,凌晨离家,傍晚归家,一天没有吃饭,兑回一船灰——生产队年年如此,十级劳力农民几乎个个都经历过。
如果说''兑灰''仅仅是空着肚灰头灰脸的早出晚归,那''兑便''简直是对自己人格侮辱。
传统农业把人畜粪便当作肥料之王。''兑灰''大多到靠海的农村进行,但''兑便''的对象是集镇的居民户,主要在大碶。半世纪前大碶是大集镇,住的都是国家供应户,说直白点,“兑便”就是''农民''向''供应户''收购排泄物。由于当时的城乡差别,面对供应户,农民有极度的心理自卑,所以这种商务活动,是我的自卑最刻骨铭心的时候。
——花钱向供应户买粪便,他们连自己的排泄物,都可以在农民面前奇货可居,这算什么事呢?——有时,我愤愤地自己问自己。
大碶镇,下辖五个公社,是一个略小于县城的大集镇。镇上居民的粪便,多由周边农村农民摇着船兑回去作肥料——当时的中国,有很多小城市或集镇,居民的粪便,都供给周边农村,以花钱兑换方式,维持着特殊的生态和环境卫生平衡。这种商务活动中,居民往往户趾高气扬,农民却低三下四。
那一年生产队长派我去大碶兑便——我硬着头皮只得去。
两人一船,担着两只空粪桶,背一只长柄粪勺,凌晨摇船动身,早上到大矸镇。镇外临河空地上布满着居民们各自的粪缸——他们与农民久而久之已形成一种默契,一种产业,各家的粪便缸都放置于此,只等''兑便''的农民摇着船到来。
拴好船,上岸,肩上背着长柄粪勺(标志性物件),到镇上的大街小巷,搭档一开口就吆喝起来:
''兑便喽——'',''兑便喽——''
第一次去干这行当,开口吆喝“兑便喽——”,真难为了热衷于与书打交道的我。为了这些居民们排泄物,用丹田之气吆喝着求购,实在与我平日遨游书海时的心境,落差太大太大。
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的潜意识安慰着自我。
长柄粪勺扛在肩上,草帽往下一拉,压住眉梢,遮住脸,憋住气,最怕见熟人,好几次想吆喝,但喊不出口……当年,一个书生气的人,背着粪勺,徜徉于大碶的大街小巷,欲喊又止,路人匆匆,目光鄙夷,内心之痛苦,谁能体察?
踽踽独行了几个巷口,那边,搭档的“兑便喽”声不断传来,似在催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是农民,从了吧,装什么清高?”
“兑便喽——”我终于下意识地吆喝出了第一句。
喊出第一句时,带着哭音,说真的,简直有自残之感。
但生计逼着我不得不继续吆喝出第二声,妈的,装什么清高,让心里的斯文,扫地去罢,我心里骂自己:
''兑便喽——''
我豁出去了,此刻,我的自尊心开始麻木了,声音才慢慢正常起来:
“兑便喽——”小巷里回荡着一个不屈服现实但迫于无奈的我的吆喝声。
“兑便喽——”吆喝到第N声,我无所谓了——命运把我死死摁在这一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屈服了!
“兑—便—喽——”大碶的大街小巷,终于响起了我串串吆喝声……
不一会,有人叫住我:''兑便的,跟我来!'' 于是,跟着此人到河旁他家的粪缸边。
我用粪勺搅动缸中之物,臭气弥漫开来,越臭,意味着粪缸内的尤物质量好,掺水少。暗中评估了粪缸内的污物有几成是属于货真价实的对方的排泄物以后,双方议起价来。
''三角一担。''
''嘿,昨天出我三角五分我都不肯,你好意思这个价?'' 卖主显然是个很看重价格的人。
有经验的农民告诉过我,''兑便''时遇上这种卖主要小心,惹恼了他,不但兑不成,什么看不起农民的话都会骂出来,因为他们自以为是供应户,高农民不止一等。
于是,我装出诚恳状,满脸陪笑,说:''对拉拉,三角三,怎么样?”
于是就成交——我终于学会了兑便,离合格农民近了一步。
诸位看官,''兑便''过程中的体验,我不忍详细描述,因为大家看了会有''不适感'',凭各位去想象吧——反正我一回忆起当年的''兑便''就会战栗不已:那场景,臭气熏天,粪缸内黄褐色成团污物,烂草纸,死蛔虫……什么都有。这样的东西,农民低三下四地向城镇供应户收购,还被看不起,什么污言秽语都得忍受,为的是能便宜点,省下几分钱……
一船粪便,就在这样一家家的讨价还价中,终于兑满了。船舷贴近水面时,两个人轮流摇船,回到生产队。
全队社员正等着浇田,一船城镇人的排泄物,一勺勺浇在青菜、豆角、马苓薯根上,成为养料。等这些地作货成熟收上来,农民只舍得吃次等的,把最优质的又卖到城镇去,再次转化为城镇人的排泄物,再由农民摇着船,去大街小巷喊:
“兑便喽——”
如此循环往复。
''兑灰''和''兑便''这两种吆喝,至今仍使我耿耿于怀,它对我自尊的伤害,至今都不忍猝忆。
好在现在时代进步了,农业科技已发展,化肥已成肥料主角,人粪便肥料已被禁止使用,农民也不需要去''兑灰兑便''了,今天的农民,比过去好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