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乡村剧团·宣传队
农村人对看戏和演戏的需求,一点不亚于城市人,甚至比城里人更甚。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除了三年困难时期),农闲时农村演戏,往往几日几夜连着演。这几日,农家会邀请邻村亲朋过来看戏,路近的,每天招待一餐饭,路远的,吃住都在自己家里,其乐融融——这是我地长期形成的民风。
那时候很多村都有自己的业余剧团,据我记忆,邬隘公社16个村,至少有三个剧团:俞王剧团、湖塘剧团(宣传队)、互星剧团(后来也叫宣传队),其他村是否还有,请各位看官补充。我的印象中,俞王剧团的团名还印在戏台内幕上,戏一开演,前幕一拉开,“俞王剧团”四个大字就赫然映入观众眼帘,大字下有一行小字:“某某某赠”(表示是某华侨捐资的)
俞王剧团最有名的剧目是《狸猫换太子》和《铡美案》,湖塘剧团(那时只能叫宣传队)最有名的是现代歌剧《红梅赞》,演江姐的还是我初中的女同学。那个时候湖塘宣传队还有自编节目的能力,乡村草根作者叫乐炳成,高度近视,宣传队的某些节目,是他创作编撰的,编出的节目很接地气,为农民喜闻乐见。
当年乡村办剧团(或宣传队)的目的是自娱自乐,不为商演,也不用到什么部门去审批注册什么的。我们村剧团(或宣传队)由文艺爱好者组成,他们很多既是看戏的痴迷者,又是演戏的热心者。
组建农村剧团关键是演员和乐器伴奏人员。我们村不乏这样的人才,从早年的古装戏,到后来的现代剧,包括样板戏,几十年间,一直有演艺人才。
俞岳定,是我村五六十年代的曲艺奇才。他唱、说、拉、奏样样精通——当然,那是农村人的评判标准,用行内大雅来衡量,那就难说了——那时候我们村剧团排戏,从锣鼓如何敲,演员如何念台词、走戏步,都由他执教,长年累月中,培养出一批批人。
俞道斌,是俞岳定培养出来的第一代有天赋的农民演员,文化程度不高,但悟性很高,越剧、甬剧、京剧,都唱得顺溜。尽管普通话不标准,但是演给同样不标准的乡下人看的,不标准对不标准,负负得正,也就“标准”了。他从50年代古装剧,演到70年代样板戏,一直是戏台上的不老松。但他又是劳动好手,始终保持着农民本色。
郑庆华,也是俞岳定培养出来的剧团司鼓。司鼓掌握演戏中的鼓板,是整个演出的总指挥,整个后场的弦乐锣鼓,都由司鼓指挥。司鼓又随着台上演员的说唱念白,一板一眼地紧跟,丝毫不能乱。
早期的农村戏,重在娱乐,演员连台词可自由发挥,农村戏曲热心分子甚至也可去客串一下。据说村里演戏,演出中有的演员迟到了,其他熟悉剧情的可以顶上去救场。我村俞家有人戏曲热心分子叫俞品章,平常不属剧团的演员,那天遇上某个演员在要紧关头迟到,于是他赶紧化妆登场,但顶上去后忘了自己所演的角色名字,灵机一动,在台上念出自己的名字:
''嘿,本县官…… 本县官…… 本县官俞品章……升堂——''
俞品章,就是这个临时救场者自己的名字。
台上其他演员一懵,但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来救场的,于是心照不宣,戏就继续演下去……
事后,内行人就把这当成笑话讲,当然,是对救场智慧的调侃和赞扬——乡下人对非经典的戏,从不讲究严谨,只求台上台下同乐。
1962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就常常在方家祠堂看戏。每个农村剧团往往能演多个个剧目,几天几夜连着演,不过演的都是古装戏,什么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以及包公断案之类的。
我最爱看的,是《铡美案》,那段回肠荡气的唱词,听得人扬眉吐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 我们几个小孩子看了戏,回家后做游戏,也各担角色,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1963年强调阶级斗争,开始流行现代戏了,我们村剧团演过三个甬剧:《亮眼哥》《红灯记》和《芦荡火种》,其中的男主角都由俞道斌担任,女主角由方小英担任。三个剧目的演出,轰动了十里八乡,纷纷前来约戏像走马灯。
村里的剧团,每天傍晚出发,步行十几里。演出地早已搭起戏台,点起数盏汽油灯(当时还没有电),集中了数村看戏人,千头攒动,等着开演。戏演完后,邀请方招待了一餐丰盛的夜宵,大家又步行着回来,夜复一夜,演出没有报酬,人人没有怨言。
《亮眼哥》,剧中丁郎当这个角色,滑稽得很,拄着一根扁担,在劳动中吊儿郎当,他私下对着扁担的一段念白,我至今未忘:
''扁担、扁担,我与你个别谈谈;你跟我讨过饭,也受过难……''
整段念白韵辙整齐,笑点不断。但可惜的是,后来对该剧的批判,也是从丁郎当这个人物开始的,因为他是贫下中农,却被塑造成''懒汉+二流子'',剧中的一号角色万松青却是盲人,这严重触犯当时文艺创作的''三突出''原则。所以,该剧演出不久后就遭封杀,编剧肯定也吃足了苦头,因为那时“文革”开始了。
当时的金牌演员方小英,说来有点传奇,是在一次偶然中被发现的。她本来是观众,与村民一起围观剧团排戏,无意中大声说了一句话,音色出奇地好,被导演听到了。于是导演在人群里叫出她,叫她试唱。不想她一开口,声震现场,音色简直是唱甬剧的金嗓子。她本人也喜好戏,于是从今后就成了剧团难得的头牌演员。当年凡我村剧团演出,未入戏场,老远就能听到她金铃似的嗓音:
''胡司令,你春风得意福星高照,刁参谋说合做媒人,喜上大喜重重喜,办喜事的门道我略知一二……''
乍一听,就知道阿庆嫂在撺掇胡传魁大办喜事,好让新四军趁机奇袭。这嗓音,与阿庆嫂的特殊身份十分契合,以至以后人家叫她时,忘了名字,直接就叫''阿庆嫂''了。
到了1966年,《亮眼哥》被批判后停演,《芦荡火种》和《红灯记》被改编为京剧。上海开始演出《智取威虎山》,村里决定排演京剧这个剧目,但缺少拉京胡的。刚回乡的高中毕业生方康恒说,他有个柴桥中学同届毕业生,叫张佐治,擅长拉京胡,何不由村里出面,动员他来插队。于是,村干部马上叫他带路,找到了张佐治。动员成功后,随着激昂的京胡声响起,《智取威虎山》的排演就正式开始了。
当时排演打虎上山这场戏,杨子荣手执的马鞭,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家吃不准,于是写信向上海《智取威虎山》剧组请教。上海剧组及时回信给予指导,剧团就按上海指导的式样做了马鞭。两年后上海的《智取威虎山》拍成电影公映,杨子荣(童祥苓)打虎上山手执的马鞭,与我村剧团的一模一样,有人还以为我们剧团的马鞭,是上海拿来的。
《智取威虎山》演出,在十里八乡一炮打响,但一年后,随着“文革”的深入,村里造反派夺了权,剧团演出也就停了。
1968年,“剧团”这个名称大概和“四旧”有关,于是各地办起''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其实,仍是剧团的变种。当时我村知识青年或回乡青年中,文艺人才颇多,''一亭两治三彝''就成了宣传队的骨干。''亭''就是方铁亭,他是演员中的台柱子,台相出众,唱功了得。''两治''指的是张佐治张仿治兄弟俩(当时佐治的弟弟仿治也随哥来插队了),他们俩是文艺多面手。''三彝''指的是方彝立方彝吉方彝喆兄弟仨,他们也能演能奏。以这六人为骨架,我们本村青年组成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年我们排演过对口词、快板、三句半、样板戏折子戏,以及经典的洗衣舞等,现在偶听到洗衣舞音乐旋律,我就仿佛回到了当年:
''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 呀拉索;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哎——呀拉索;是救星共产党,是亲人解放军,阿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哎……'' 演员有王瑞兴、方海飞、郑国英、方亚娣、王海梅、方亚梅等。
1970年,上级大力宣传样板戏,村干部又要求我们第二次排演《智取威虎山》。这一次的排演,以宣传队为主要班点,张佐治操琴(京胡),由新秀方铁亭演杨子荣,邀请原少剑波扮演者俞道斌继续扮演原角色,演出阵容很大。俞道斌当时已年近五十,但唱功演功仍不输当年。
演出效果又是轰动性的,约戏甚多。
当时县“文宣队”也开始排演京剧《沙家浜》,全县掀起了样板戏热。
我村宣传队的《智取威虎山》,在全县很出名。终于,县里以调演为名,把目光瞄准了我们的台柱子方铁亭。不久后,方铁亭被县“文宣队”选中,离开了农村(据说他90年代去了美国)。由于台柱子被抽走,我们村以后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京剧演出了。
后排左一为方铁亭
随着方铁亭的离队,其他骨干也逐渐飞散了,其中方彝喆被推荐去杭大读书,张仿治、方彝立和我去代课了,方彝吉顶替父亲去了广州。1977年恢复高考后,方彝立、我、张佐治、张仿治,都在两年内考入高校读书去了……
从此,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宣传队队友,从此各奔东西。
当年的剧团,直至后来的宣传队,已只能遥忆;昔日朝夕相处的队友,失去联系已近半个世纪,算算年龄,都已是古稀之人了——笔者只能借本文遥祝各位安好。
明月照你我,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