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乡村悲歌——只许共同贫穷 !
(当年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实例之三)
时间:1970年;地点:宁波北仑林头方村;人物:大队“群专”和俞姓农民;事由:俞姓农民因勤劳+盘算精而致富(小富),引人妒忌,“群专”查抄俞姓农民家,扣押自行车,勒令挖掉自留地上套种着的果树,召开批判会;结果:大家只能坚持共同贫穷。
事情的经过
20世纪70年代初,农村极左政策登峰造极,生产队限制种植经济作物,集体不允许搞多种经营,不许办工商企业,个人不许发家致富。当时农民虽有自留地,但只许种些蔬菜杂粮供自家日常食用,略有余,允许到市场卖掉,但不能当成正业,更不准从事有规模的贩运商务,否则就是搞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被''割尾巴''。
俞家生产队有个俞姓农民除了节俭,还很有经济头脑,特别勤快,善于瞄着市场经营自留地,什么行俏(价高且好卖)种什么。他们种的桃子、西瓜等地作货(蔬菜的统称),都比别家上市早,产量高,能卖好价。
他们精打细算,对有限的自留地采用效益最高的套种间种,树上结水果,树下种西瓜,西瓜地里又间种下一季作物,一年四季,出产的东西比人家多,等于一地多用,效益倍增。
俞姓农民精明过人,盘算使人家叹服,南京算北京算(喻会算计),收入自然好。本来就已经众目睽睽,他还不知不觉,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人家日子越过越难的当口,买来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售价160元。160元,当年对很多农民来说是天文数字,不吃不喝,一年收入也买不起。俞姓农民自此很嘚瑟,往往骑着车招摇过市,去相亲,去赶市,乌光闪闪的车架油漆,两只轮子钢圈锃锃发亮,更勾心的是车行进时,“飞盘”发出轻音乐似的“嗒嗒”声,谁看了听了都会眼痒心跳——俞姓农民更成了村里部分人妒嫉的焦点。
有些人心态开始怪起来,阴阳怪气的话多起来,话里话外浸透着希望这户人家早点倒霉的戾意:
“农业不是学大寨吗?大寨允许这样吗?”“一天到晚去卖地作货,要是人人都这样,队里的活咋办?”“你们看到吧,他昨天又添了一顶新帽,还有新皮鞋,资产阶级生活啊!”“看着吧,这不是‘尾巴’么?迟早会被割掉的”……
——贫穷中有的人,自己好不起来,也看不得别人的好,特别会仇富,妒火一烧,心理就变形了,背后说俞姓农民坏话的人越来越多……
众口铄金,有人干脆强烈建议村''革委会''割掉俞姓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
非常巧合,当时上至公社下至大队都有了“群专”(全称群众专政)组织,由贫下中农公推代表当头,专管地方治安,兼管“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个年代,只要是群众发动起来的事,党支部和“革委会”必须支持。贫下中农协会和“群专”,在某些事情上,权力比党支部大,因为“文革”正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于是,“群专”负责人就带了一批人,“浩浩荡荡”地到俞姓社员家,说:“接群众举报,你们搞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今天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来''割尾巴''了——“群专”的头在“执法”前还不忘先说明是接“举报”才来的,自己是执行者,其实他也是早已对俞姓农民日子越过越好的妒嫉者之一。
一时,消息灵通者奔走相告,一大群村民,尾随而来,围在俞姓农民家门口,观摩他们早已想看到的一幕,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快感。
“执法人员”当场扣押了俞姓农民的新自行车,勒令挖掉自留地上种着的果树,搬走了部分新买或做的家具,整个过程似是打土豪。
围观的人群中,当然也有人产生了隐隐的困惑:''难道大家都过穷日子才光荣么?他们的富日子,是偷来抢来的么?……''
当时俞姓农民一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惊慌失措,当场表示愿意挖掉自留地上的桃树,自觉''割掉尾巴''……
几天后,村里召开了专场批斗会,由“群专”负责人主持,俞姓社员站到台上,低着头,接受了大家批判。上台发言的,批判俞姓农民太有盘算,搞发家致富,这样下去将成新地主,贫下中农又要吃两遍苦,受二遭罪,云云。
从此,俞姓农民再也不敢花心思赚钱了,与大家一样,过起了只在生产队田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规规矩矩穷日子”……
改革开放以后,这户人家终于解除了束缚,勤劳能干的他们,又开始富了起来……
近十年,笔者家乡也已成城市发展的城边村,住了很多外地打工者。有一次笔者回老家,刚好遇见这位俞姓农民。他已八十有余,两鬓添霜,但神情并不失当年的精明,手里拿着计算器和收款二维码,正挨家挨户收房租。笔者直佩服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计算器和微信收款码还能玩得这么溜。他们还在出租屋前,放了好多台投币自动洗衣机,供打工者洗衣,兼收洗衣机使用费。投币机叮噹声和洗衣机转动声又像一首动听的音乐,交响在他们的院子里……
听村里人说,全村数他家出租屋最多,有数十间,已成过去香港电影中的包租公包租婆。看来,改革开放,彻底解放了俞姓农民,他再也不担心被“群专”扣押什么,或被勒令在自留地上拔掉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