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医 歌
题目看起来不伦不类,但现在偶有小恙,每当我走进医院,无论是社区医院,还是县(区)级医院,市级医院,抑或私立的民营医院(包括诊所),看着日益现代化的医疗气象,不由人感慨万千。回顾七十多年变迁,浮想联翩,我真想为中国的发展唱一支歌。
我要讴歌中国人的平均寿命,由70年前的38岁,已提高到77岁以上……
我要讴歌人群中先天性后天性残疾人已经大大减少,尤其是吸血虫病、麻风病已被基本扼住,幼时常见的大象腿(大脚风)、麻脸、癞头等已经绝迹……
我要讴歌人们的医疗观念天翻地覆,那些愚昧得令人窒息的治病认知,在年轻一代中已被荡涤得一干二净……
人的健康长寿,在社会稳定的前提下离不开观念、营养和医疗——医疗,尤使我痛定思痛,本文歌讴其发展之快:
从我爷爷的悲剧说起
我是宁波北仑林头方人,从记事起,爷爷就不在了。父亲告诉我,他16岁那年(1942)夏天,才49岁的爷爷吃了几个变质的粽子,开始拉肚子。当时的农民,认为拉肚子是小事,喝些家里煎的草药汁,照样硬撑着干农活。坚持了几天,人垮了,躺在床上又吐又泻,几乎动不了。父亲当时少不更事,奶奶是个谨小慎微的家庭小脚女,也不知所措,有人劝父亲请来一个会''作法''的盲人,报酬是一千斤谷。''作法''那天,瞎子煞有介事地披着道袍,手持桃木剑,披头散发,在屋里屋外念念有词,挥舞着宝剑''驱鬼''。折腾中,爷爷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这时候,左右邻居终于有人建议,快去请医生。爷爷已不能动,于是父亲急请人去十里外用元宝篮抬来医生。医生到来一看,说本来是急性肠炎,不算致命病,但因时间耽误太久,已经无法救治了。
爷爷就这样走了,结果是父亲失学,还背上沉重的谷债……
爷爷的生命悲剧,在当时农村具有普遍性,农民生了病,因为心疼钱,硬撑着,撑不住了,第一时间就用偏方,仍不见好,就求菩萨、吃香灰、贴佛牒,请仙姑问神,甚至邀道士驱鬼,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才会想到去医院。几年后,我堂爷爷才53岁,也去世了,得什么病不清楚,估计也是不及时就医,只求助迷信,耽误了救治时间。
在旧中国,乡村人无生病后第一时间去医院的观念,年轻时靠体质抵抗各种疫病。一旦上了四十岁,人的免疫力开始走下坡路,得了病,生命防线很可能被快速突破,又不及时就医。所以在那时,人过了四五十岁,死亡的概率相当高,在这种情况下,人生七十古来稀,一点不夸张。
据说,旧社会婴孩出生后死亡率也高得惊人——产妇生小孩,多由民间接生婆接生,接生时没有对剪脐带的剪刀消毒,新生婴儿很易感染破伤风菌。一般情况下,这种病菌七天内发足,导致小生命消殒。民间不知此理,还责怪小孩本来就是''七日风鬼''(乡俗对活不过七天孩子的迷信说法)。
旧中国农村医疗保健体系极度落后,十数里方圆内,虽有中医或西医医院或诊所,但规模很小,请得起医生的,都是体面人家,普通民众,很少会花高价向他们求治,生病了只能用土法自救,其中有些是愚昧的迷信。
听了父亲及老一辈人的回忆,不胜唏嘘,从而也理解了新中国刚建立时,人口平均寿命才38岁的原因。
幼时大人为我“招魂”
我出生于1950年,从记事起,只在6岁时气管炎实在太严重,母亲陪着我去过一次医院,其余时间的头痛脑热拉肚子,记忆中从来没有去医院。但那时候乡村人家为治病,公然地请仙姑、道士装神弄鬼的,已经被禁止,但人们的观念,仍十分落后,甚至可笑。
四五岁时,不知什么原因受了惊吓,我情绪一时调整不过来,一直发着呆。奶奶和妈妈吓得不知所措,马上为我''招魂''。''招魂''的方式是:妈妈和姑姑抱着我,坐在灶门旁,奶奶在灶王爷前,用一只小碗装上大半碗水,碗口蒙一张半透明的纸,然后,抓一把水甩在纸面上,口中急惶惶地叫:''阿开噢,魂回来!阿开噢,魂回来!'' 喊一句甩一把,水透过纸,渗下去,渗下去,慢慢碗就满了起来,一小时后,水与纸之间的空气,形成一个漂动着的圆点,随着碗仄动,在纸面下移来移去,这就是大人们理解的招回来的''魂''。于是,奶奶虔诚地揭开纸,让我喝一口碗里的水,算是我的''魂''重新进入了躯体——其实,在大人们忙于招''魂''的一个多小时里,我自己情绪慢慢平复过来了,根本不是奶奶招回了''魂''。当时这种为小孩''招魂''的方式,民间很常见。
这一切,奶奶很相信,妈妈和姑姑、叔叔将信将疑,听从奶奶搞这一套,一半是相信,一半为尊重,而父亲是个农村知识分子,不会相信,当时不在家。如在,估计他也不会竭力阻止,顺其自然,因为劝阻人们习惯成自然的东西,太难太难。
在记忆中,我平时发热咳嗽什么的,很少会被大人送医院,大多熬几天就过去了。有时拉肚子或肚子疼,大人就会从屋梁上挂着的成捆''化葯丹''(从山上割来并晒干后备用的蒿科草药)中,取出一束,剪碎,煎成汤,喝下去,用来止泻止疼。
我5岁时伤了脚踝,肿得很,不能走路,整天待在床上,大人们也没有送我去过医院,硬是让我自己慢慢好。也许大人们一直以来认为跌倒摔伤不是病,伤筋动骨一百天,自然会好的,不必去医院。大人们这种观念,也是从他们的大人处传承下来的,一代传一代,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我幼时受过凉,得了气管炎,长期气喘有声,但轻度,大人觉得这是乡下孩子常见病,除了开玩笑说我喉咙里有小猫,也不当一回事。母亲心疼不已,终于在6岁那年,陪我去大碶医院就了一次医。说也奇怪,那个时候小孩子偶求医,西药见效快,大碶名医张嘉仁,开方一帖就药到病除了。除了这一次,平时实在记不起还有哪次去过医院。
村里很多孩子发高烧,大人也不当回事,到了实在严重时,才抱着送医,但往往为时已晚。同村与我的两个年龄相仿者,就是因为三四岁时发高烧,大人送医院太迟,终成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终身残疾,成为瘸子。
所以,尽管新中国建立后头三十年,社会稳定,人民得到休养生息,但相对愚昧的观念、贫穷的经济,以及落后的医疗,使农村人的寿命提高缓慢,尤其是孩子的夭折率仍旧偏高。
解放初期的全民保健
我的右小腿外侧有一个5分硬币大的疤,妈妈告诉我,这是防天花(麻皮脸)种的痘,不是疤,因为种痘时才两岁,人幼不记事。我发现,父母的右手臂,也都有痘,再观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所有同龄人或大人都有痘,有的在手臂,有的在小腿外侧。凡有痘的,脸上都没有麻皮,而脸上有麻皮的人,都无痘,且麻皮都是解放前形成的。因为解放后,国家开始大规模给民众接种防天花疫苗,天花基本绝迹了——痘,成了新中国最早留在人们身上的防疫保健印记,这是国家惠民医疗的起步。为了动员人们种痘,当时国家做了多少宣传工作,我难以想象。
四岁时,妈妈或姑姑给我吃''甘积糖''(当时只记得这样称呼),甜甜的,很好吃。事后才知道这是国家免费发放的小孩驱蛔虫药。糖的包装很好看,圆锥体形,包在外面的纸花花绿绿,上面是小孩喜欢的画。糖给小孩吃,画给大家看,驱虫宣传一举两得。
六七岁起,乡里卫生所医生常背着''+''字药箱,穿村走户给每个人打防疫针,村里有几名青年协助(后来有的成了赤脚医生)。当时人小,见到背着药箱的人就逃,对打针怕得要命,特别是被大人拉住撩起袖管等待挨针前,那长长细细亮亮的针管,在戳入胳膊之前,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刚擦棉球消毒就杀猪似地乱嚎。因为小时候调皮,奶奶常在干针线活时用扎针做我规矩,尽管常常是装装样子吓唬而已,有时即使扎到,也仅仅是针尖,但已经很疼了,现在居然这么长的针,要扎入我的胳膊深处,哪能不怕?——其实,奶奶扎针才真的疼,而打预防针是不疼的——这是我后来的体验。
上学后,打防疫针大都在学校完成。1957年我刚入小学,老师拿出一只形象很特别的小螺,在课堂上讲解吸血虫病常识,发动大家下田除螺,说这是吸血虫寄生螺。于是同学们纷纷下田寻找,后来是否找到了,我的记忆模糊了。反正后来毛主席写的《送瘟神》诗,与当年这件事有关。
新中国百废待兴,对老百姓的医疗,从防疫保健做起,在六十年代基本消灭了天花、霍乱、吸血虫病等病,凡过来人,一步步都记忆犹新。
基层的医疗普及和观念更新
60年代起,农村大人为小孩''招魂''的可笑事,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得益于国家在农村的医疗保健科普和基础医疗保健的推广。
农村赤脚医生的出现,并非纯是“文革”的产物,因为建国后,农村始终有一支活跃于国家防疫保健事业的青年农民队伍,他们是赤脚医生的前身。后来农村广泛建立赤脚医生医务室后,他们就是骨干。建立农村合作医疗室的最大作用有二:一是民众偶有头疼脑热,几片药丸或几支针剂就能搞定,既省时又省钱,从此农民有病就不再耽搁,不会小病拖成大病;二是医疗保健科普大大得到强化,落后的治病方式,都被民众拋到了脑后,保健意识也逐渐培养起来了,久而久之,思想观念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但改革开放前,农村的医疗水平,仍在低水平徘徊,在艰难曲折中前进:
1968年出现赤脚医生,医务人员由公社卫生院培训。这一最基层的医疗设立,确实对农民改变观念,防病治病起到了根本性作用,使大多数人在小病或初病时,得到了初级诊治,扼住了小病拖成大病的源头。
但,那时候的各级医院是非常寒酸的,描述出来会使现在的医院齿寒三天:
我的老家叫邬隘公社,只在公社所在地有个卫生所,三间屋面的木结构老房子,门口临河,有个专用于各乡村摇船送来诊治的病人上岸的埠头。卫生所有医务人员二三人,主治医生叫袁殿(公社范围内的名医)。
再高一级,就是下辖五个公社的大碶区了。大碶是个大集镇,当时全区十万多人口,也就这么一所医院,当时叫“大碶卫生院”而不叫医院,叫医院不夠格,但当地的老百姓仍叫大碶医院。大碶卫生院也仅仅是一排简陋的平屋,前面临河,也有专供船送病人来求治的河埠头。旁临公路。当年的公路都是沙石路面,汽车过处,医院门口沙尘飞扬。大碶卫生院70年代前最有名的医生叫张嘉仁(全区有口皆碑的名医)
插议:笔者一直想,五六十年代前,中国各小地方(十里八乡)各有“名医”,这是否与老百姓平时怕花钱不看病,实在熬不过才去医院,而医生诊治时只要确诊了病情,用西药见效奇快,于是老百姓误以为医生医术高有关。真正的“名医”,哪会每十里八乡都能出?
再往上,那就是宁波市里的医院了,乡下人很少去,笔者印象不深,也只能这么说,比公社和区(当年的区就是下辖几个公社的大镇)的是大多了,但也简陋得现在无法想象。
印象中,那时公社级的卫生所和区级的卫生院,当年去看病的人根本没有现在医院的繁忙场景。是人们病少,还是贫,我想过来人心里明白。
但不管怎样,建国后三十年,人们的平均寿命在稳步提升,全国人口由1949年的四亿多点,到1979年的九亿多,就是最好的注脚——这与社会稳定下的医疗水平提升分不开。
改革开放后
随着改革开放和国家经济的发展,近二十年,医院悄悄地多起来了,规模也大起来了,防疫所,医技体检中心,各类诊所,像雨后春笋……
医疗保障开始向全体民众覆盖。据2021年统计,城乡得到医疗统筹和保障的人口,已达13亿之多。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有病能及时就医,大部分看病的费用,不由本人负担。尤其是三年来新冠肺炎的抗疫,国家坚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接种疫苗一律免费,核酸检测费用也几乎全由国家负担,这使多少生命,得到了保护!
我国人口已由新中国成立初的4亿多增加到14亿多,人口平均寿命由不到38岁延长到现在的77.9岁,作为支撑人口平均寿命三大要素之一的医疗保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真是换了人间啊!我想,我爷爷要是地下有知,他肯定也会很欣慰的。